之前，顾玉鹤小心翼翼摸清郑四义的起居特点，他在宅子里共有10处不同位置的寝室，每晚睡前临机决定到那一处歇息，只有郑四义信得过的几个人才知他每晚所处位置，而每一处寝室外人都不敢轻易踏入，除非郑四义拉动暗铃，佣人和家丁们对此避而远之，要知道从前几名无意走进任何寝室的人均断手断脚。
今夜，顾玉鹤断定郑四义不在，而他冒险再度潜入一探，就是因为复仇迫在眉睫。里里外外细致搜寻一遍，顾玉鹤没有发现异常，他反身到外屋查看，轻手轻脚来到雕花大立柜旁，再度打开柜门查看，还仔仔细细又把柜内摸了一遍，还是毫无任何发现……
晨阳缓缓爬升，地平线上还挂着一弯半透明的月牙，寥寥几颗星星陪伴弯月左右，薄雾像凝固似的悬停在半空之中。
郑四义昨夜睡得很香甜，也许是前半夜练了新学的气功招数，今晨竟起了大早还麻利地洗漱完毕，又招呼潘六备好马车，请来顾总管等等，直到忙乎完了一切他才坐下过足烟瘾。
今天是特别日子，县玉商行会新会长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会长要召集玉商们训话。郑四义咬着后槽牙提前准备，就想看看苟延残喘的马老太爷能有多大本事，是不是比他多长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潘六和顾玉鹤等在马车旁，郑四义迈着方步出了大门，三人鱼贯上了车，马车一路朝行会疾驰而去。
到了行会大门口，郑四义率先下车，三两步进了行会正堂，顾玉鹤和潘六紧随其后。布局依旧的正堂内喜气洋洋，门廊柱子上挂着缕缕彩带，正中高悬的一条大红横幅赫然写着“新会长上任仪式”，郑四义站在横幅下，仰着脸盯着几个大字看，还扭头对潘六和顾玉鹤大声说：“破字儿，活像7个黑蜘蛛爬！”
潘六慌忙小声附和：对——张牙舞爪——像马家父子！顾玉鹤一听笑了，三人正盯着横幅品味，众玉商络绎不绝进门，郑四义扭身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潘六和顾玉鹤也赶忙落座。
玉商们分别落座后，门外一阵喧天鼓乐，有人高喊一嗓：新会长驾临行会！
郑四义不由得起身细看，谁料竟吃惊发现：卧床数年的马一坤却在三子女簇拥下，健步如飞昂首走了进来，只不过他满脸伤疤、面目狰狞。郑四义很是纳闷，默不作声，静观一切。
紧接着，马会长落座却不说话，嗓子眼儿里“呜——呜”作响，众人听不懂这番奇怪“训话”，面面相觑，唯有他身旁的马鸿宝领会其父意思，马会长“呜呜”几句，马鸿宝弓腰仔细一听，又挺直腰身大声“翻译”说：“经县公署详查，‘大观斋’一贯偷税漏税，前会长郑四义擅自向众玉商多次摊派，从今日起将郑家所有店铺的一年利润全部充公，用于行会经费和补贴众玉商之用！”
郑四义腾地一跺脚，“说我乱摊派，偷漏税款，可有真凭实据？”
马会长没再“呜呜”，可马鸿宝笑眯眯说：“郑老板请看，这是公署刚刚下发的一纸公文，上面清清楚楚写得明白。”
郑四义一把夺过公文细看两遍，顿时心里凉了半截，“每次摊派衙门里都有公文——这是他妈的翻旧账。”
没等他说完，马鸿宝厉声打断了他，“公文？你说的那是清狗的鸟公文，这才是堂堂民国政府的公文。你助纣为虐非但不思悔改，还嚣张跋扈的想造反吗？如今是民国，是提倡‘为政清廉’的袁大人执政，他老人家眼里可不揉沙子。”
“我儿广达是同盟会员还为民国捐躯，尸骨未寒你等竟如此对待郑家，天理不容！”
“同盟会个鸟——也不睁眼看清形势。”
“形势？我虽老眼昏花，却看清世人不能落井下石！”
“你儿子跟在同盟会屁股后跑，眼下是袁世凯大总统英名盖世，岂是孙大炮一伙能比的？”
“孙中山、袁大人不都是民国领袖？”
马鸿宝怒目圆睁，“胡说八道——”他两腿并拢啪地一磕马靴，“袁大总统是旷世奇才，姓孙的什么玩意儿？”
“这？这——”郑四义一时语塞。
“郑老板别东拉西扯，说正事儿吧！”
“正事儿？我不正说着嘛！”
“你是你，你儿子是你儿子，还好意思提郑广达，他是好样的，可你偷鸡摸狗的都干了些什么！”
郑四义气得浑身乱颤，顾玉鹤抢过话锋说：“既然郑老板偷漏的税款是大清朝的，这跟民国政府何干？这么说郑老板倒是忠勇之士，偷了前清的税就是帮了民国的忙，是不是该照章奖励！”
马鸿宝一看顾玉鹤插话瞪起眼，刚要大发雷霆，可马会长又“呜呜”两声，马鸿宝看都没看会长一眼，一把抓起案头摆的紫檀惊堂木，猛然啪地一拍喝道：“姓顾的——你这条郑家豢养的狗——主人们正开会——哪有狗汪汪叫的份儿！”
“马副官，有理评理何必恶言伤人，既是行会举行公议，为何不准顾总管说话？”一个年长玉商起身鸣不平，下颚一撮花白山羊胡气得朝前撅起。
