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所有人都十分震惊:王一刀竟是自杀!
但台上正中的一纸告示却不容任何人质疑,血红的县衙大印足以证明那是刀枪庇护着的权力象征,而旁边伫立的俩个长得歪瓜裂枣般的官差挺胸叠肚,威风凛凛。
这是溪水镇唯一的戏台子,不大却位于镇中心,一向是最具人气的好去处。方才,台上正在唱戏,可县衙到此的俩官差二话不说冲上来公干。官差一声吼,锣鼓哑了声,几个女戏子吓得东躲西藏,台上涂着脸谱的“程咬金”也被抓了差,双臂高擎告示却穿着唱戏的行头,两柄“板斧”早扔在了脚下。
随即又一阵铜锣敲过,保甲长们拎着铜锣家伙狂喊乱叫,他们迅速从街面上又聚拢了很多人。
瘦官差站在台上,鹰眼扫视下面一周,只见人头攒动,他才高声宣布:玉雕匠人王一刀死因业已查明,非坊间肆意传闻,他思妻心切早得了疯病,并且平日行踪诡异,虽身中数刀却是他挥刀自尽!众人不得再造谣滋事,违令者立马拿捕、重办!
方圆百里闻名的玉雕高手,竟疯了拿刀自己捅自个?人群窃窃私语觉得衙门说辞太玄妙,这告示不啻捅了个大马蜂窝。有说王一刀老婆貌美风骚但克夫,戴“绿帽子”的他真惨;有说王一刀欠赌债被债主灭了,可有位麻脸少妇很真诚的说,王一刀老婆沈桂花是续弦,不知为何两三年不见她人?老汉死那晚电闪雷鸣,不知又为何半拉天通红发紫、绿光乱闪?有人马上接话又说,这玉雕匠不是人不是仙是魔,人家做梦舞神刀雕玉,喝口墨汁朝宣纸一喷能显出“藏宝图”!更夫老刘那夜亲眼所见,他的魂魄竟然笑眯眯的飘然驾鹤西去!
麻脸少妇吐出半截乌紫的舌头,“乖乖,赶紧修祠堂吧,这老汉是魔变仙、登了天!”
这时,一个矮矬小伙儿扒开人堆大声说:“我家跟王大伯是邻居,他死那晚是下了一夜雨,尸首也是打更老汉和地保发现的。但衙役抬走尸身之时,我瞥见他满身刀伤,前胸的血窟窿少说也有几十个之多。自杀?扯淡。那告示全是狗屁话!”
“那小子,他妈的吆喝什么?”胖官差朝下大叫,瞪着台下小伙儿,右手紧攥腰刀的刀柄。瘦官差拿手一指台下也吹胡子瞪眼起来。
“二位爷,小的说是自杀!那告示全是大实话!”小伙儿笑脸朝台上作了揖,活像一尾摇头摆尾的泥鳅钻进人堆不见了。
俩官差还要发作。可“程咬金”举得双手发麻,可怜兮兮的问:“爷,这么举着比唱一出还累!举到何时啊?小人找浆糊贴了告示吧?”
胖官差眨眨褐色眼珠却说:“你个混世魔王,平日挥舞板斧,难道举不动一张纸!”
“程咬金”苦笑着说:“小的扮程咬金,不敢混世魔王,这纸的确像铁板!”
“何时?爷体恤你,举到程咬金拱进武则天的被窝!”瘦官差绷着脸说道。
顿时台下哄笑,可“程咬金”差点哭了。
官差们见“程咬金”扮相让汗珠毁成“鬼脸”,俩人乐呵呵吩咐公务到此为止。众人缓缓散去,望着没过足戏瘾的众百姓,一个长袍马褂的“老秀才”叹气摇头,“哎!这年头的事云里雾里,谁能说清?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也!”
