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烂陀“Nalanda”可译为“施无厌”。古梵语中“nalam”是莲花,“da”是给予。在古印度,莲花象征真理、知识,因此那烂陀便是“知识的给予”之意。
课本上吱吱喳喳的公式方程,晃脑沉吟的概念注述,高谈阔论的课题研习在一砖一木构建社会意识的合理思维,让健全的社交能力可任意周游于社会道德的宫殿中;如果1+1=2是真理,当符号的意与旨不在使用主体中发生作用,人们还以什么依存于宇宙之中?我们兴兴头头构筑起来的制度世界,是否有一天会在无数的问号与叹号中分解,从而坍塌?
“知识”是人生的框架而不是全部,是谋生的技能而不是心灵的学问,是别人的二次经验而不是本源的智慧,真正的学问不来自任何文字与论著,真正的学问是能在万丈红尘的跋涉中临渊不惧,惊怖不忧,凶险不虑,宠辱不惊,知过不讳。内心既无所挂碍,故无有恐怖;既无有恐怖,故无有所执;既无有所执,故能察颠倒妄想,得一切智,是谓悲智双运,修菩萨行。
或许让我们暂时忽略宗教所表现的外在形式与从自我出发的未必如理的见解,就教旨而言,让人知道什么是爱,让世界感受爱,用爱来呈现生命的灵性之光可以说是佛教的本质,而这种本质在那烂陀早已成为一种落实。藏传佛教史上诸多传承本师都在这里进行严格的修持与学习,藏传佛教祖师莲花生大士和印度僧人寂护曾于那烂陀寺为僧;大乘佛教学者龙树菩萨、无着菩萨、提婆菩萨、世亲菩萨等人曾于此修业讲学;中国著名僧人玄奘、玄照、义净、智弘、无行、道希、道生、大乘灯等不远千里到此求法。这里除学习佛学经典与高深的修行方法外,兼学因明、声明、医方明、工巧明、内明的五明知识。
藏传佛教有非常独特的修行方法,主张显密双修、悲智双运。“密”并非如土著巫术般的咒术,而是经由身、语、意三密的结合修持控制心灵以开启、实施智慧,这些系统的修持方法旨在打破人体内气、脉、明点的障碍,更清晰地看到意识中连绵不断的刹那粗细念头,以接近最纯洁的心性。如必要给这种难以言喻的状态一个概念以便更好地理解的话,可以称为“光明”、“无垢”、“空”、“大乐”、“万宗归一”,但是,任何语言都有其有限性,只有达至这种状态的修行者才能感觉到其中的喜悦与宁静。这种感受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属于个体的且难以传播。当人们还惊叹于喜马拉雅山脉中修行人以自身的热量融掉座下的冰层,或以其无比的念力在岩石上留下手足印记,或神奇无比的彩光身涅■,其实只是明心见性,驱除执着妄念的慈悲示现而已。一名修行人经由上师长期观察并口口相传修行的方法,当在湛深禅定中了悟到宇宙真相,胜谛的圆满之果便在其心间生出。
密修的基础是显学,先由听闻法理而生出正见,然后思维世俗谛了知“苦”与“离苦”的方法才可进行实修。藏传佛教显部的大成总集是《大藏经》,其中包括《甘珠尔》和《丹珠尔》两大部,共有经典四千五百七十部。《甘珠尔》藏语意为“佛说部”,亦称正藏,是佛祖圆寂后,经弟子们6次结集而记录下来的。内容包括:释迦牟尼佛在鹿野苑所说四谛法及戒律、灵鹫山说无相之法、毗舍离等处说分别法的言教,即三藏四续,包括了显、密、经、律的佛教原始经典。《丹珠尔》意为“注疏部”,是佛陀弟子对佛语的阐释和论述的译文集成,包含哲学、逻辑、文学、语言、艺术、天文、历算、医药和建筑等大小五明学科。佛学院有严密的教育晋升体系,僧人一般学习《五部大论》已经要用十多年的时间,然后考取堪布和格西(佛学博士)的资格,然后一边修行一边为弟子讲经宏法。
佛学院里基础课程也非常严谨。在文字方面,他们要学习三种藏文以及一种梵文。由于各种佛学经典原文也是由藏文或梵文写成,所以藏文与梵文成了学法的主要交流语言。虽然这种文字优美流畅得像一种美术装饰,读起来如唱圣诗般动听,但书写与拼法的难道非常大。由于藏文对每个字的笔画粗细有严格要求,书写时要把铅笔心用刀削成扁平状,然后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笔,手腕放松,通过拇指与食指的相互转动,写出如书法般粗细有致的文字。之前我看见小喇嘛练字的速度很慢,一直以为他们有比较多的空余时间来规划每次的下笔,当了解藏文的写法后才发现这种字体的书写过程根本无法着急,必须一笔一画全神贯注地完成。西藏的艺术创作如此精美细腻,原来在书写的过程中已经培养出一种对美感的探索与追求。一个书写过程如同人生旅程的缩影,每一次的下笔经过自己思量与完善,才能写就美丽的人生。