一霎时，其他玉商们议论纷纷，会场乱作一团。郑四义笑呵呵望着，好像眼前一切跟他毫无关联了。
顾玉鹤气愤不已，二话不说抄起手边一个茶碗，狠狠砸向马鸿宝。马鸿宝机灵一躲没砸中，他哇哇乱叫着朝站在门口的侯钱一挥手，侯钱又朝门外大喊：来人——有人搅乱会场！
只见一群巡警冲了进来，为首的巡长手里还拎着手枪。屋内气氛陡然紧张，众玉商吓得谁也不敢再说话，相互大眼瞪小眼的正襟危坐。这时，长着蒜头鼻的巡长竟笑了，呲出两颗尖尖的大虎牙，但他眼神威严肃杀，“众玉商听着，公文权威不可撼动，你们要感念政府恩德，公署还有令：除前会长郑四义外，胁从一律不问，其他偷税漏税者好自为之，下不为例！”
一席话，其他玉商们心中一颗石头总算落地，他们顷刻成了事不关已的看客们，个个乐呵呵望着郑四义，心里反而扒着他再出丑，谁让郑家是行里的首富！其实，玉商们本来担心，公署惩治郑四义，他们会深受牵连，所以众人起哄帮忙，可眼下渐渐看明白局势，心里反倒乐开了花。
人都有欣赏他人不幸的不良嗜好，玉商们自然也不例外。这会儿，行会里形势急转而下，郑四义霎时孤立无援。顾玉鹤气不过马鸿宝小人模样，可没等他再次发作，几名巡警一拥而上将他推搡出去，巡长紧随其后大声说：“姓顾的滋事，不得参与此次公议！”
顾玉鹤被推出门外，众巡警围住了他，俩巡警翻身关了正堂大门，俩人分列门口把守。院中，顾玉鹤转身想冲进去，可巡长一把拽住他小声说：“老弟，郑四义给你多少工钱？值得如此卖命，如今马家反败为胜占上风，你何必冲到前边替别人挡子弹？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气不过那小子太嚣张！”顾玉鹤不想得罪巡长，口气和缓了许多。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好自为之吧！换成别人今儿当差，你要吃苦头了。”说完，巡长一挥手领众手下走向大门外，可站岗的俩巡警仍怒目顾玉鹤，显得虎视眈眈。
顾玉鹤伫立院中思忖，这时身后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顾大哥——别去！”
闻声转身，顾玉鹤看见一位美貌女子望着自己，此女正是马春芳。这一刻，顾玉鹤知道她是马家千金小姐，可不知她叫什么？又如何站在这里？
马春芳上前大大方方一把拉住顾玉鹤衣袖，将他拽到了一旁又说：“我哥脾气暴躁，别人他一般见识。”
“你们马家也有好人？”顾玉鹤没好气。
“郑家不也出了个郑广达？”马春芳反唇相讥。
“你配跟他比？”
“自古巾帼不让须眉。”
“那好，你既是‘花木兰’，请你把月亮放了？”
“昔日，那枚玉瓶真的出自你手？”马春芳忽然答非所问。
顾玉鹤没好气顶了一句，“难道出自你之手！”
“顾大哥别误会——我我，我问这事儿——是因为我和我娘一直都深爱各种玉瓶——特别是和田玉的润白玉瓶——那只玉瓶竟被我大哥给摔碎了。”马春芳眼里竟湿润了。
“这关我何事！”顾玉鹤觉得她阴阳怪气的。
“哎——是啊——”马春芳长长叹了一口气，眼前浮现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我娘她——早已离世了——”
顾玉鹤将她神色黯淡，不想在与她纠缠，“别再东拉西扯的，既然你说自己是好人，直接去找你哥别让他再害人！”
“这不好办——我哥真心喜欢月亮，月亮立书为凭，况且明媒正娶了，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知道你们阴谋诡计；知道你们欺压良善；知道你们无法无天，更知道你家必遭天谴！”
“你骂吧我不生气，我哥做事鲁莽，我甘愿替他受过，我和他不一样今后你会知道的。”马春芳眨着长长的睫毛，眼里闪烁出泪光。
顾玉鹤一愣，觉得跟她理论毫无用途，索性鼻子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可马春芳又小声说：“月亮没事儿，我昨夜还陪伴她，她给我说了你的事儿，我挺佩服你！”
“月亮没事儿？”顾玉鹤心头猛一惊。
“我跟她心交心……马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死丫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顾玉鹤心里骂了一句，掉头走向大门口。马春芳站着没动，浮想联翩：原来顾总管如此英俊潇洒，难怪月亮倾心于他，那郑翡翠竟也夺人所爱。想到此，她不禁脸上一红。
