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若漾无法想象“后来”发生的一切。他想起了刘若英的歌曲《后来》。他接受刘若英,但不是周杰伦。他宁死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害怕了“海外关系”的威力。他相信这以柳巷为中心的环绕太原的一夜,才真真是他们的生命之诗的高潮。围绕北京的一夜是他们的序诗。这样的序诗与高潮,一个人的一生最多有一次,否则是连一次也没有。这是一夜激情,一夜歌唱,一夜交响,一夜朗诵。
然而后来的结果是分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太爱刘霞了。你可以不信。但是我说的是真。
你把扇子扇一扇呀呀儿呀咿哟
凉风吹来呀嘛呀儿哟
别人嘛要买扇呀呀咿哟
几多钱我都不卖它哟儿哟喂
小妹要是看中了哇呀儿呀咿哟
我天天都送你一把呀儿哟
A.是哥哥没有把扇子“抬手扔在地上”。
B.是小妹妹没有弯下腰,捡起扇子。
C.是情哥哥与小妹妹都太胆小(歌中唱道“几多情啊……”)
D.是他们只顾了听歌。迷恋于听歌与唱歌的人,不一定真的有金扇银扇海棠扇子,更忘记了及时把扇子扔过去与捡拾起。
你将怎样回答这道选择题呢?
是初恋茫定了不可能成功,是热火熊熊时刻的未能如愿。他们本来应该去双塔寺,本来应该在那里结合,天似穹庐,地是毡毯,一座塔是见证,一座塔是勇气,天上布满了星星。如影片《阿娜尔汗》里唱的:“星星月亮,我们客人,红柳沙丘,我们陪伴……”然后,他们应该双双殉情自尽。
……五十年代在北京的剧院他们观看过印度诗剧《莎恭达罗》,那是初次的中印蜜月时光。刘霞在剧中饰演一个配角。郎若漾到得太早了,他在开演前五十分钟,从休息室买了一本许地山翻译的印度故事《二十夜问》。一位公主给她的求婚者二十个夜晚,让求婚者提出能够难倒她的问题,否则,求婚者将被杀掉。这一关键情节令人想起《图兰朵》。更合乎逻辑的、带有高等数学中所讨论的说谎人悖论与理发师悖论的答案出现在这本书里。应该承认,它比“图兰朵”高明得多。白马王子问道:“我应该向这位美丽而又无情的公主提出什么问题呢?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才是这样的公主所无法回答的呢?”其实中国古代早就有这样的思辨: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也正像“我说谎”的言说,算不算是谎言?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的理发师,应不应该给自己理发?对于这一类的问题,你无法作出合乎逻辑的回答。
然后许地山翻译的书里出现了红唇、秀发、玉指、肥臀、乳房、腰肢、媚眼等词儿。由于来自印度,它减少了被指责为不雅的可能。五十年代的中国,一个二十郎当岁的男孩子,他读了这些印度字词只如五雷轰顶,烈火泼油。
是的,那个夜晚他们本来应该把山西点燃,把太原点燃,把柳巷与双塔寺点燃。他们本应该在那一夜像原子装置一样地爆炸。
《二十夜问》的结尾是王子与公主的酣畅淋漓的结合,在最最幸福的一刻,天神接受了他们的祷告,满足了他们的愿望,用雷电结果了他们俩的生命。
牛虻,是的,何况那时候他们的灵魂里恰恰有一个钢铁的革命偶像亚瑟——列瓦雷兹,笔名是“牛虻”。爱情与青春伤害了牛虻,牛虻狠狠地报复了嘲笑了爱情与青春。为什么卓娅和保尔·柯察金都迷恋于牛虻的自虐与凶狠?而这样的牛虻,不仅在意大利女作家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小说里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郎若漾同样沉醉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书中的主人公罗甫霍夫,甚至伪装自杀把恋人“让”给另一个革命者基尔萨洛夫。而罗甫霍夫用碎石子铺在床上锻炼意志的方式,也流行到一批中苏共青团员当中。
还有胡志明、甘地。他的夜游太原之后的决定,正像是睡在石头上的决绝。
然后超过这一切的是,他被告知,在五十年代的太原之行后,他发作了一次严重的忧郁症,他陷入了黑夜,他几乎毁灭。他只有感谢碳酸锂与百忧解。
五十二年后,他却既不那么忠实于弗洛伊德,也不拘泥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和丽莲,时髦的抑郁与躁狂病症更已经成为早早与国际接轨的证明。海外关系?我们昏头昏脑。
之后他很快就与一位体育老师结了婚,至少那位老师有健康的肤色与完美的腰身。她一气仰卧起坐可以完成八十八次。体育,这个词让他想起来觉得有点幽默,当婚姻变成了体育——也许应该命名为垫上运动——以后……真解嘲!不是从前那样,不是想的那样,不过就是这样。甚至也谈不上有什么操作操练。不好意思,不无野蛮与无耻,手忙脚乱,然后惘然若失。他常常在梦中哭醒。他常常将妻子称作刘霞。刘霞两个字隔离了他与体育老师,他一辈子想着的是刘霞而不是体育。现在更时髦的叫做把爱、性、婚姻全部剥离开。看到一个皮皮毛毛地宣扬着廉价的一知半解的性解放的年轻人,留起了一点远远比不上洋人的胡须,并从而趾高气扬的样子;郎若漾不免失笑。
他常常苦笑着告诉自己,在那个太原之夜以后,青春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被我自己处决了。
赞美青春与处决青春,哪一桩更吸引你,令你起兴欣然或者——只是当时已惘然呢?