诵经也称为“声明”,每次听喇嘛念经都有一种特别舒畅愉快的感觉。喇嘛通过高声唱诵佛经,不但对经典原文有直接深入的认识,也能通过对发音的训练以声波强化身体功能。“声明”有独特的科学性。在城市中我们见到每个人讲话都特别轻柔,谁都不敢大声讲话以免影响个人形象,殊不知这对我们身体有一定的负面影响。特别是当我们倒霉时,我们说话的声音特别轻,这样越加使我们没有自信。而在密宗里,通过高声念咒,不但培养了胆识与勇气,更将不好的情绪与体内废气通过声音呼出体外,使体内能重新焕发新的生气。
另一个主要的课程是“因明”,“因”指原因,也有动机的意思,是逻辑辩论的学问。我们很多人对于日常所做的一切事情的动机常常搞不清楚,而透过反复问“为什么”来厘清我们的思绪,了解我们做事的目的。所以老师从小训练喇嘛这种逻辑性,任何事情都要追根究底,不能有一点迷信和盲从,或者发生糊里糊涂就去做的情况。辩经最重要的目的是本身的动机,它的动机就是要追求真理,对宇宙、生命的真相有深入清晰的了解,而不是两个人在争输赢比上下。
辩经一般从下午三四点开始,经常到半夜凌晨还在进行。有时在操场上、有时在大殿上,有时一对一辩论、有时一对二或者一对一群的辩论,甚至有寺院与寺院、一人对所有喇嘛的辩论。他们辩论的话题有佛经中的论点,也有抽象的概念。在辩经一开始他们就会观想对方是代表智慧的文殊菩萨化身,透过这种方式向菩萨请教。所以在辩经的过程中往往见他们笑成一团。虽然有时争得面红耳热,但他们都有一颗非常清净的心,非常明白这是在探究真理、寻求答案,而非比高低上下。包括所有用到的手势也是在提醒自己,是在培养自己的智慧和慈悲。把左手前伸右手递起往下压再拍掌的动作,代表了把智慧烦恼都压下去,希望把它们根除,另一层意思是把十八层地狱之门关闭。当右手再抬起时,或把念珠拉起,则代表了把智慧提起来和解救出来在十八层地狱中的众生。辩经由席地而坐的一方先立论以阐述自己的观点,再由辩方层层破解。有时辩方很高兴地说“切切切”,意思就是让立论者快回答,如果立论者无法再回应辩方问题,辩方就会手掌与手背交替拍打,说“察察察”,意思是你输了,然后用念珠在立论者头是绕三圈,代表理清他的思路。
“内明”是指佛陀的言教,包括菩萨藏和声闻藏两类教典,通过经典自省内心以达明心见性,了脱生死的目的。所谓“活在当下”。“医药明”利益众生的一种方便。藏民们的生存环境极为恶劣凶险,也没有足够的医疗设施,寺院就成了救死扶伤的主要地点,所以就地取材,用藏区特有的各种植物矿物提炼成药品救死扶伤;“工巧明”指喇嘛们在艺术造诣方面的能力,包括唐卡画、酥油花雕塑、书画、坛城等艺术创作,看过以上艺术作品的人常常惊叹制作过程的精巧和细腻。像坛城的制作,将各种宝石研磨成粉放在一根小管的尖端,通过谨慎地振动管的末端让彩粉一点点地落下,慢慢填充在各勾线上,呼吸稍微重点也会吹乱整个坛城。如果不是有高度集中的专注力和持久的恒心是不可能制作出如此精微的作品。
后来,我在台拉登萨迦中心佛学院旁居住的时候便有机会了解喇嘛们的学习生活。我本以为佛法的学习系统要比我们的传统教育制度轻松,但小喇嘛们课程的紧凑度和难度让我大大吃惊。每天早上六时正,喇嘛们已开始诵经,直到七时半,他们才开始吃早餐,早餐后又开始延续到晚上十时的学习,期间虽有二至三小时的休息时间,但也只能叫做个人学习时间,这期间他们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功课。课程结束后他们还要跟各自的师傅念经,到晚上十一时学习才算真正结束。这种学习强度,令我这样一个成年人都觉得一天下来体力已大大透支,而他们每周有六天循环同样枯燥的学习方式,从这种学习过程中锻炼出来的意志是何等坚韧,难怪我所遇到的喇嘛性格都极为沉稳,没有一丝浮躁与焦虑。
我游梭在那烂陀的断墙残壁间,巍巍然犹见当年盛况,台阶、砖柱、石刻、佛龛都是在十二世纪那一场熊熊的宗教之火中脱险的余烬,虽然它极力让自己的土色红如昨日,但炙痕烙印、斑斑青苔顺势在侵蚀上来将年华暗晦,恍如一袭在笼笥中久未翻动的木棉袈裟,衣痕深轧,原来的金丝红线上有斑斑凝固的咯血。那烂陀仍旧恢宏,可幸的是寂护、玄奘、莲花生大士等传承祖师在历经劫难前把它的精萃、法教、真理带至中国,如火炬般,将智慧的光芒在大山这边续上。