告示始终贴在台柱子上,任凭风吹日晒变得破败不堪。可王一刀的事儿又议论了好一阵子,直到镇上男女老少再理不出头绪才作罢。时光荏苒,王一刀之死随风散去再无人问津,但离溪水镇百余里地的润宝县内,一直有俩人每逢王一刀的祭日都焚香祭奠。
四省通衢的润宝县青山绿水,自明清以来都是玉器珠宝的加工集散地,南来北往的众玉商云集这里买卖兴隆,大多数赚得盆满钵满。
王一刀生前玉雕手艺精湛,陆陆续续的门下弟子多达十几个,而诚心祭奠的唯有他的关门弟子郑四义和马一坤,俩人如今都是润宝城响当当的大玉商,他们的店面占据了城内最宽敞繁华的宝善街。
眼下,人心浮躁世风日下,可郑四义和马一坤仍心念师傅,常在商会和祠堂里哭祭师傅,此举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唏嘘俩人发了大财竟不忘本!
深秋,润宝城外仍见翠色,波涛滚滚的蟠龙河清澈见底,河水不仅沿河滋润千亩良田,更使岸边的树林水草将那抹翠色保持到时下。
郑四义身为县玉商行会会长,膝下儿女齐全,家大业大声势显赫,特别是二公子郑广达身强力壮一脸英气,还刚从省城学成归家。郑四义很欣慰,一早就和二儿子一同到蟠龙河边踏青赏景,俩人身后紧跟大管家潘六和几个家丁。偌大郑宅内让郑老爷最上心的就是郑广达,而大少爷郑通达、三少爷郑仁达、千金郑翡翠对此很是嫉妒。
这会儿,灿阳高悬,粼粼白云被风卷向天际。
郑四义扬鞭策马来至岸边的一处山岗,极目远眺河西那片山峦叠嶂的翠龙山,望着绵延百里的山峰,他渐渐身心入境,直到郑广达与潘六策马而至才缓过神。
郑四义翻身下马,扬起马鞭直指翠龙山问:广达,可知元宝二字何解?
潘六想露一手赶忙下马,朝郑老爷拱手,“老爷,翠龙山有四座山峰,互为对应,中间的盆地密林广布,溪流满地,云遮雾绕。鹰嘴岭居东,虎头岭在西,豹子岭在南,驼峰岭正北。其中鹰嘴岭山势最高最险,还有狼虫虎豹出没,猎户们也不敢轻易去!要说这翠龙嘛——”
“山形好似一条横亘的巨龙!”郑广达也赶紧下了马,随口接了一句。
潘六还想卖弄,郑四义乜斜他一眼,他满脸堆笑望着老爷,那双绿豆大的小眼透出谦卑。
“广达,凡事要表里如一。你只说了表,这里得靠我师父那双慧眼,他曾酒后透露——元宝藏宝!山里藏有一处红宝石原矿!”
“爹!真的假的?从没听说过。”
“师傅此生痴迷雕玉,还有探查红宝石矿口的绝技,他老人家踏遍翠龙山后发现一处山坡的片麻岩中竟有‘糖浆腰带’,谁要能得到这处矿口便可富甲天下。”
“老爷,片麻岩?‘糖浆腰带’?”潘六眨巴小眼满脸疑惑。
“山石像片片叶子叠在一处,里面有一条糖浆色纹理,但凡有此种矿脉就离红宝石矿口不远了。”郑广达脱口而出。
郑四义吃惊地望着儿子,“难道省立政法学堂还学探矿?”
“那倒不是,我恩师博学,知道我是润宝人,拉家常时告诉我的!”
儿子博学,郑四义惊喜,潘六听得一头雾水自言自语:高人离世已12年有余。想当初,传闻他手上最炫的是能发光的“雕玉神刀”和一张“藏宝图”,但凡得到俩宝物者可轻而易举成为四省首富,可谁见过……男女老少们神神叨叨,依我看都是瞎子说书、云山雾罩!
“你小子碎嘴抢话、偷懒耍滑最在行,吩咐你办的事儿如何?”郑四义瞪了潘六。
“老爷放心,全办妥了。”
“潘六——潘六——整天盼着溜号!”