顾玉鹤出了大门一路朝郑宅走去，心里还气呼呼的想：马家霸占月亮这笔账迟早要报！
黄昏，落日余晖，一抹红霞飞挂天际。
郑四义狼狈不堪回到家后，径直去了三姨太房中，二话不说的他抱起李巧珍上床，俩人一阵翻云覆雨。他筋疲力尽地松开三姨太，心中怒火稍稍释放一些，李巧珍穿好衣服下床梳洗。望着她那婀娜背影，郑四义这才想起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办，慌忙朝门外大喊：来人——
少顷，潘六请来顾玉鹤，郑四义已坐在书房焦虑等候。一见顾玉鹤进门，他慌忙吩咐说，一批外运玉器被巡警队扣在城郊码头，你带上钱去找小队长马三，那帮家伙准会喝酒耍钱逛窑子，就算他们玩上一整夜，你也要始终陪着老总们、招呼好，务必让他们尽快放货。顾玉鹤点头转身要走，郑四义拿出两卷银元塞给他。
入夜，天空突又乌云笼罩，凉气逼人。
东城门附近“宴宾楼”内人头攒动，一阵阵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顾玉鹤在二楼包间里设宴，请马三和他5个得力手下喝酒，马三等人很快醉眼朦胧。马三醉眼惺忪望了望窗外，起身对顾玉鹤说，老弟，兄弟们喝多了别赌钱了，不如去风流快活咋样？
5个巡警齐声赞同，一阵淫笑声响起，顾玉鹤满口答应还问马三，究竟想去哪一家快活？马三想都没想，呲着满口黄牙说，“春香院”吧！那群小妖精几天没见，心里痒痒得难受！顾玉鹤随即结了帐，一行人有说有笑出了酒楼，分乘几辆黄包车去往“春香院”。
马三领头，巡警们跟随，顾玉鹤最后，这行人鱼贯进入“春香院”，身材臃肿的老鸨子看见一群贵客临门满脸媚笑，慌忙大喊“姑娘们迎客了”。言毕，一群妖艳女子一涌而出，一阵刺鼻香风迎面拂来，巡警们个个乐开了怀，各自挑了中意女子又搂又抱上了楼，马三搂着一个妓女的水蛇腰扭头对顾玉鹤说，老弟！今夜咱们睡这儿了，明天办手续放货！
顾玉鹤朝马三一笑说：“谢谢队长！我一直陪着你们！”
马三哈哈大笑，转身上楼去了包房。老鸨子招呼顾玉鹤也挑个人快活，可顾玉鹤却说，我喝多了头晕，找一间靠窗清静的房间我睡一觉，等睡醒了再乐呵吧！老鸨子闻听慌忙亲自引路上楼。
进了这间包房后，顾玉鹤巡视一圈感到很满意，掏出几张银票递给老鸨子，老鸨子接了一数顿时一手捂住两片猩红的厚嘴唇，小眼儿圆睁，咯咯笑着脖子上的赘肉乱颤，她朝顾玉鹤抛了个媚眼说，大爷请放心！何时睡醒了再叫我，我包您开心！没人敢来敲门搅您的好梦！
顾玉鹤胡乱应付两句，老鸨子转身离开，他急忙关了房门还反锁上，又两步走到脸盆架旁，将头整个扎进水盆里，一阵冰凉刺骨过后，顾玉鹤顿觉清醒了很多。
约一个时辰后，顾玉鹤侧耳听了听外边动静，起身推开窗户朝下观望，只见下面这条背街小巷里一片寂静，根本不见任何行人。他一步跨上窗棂又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后猫着腰查看周围后飞奔而去，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顾玉鹤悄然潜回郑宅后，掏出黑巾蒙了面，轻车熟路一路溜到郑四义第6处寝室门外。此时此刻，就在顾玉鹤身后不远处，一直有个人影时快时慢紧随，而顾玉鹤竟浑然不觉。
顺利进入南厢房后，顾玉鹤直奔卧室内的梨木雕花大立柜，打开柜门找到一个带锁的暗格，用偷配钥匙打开铜锁后搜出两本密账。顾玉鹤转身关了房门，从怀里摸出一截蜡烛小心点燃，他手拿账本凑近烛光一看，瞬时惊得目瞪口呆，发现其中一本内清晰注明：3笔银元共分6次送给刘狗剩。
表叔？竟然是他！顾玉鹤顿觉一只无形大手攥住他的心脏，这手一下子把全身的血几乎全部挤了出来。一阵眩晕过后，他赶忙将两本密账原位放好。正值此刻，聚精会神的顾玉鹤后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浑身震惊扭头查看，看见一矮个子蒙面人怒视自己，顾玉鹤本能挥拳打去，可矮个子机灵躲闪。
俩人扭打一处，三两下从里屋打到外室。顾玉鹤想夺门而出，可此人死死缠住了他。此刻，顾玉鹤吃惊察觉，这个矮个子只躲不还手，他瞅准空当还用手一指窗外，顾玉鹤倍感纳闷，扭脸察觉窗户上映出一阵火把亮光，顾玉鹤惊慌异常，可他一把紧紧攥住顾玉鹤手臂，俩人重回里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