抚摸墙壁,哪间室舍是玄奘故居?哪间是莲花生大士的经堂?那烂陀作为当时的国际性佛教大学,它所制定的教育体制至今仍在沿袭。藏传佛教的僧人经过基础的系统学习后,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五门其中一门作为长远的发展,他们将自己的爱好与工作融合在一起,有什么比这更快乐呢?我在藏区见到些在专门制作酥油雕塑的僧人,年纪轻轻双手已残疾,因为在制作过程中,需要热水塑形冰水定型,双手在极冷极热间长期反复浸泡,渐渐便失去了知觉,但他们仍然快乐。那些鲜艳且气势磅礴的酥油像如雕塑般,难以想象是用酥油制作而成,他们快乐不因为人们的赞赏,也不因为纯粹的宗教信仰,更多因为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实现。
生命需要价值来泽被,价值不是只被别人认可的如水中影般的投射,而是自己心底里最灿然的那抹微笑。
一次,我在藏区的雪山下扎营,雪岭插天,一峰一峰连绵若莲;繁星溢泻像银浆泼溅。帐前的清溪自冰川潺潺地盘绕而下,淙淙的不是溪水,是“未语先流”的泪,软化了红尘烦嚣中化石的坚心。电话里有陈伟老师给我的诗语:
爱在左,同情在右,
走在生命路的两旁,
随时撒播,随时开花,
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
使穿枝拂叶的行人,
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
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老师,我记得,我记得的。这一径红尘,靠慈与悲的播种,安忍平和,让有缘擦肩的往来过客也能濯澡生命中的结节,在相互施予的喜悦和智慧中聆听生命的赞音,洞察至简至真的生命价值。
灵鹫山
那烂陀、灵鹫山等圣地古属王舍城,距菩提迦耶约9公里,驱车至灵鹫山约二小时,山上有一方平台便是佛陀在这里为天人及弟子、众生开讲《妙法莲华经》的地方。平台旁有块巨石像息羽的灵鹫。佛陀第一次来灵鹫山时魔王派出一只魔妖化为老鹰阻碍佛陀讲法,老鹰叼走佛陀的袈裟,佛陀示现神通让袈裟自动掉下,那只大鹫落在讲法台旁变为一块巨石。佛在这里结夏安居时还讲了《大悲莲华经》、《悲华经》、《首楞严三昧耶经》、《大方讲集经》、《无量寿经》,经典上说无论是哪一位佛的贤劫,佛陀讲法的法音永远回绕这个圣地,有缘众生闻音得度。古印度时期,一位中国僧人来到此山,由于心性清净,他看到的灵鹫山是以经书堆成的大山,我们是难以用凡耳肉眼测度到,但可以静心感受圣地的安谧。现在的灵鹫山所在区域是非常贫困的地区,山上有很多奇形怪状的乞丐,一定要小心保管好自己的财物。
王舍城
由那烂陀驱车约11公里处,便是王舍城遗址。王舍城四周是岩山围绕的坚固盆地,是古印度强大的摩竭陀国的首都,佛陀在世时曾于此居住,并在山上的众喜园温泉洗浴。
玛哈噶那苦修洞
离菩提迦耶45分钟车程有座玛哈噶那苦修的小山,由于地处偏僻且治安混乱,一般朝圣团是不会到的。山洞不大,洞里也早被灯烛熏黑,只有几名僧人长期居住在简单的洞旁的陋室中,僧人们各自熟悉,见有客远来便热情地烧水倒茶,特别听到我从中国来,纷纷出来与我见面谈笑。朝拜过后,护送我的两位虔诚的僧人——喇嘛多杰的两位表弟和司机催促我赶快离开,就在我刚刚关上车门之际,一班小孩从远处大声喧嚷飞奔过来。司机二话不说一脚踏下油门绝尘而去,小孩们早赶到的不顾危险追赶着车子拍打车窗,有些拾起石头向车子砸来。司机与僧人都显得非常紧张,平安之后他们才对我说这些人没有工作,在这个贫瘠的地方也没有耕种,故见到外来的人便蜂拥前来乞讨,经常发生村民抢劫游客的事情。怪不得见他们在进入这个区域时特别安静,见到村民也是小心谨慎,甚至一路上连司机也不愿意来。单身的旅客在菩提迦耶大觉寺以外的任何圣地一定要特别注意人身安全,尽量避免一人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