“小的不敢!那小铺掌柜是顾玉鹤,妹妹叫月亮,月姑娘长得那叫漂亮,一掐一股水儿,一嘬一个印儿,啧啧——细皮嫩肉,前凸后撅,走路像朵会飘的棉花……”
“你还想看看,她红肚兜里面白不白?”郑四义打断他问。
“是是——不是不是!”潘六说走嘴,又手舞足蹈辩解,“老爷!这俩人成天忙着赚钱糊口,没查出异样!”
“蠢货——”郑四义冷冷骂了一句。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潘六耳畔嗡嗡直响竟没听清,但他不敢不答,“送货?是——老爷。小的明白,您老交办的送货到会盟县的事儿,小的早就安排齐活了,整整两大车的鸳鸯玉瓶,只等明早就出发……”
郑四义本想再骂潘六,可一听送货的事情转念一想,皱起眉头瞪着潘六,“会盟县的季掌柜是个老滑头,送货的事儿告知大少爷了吗?”
“说了,早说了,大少爷还特意叮嘱小的:两车货停在‘荣泽堂’大门口,直接逼着姓季的结清上一笔货款,否则就不卸车……老爷,只是大少爷不起早,挺贪睡,小的明早——”潘六眨巴着小眼一吐舌头。
“他不起床,你用鞭子抽,谁敢不服有老爷我呢。”
潘六仔细想了想,“老虎头上拍苍蝇,这小的可不敢,大少爷那脾气是火炉里塞炸弹——沾火就炸。”
郑广达听着笑了笑,依旧没有吱声。郑四义威严地扫视身边随行,挥起马鞭轻轻敲了敲潘六的脑门,“不敢!你们俩个要是误了事儿,我把你小子裆里的卵子挤出来喂狗……笨蛋!”
“得令!小的屎壳郎——滚蛋!”说完,潘六牵着马一溜烟儿下了山岗。
郑广达扫了一眼潘六背影,转身又问父亲:“爹!顾玉鹤是谁?查他干嘛?”
“西仓巷‘玉缘堂’店主,他是一位朋友的亲戚,做生意不本分,我查他是为帮他……”
郑广达笑了笑,“既然山里有矿,怎不派人去找?”
郑广达盯着父亲看,见他鬓角又添了几丝白发,不禁心中惆怅。郑四义沉吟着不回答,白净四方脸上的两道浓眉,时而拧成结,时而舒缓开来,唇上两撇油黑的八字胡轻轻颤动,双唇霎时拧成一团青灰色的小圆球。
“找矿?群山捞针,谈何容易!”郑四义随口应付一句。
“那‘神刀’和‘藏宝图’?究竟是有是无?”
“你说呢?”
“神乎其神,着实不可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
“哦,还是虚无缥缈!”
“广达!这世上不外乎三种人,一种什么都不信的,注定到头来是穷光蛋;一种什么都信的,注定是凡事做不大的糊涂虫;一种嘴里不信却暗地算计的,注定是风生水起的人物!很久以来,多路人马都暗里找宝,可师傅才高命薄,生前留下只言片语说:宝藏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郑广达嗓门很大,“藏在哪儿?”他觉得父亲讳莫如深。
“闭上眼——屏住气——凭心找!”
“爹!一刀师傅有恩咱家,那他的后人今在何处?”郑广达话锋一转。
“哎——师傅有一子叫有承,还有个女儿寄养别家。惊闻噩耗后,我去接他们但其早已不见踪迹!后来多方打听得知,师母领孩子们离开了伤心之地……可之后,又有人说母子们竟被黑道给灭了口!”郑四义说完热泪盈眶。
郑广达赶紧给父亲宽心,“爹,事已至此,别太难过!”