等到再见到刘霞,她已经轻微偏瘫、坐轮椅和半失语。然而她把自己收拾得那么美丽细腻无瑕,例如眉毛鼻子与嘴,比年轻时候还漂亮。
他推着刘霞的轮椅在太原的街道上慢步行走,他们二人的笑容融合在一起。他沐浴着春风、稀疏的春雨、焕然一新的街道和永远不能磨灭的记忆往事。
你们走在一个几乎是崭新的城市太原的大街上,你们依旧轧着马路,接续着五十二年前的散步。你们看到了一切新成就新风景新气息,你们看到的同时却是往日,是青年时代,是你们的初恋,你们的与时间的疯狂,还有永远的悲哀。
现在的太原恢复了青春?包括青春的无赖与危机,野心与冲动。小煤窑主背着麻袋到北京来炒房,包二奶三奶与四奶,并且建立和谐的“奶”际关系,正像当年辜鸿铭所自豪地宣扬过的中华文化的独有“奇葩”。
这里有无比地丰富多了的道路、宾馆、房地产,穿着入时的青年、酒吧与咖啡馆。还有从世界范围来讲便宜得令人发疯的商品,虽然质量不一定靠得住,但是大致可以说,巴黎与米兰、香港与纽约能有的东西,太原也有。
然而我们仍然喜爱山西的刀削面、拨鱼、荞面饸饹。在山西做饭更带有儿童游戏的趣味。山西的面食更像玩具。我们也喜欢这里与湖北民歌《嗺咚嗺》混合起来的带有悄声哭泣与自私自叹风格的山西梆子。喜欢山西人的那股子土坷垃式的精明与劲力。喜欢太原的古老感、历史感、朴实感与厚重感。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的与醉人的城乡,享受的与欣赏的地方,然而,它们都没有太原的沉甸甸与亲热热。
还有老陈醋,一股浓厚的麦芽糖的气味,比糖更甜,比酒更厚,比茶更芬芳,比酱油更乌黑锃亮明光,老陈醋还具有一种扫荡一切歪风邪气病毒细菌腥膻异味的威严。太行山,因了历史与歌曲而永远崇高神往;民歌与郭兰英,《妇女自由歌》唱出了多少泪水;杏花村汾酒,醇厚结实,对于饮用它的人永远忠心耿耿;海子边公园,亲切宜人,公园前的人民饭店服务极好。海子边公园当中有一个小得可怜复可笑的动物园,五十二年前那次他们买了额外的动物园门票,看了那里的一只老虎。而后来说是老虎咬了人,动物园干脆撤消了。晋阳饭店、并州旅游、太原王氏、太原张氏……
难忘永远的与古老的晋祠,圣母殿与难老泉,水母楼与千年古柏参天。这里的圣母不是玛丽亚,而是唐叔虞与周成王的母亲。“晋祠流水如碧玉,微波龙鳞莎草绿”。五十年代那次,他与刘霞为了去晋祠在五一广场等了一个半小时的汽车,那时候的公共交通是多么不便啊。来了车,挤上了那么多人,而从车站到公园又走了近一个小时,等匆匆走完一遍晋祠,再跑回车站,最后一班车发车的马达已经轰轰作响,开车已经迫在眉睫,再晚两秒钟他们俩就会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晋祠了。那时的晋祠是那样荒凉,似乎除了收门票再无任何维修与管理。那时人们以遗忘掉历史为时尚,就像如今以言必称历史为时髦。在新的世纪,坐着方便的公交车过去,才知道它原来离太原城区近在咫尺。它变得太鲜艳太热闹太红火了,拥挤的游客破坏了晋祠的古老与幽深,商业的无孔不入的服务冲淡了晋祠的文化色彩,人们已经愈来愈难于感觉去晋祠与去购物游乐中心的差别了。
啊,历史,你是寂寞一点、破败一点好呢,还是牛市一点、闹闹哄哄一点好呢?