“爹老了,将来全靠你!”言毕,郑四义深情回望儿子一眼。随即,他拨转马头一扬马鞭,坐骑像一只箭直冲下山岗,郑广达赶紧纵马急追。
次日清晨,天空阴云密布,惊雷滚滚,一场秋雨很快降临。
器宇轩昂的郑宅大门口,飞檐上的琉璃瓦不住淌下雨水,打得石阶上又湿又滑,可一行家丁进进出出很是忙碌。潘六一大早就吩咐车夫套车,又张罗着十几个家丁装货,眼看两大车玉器已装车完毕,这才察觉他浑身早被雨水湿透,一口气打了好几个响亮地喷嚏。
潘六抬眼望了望天空,随口骂着这坏天气,又大声招呼外甥潘富贵近前。潘富贵正对着几个家丁吆五喝六,听见舅舅喊赶忙跑了过来。
潘富贵五短身材,秃头圆脸,粗胳膊粗腿的他是郑宅众家丁的教头,平日里舞刀弄枪很是在行,就连走路他都虎虎生风别具一格,两条罗圈腿迈着飞快地八字步,两臂左右甩开一个劲儿的划拉,还摇头晃脑的撇着大嘴,外人一看他就是个练家子,因此众家丁暗里送他绰号“赛螃蟹”。
“富贵,大少爷人呢?”潘六明知故问。
潘富贵凑上前小声嘀咕,“舅舅,郑通达一准儿在‘怡红院’消魂……”
“等会儿路过那里,你上去叫他下来,麻利点儿别误事儿。”
“这——这,好吧!”潘富贵面有难色却用力点了点头。
少顷,淅淅沥沥的雨点陡然变小,转而成了绵绵细雨。潘六拉过一匹黑马翻身跃上,朝7、8个家丁挥了挥马鞭,“出发——”
众家丁聚拢过来,跟在两辆马车后面,俩车夫摇晃着鞭子,大声吆喝起牲口,马车缓缓而动,车轮发出一阵阵吱吱呀呀的怪叫。潘六盯着众人从眼前而过,这才招呼潘富贵一声,俩人并肩策马走在队尾。
不到半个时辰,这行人路过“怡红院”止步。潘富贵翻身下马,一溜小跑进了这家妓院,潘六没下马,眯着眼睛望着外甥的背影,一只胳膊撑着马鞍,脸上似笑非笑。
一会儿,一声炸雷般的咒骂响起,“他娘的,一大早就来搅了老子好梦!”骂声未落,郑通达晃着肥硕的身子,从大门口显身,身后是满脸赔笑的潘富贵。潘六一见大少爷出来,赶紧连滚带爬下马,笑嘻嘻迎上前去,双手将一柄马鞭递了过去。郑通达接了马鞭,脸上的横肉不停抽搐,乜斜了潘六一眼,气呼呼地边骂边一把拉过一匹坐骑,翻身跃上。潘六和潘富贵松了一口气,赶紧也上了各自坐骑,一行人跟着大少爷后面朝城门而去。
润宝城外,一派清新气息,蟠龙河旁水草茂盛。
方才,郑通达骑在马上却睡眼惺忪,可一阵冷风迎面拂过,他睡意顷刻全无,这才看清一行人已到了蟠龙河的右岸。
郑通达勒住马头,朝身旁的潘六一摆手,潘六心领神会赶忙递过一个水囊,他一把接过拧了盖子一口气灌下几大口,抹了抹嘴角的水珠问:季掌柜欠了多少货款?
“830块大洋——”潘六也勒住马头,麻利报出详细数目。
俩人并排低声说着,众家丁和两辆马车陆续而过,郑通达将水囊扔给潘六,俩人并肩策马跟在队尾而行。
“大少爷。季掌柜多疑,点名要了两车鸳鸯玉瓶,小的我心里直打鼓,这玉商们都知道——鸳鸯玉瓶水上漂啊!可咱府里的玉瓶不能漂在水面——倒是水底游。”潘六朝郑通达侧身,嗓音很低。
郑通达撇着嘴,“闭上你小子的鸟嘴!我爹是王一刀关门大弟子深得真传,我爹麾下玉器作坊的鸳鸯玉瓶最正宗,我爹的玉瓶要是浮不起来,那谁家做的能浮起来……”
“是是是——可前阵子,就有几家外地的玉商找上门来,非说他们进的玉瓶不好,小的也专门取了脸盆试过了,挑了几个玉瓶扔进去,谁想一个也没浮在水面,最后还是连蒙带骗唬了他们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