霓虹灯、汽车流、巴黎的化妆品与港台的游客使回忆不那么合乎时宜。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再游太原使郎若漾宁可保守自己的秘密。怀旧之旅,悄悄默默,老气纵横。面对着把玩煤价与印花税,关注着谭晶、阎维文、戴玉强与阿宝(这些歌唱家都出自山西),盘算着地产开发与绩优股,出国签证与北京航空与铁道快线的新太原人,追忆往事者另类得有点像间谍,他只能保密,保守自己的特殊使命,不为人知,不得人知,不与人分享。他这个间谍的上司是“五十年代”,是往日、旧事、旧情难舍。他于是接受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派遣,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九年的太原,前来搜寻往事痕迹,核对旧事旧情的消失或者依稀保持。同时他顺便了解新的符码、新的信息,不是为了掌握新东西,做新东西的文章,而是为了,仅仅为了张望和叹嗟。他的“情报”将写成一篇新的短篇小说。他们的接头暗号是问:“老陈醋?”……在时尚如火如荼的新世纪的中国,在昨天已经古老的迅猛发展的山西,老年人的不合时宜的回忆,属于另类的精神间谍游戏。
呵,我为什么说不明晰?
这天晚上刘霞与郎若漾讲了不少的话。第一次听到刘霞含糊不清的语音的时候郎若漾几乎哭了起来,一个早年的话剧演员,一个把说话变成了艺术生命的温柔美丽的女孩,为什么出现的却是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的声音?
然而刘霞的声音慢慢发散了,舒展了,变成了梦里的音乐。在五十年代的太原夜游之后,刘霞说是嫁过一个上海人,她去了江南。一年后,他们离开。之后刘霞一直是一个人。后来她确实去了香港,没有多久,她回来了。她说她回来因为她坚信总还要见到你。你听了这句话泪如泉涌。在体育老师因病离去以后,郎若漾千辛万苦找到了刘霞。他与刘霞的新世纪的重逢用的就是前述的暗号,在上海古老的西餐馆“红房子”,他约了刘霞:
郎若漾问:“(你还记得)老陈醋?”
刘霞答:“(你还记得)果子红?”
然后是刘霞问:“柳巷?”
郎若漾回答:“迎泽门。”
他们同呼:“太原!太原!太原!”
太原的呼声使二人热泪如注。
他们计划了新世纪的太原游,半是往事温习,半是望新兴叹。重圆旧梦?你怎能忘旧日朋友?我们怎可见面又别离?
虽然有一点障碍,他们还是说了不少话。见了面之后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话等着说……才知道原来有许多话不一定再多说。
再游太原之后,刘霞说:“我想起了我一生最快乐的事……”
什么?
刘霞的脸上现出了异样的表情,她好像喝下了美酒,她好像见到了天使,瞬间的美丽甚至使她的魅力超过了青春时光。
刘霞清清楚楚地,像唱歌一样地说道:
“是不是我们那天在‘五一广场’跳了一夜的舞,从远处传来了《嗺咚嗺》的舞曲,我们俩人,一夜探戈……多么快乐,多么美丽,我这一生并没有白活……后来,梦……”
郎若漾心悸了。他一刹那间怀疑的并不是刘霞而是他自己。我已经失却记忆了吗?《嗺咚嗺》不是《鸽子》也不是《彩云追月》,它能伴舞探戈吗?为什么在郎若漾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这回事?他知道刘霞喜欢跳交谊舞。他觉得对不起刘霞,因为他不会跳,那个年代他未免教条而且枯燥,他羞怯甚至于保守。相爱了一回甚至于没有搂在一起跳一个完整的舞曲。他记得有好几次机会,他们共同参加一个活动,有一次还有一批苏联专家在场,刘霞怂恿他一起下池跳舞,他没有去。而他的在场使刘霞也谢绝了他人的邀请。他是多么可恶!
然而刘霞的回忆是热烈的、坚决的,你不能忘旧日朋友。而且,毕竟那是一个青年人拥有无限的跳舞的自由的年代。
梦?他肯定了,此生最快乐的事,是陪刘霞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太原市中心的五一广场跳了一夜《嗺咚嗺》。说是跳了,就是跳了么,谁说没跳呢?他就像扇子,刘霞像海棠。爱情就像情哥哥,舞蹈就像小妹妹,青春就像“呀儿呀子喂”,太原就像“呀么呀儿哟”。他问:“也许我们现在仍然可以再跳一曲?”
在过往年代的许多个醒来凄凉的梦境里,他早已与刘霞的探戈舞步默契。他必该是能跳的了。
他听到:
情哥哥/小妹妹,
呀儿呀子喂。
嗺咚嗺咚嗺呀么,
呀儿哟。
嗺咚嗺呀金扇哟,
嗺咚嗺呀银扇哟,
金扇银扇海棠花……
在太原的夜空飞动着许多美丽的扇子。
他轻轻地将刘霞从轮椅上扶起。他们俩小声唱起了《嗺咚嗺》。
给我们一个雷电吧。他本想默默地祝祷。
他没有这样祝福,没有这样祈求。过去了,什么都永久地过去了,包括做这样的祈祷的年纪。老人应该平和,老人应该随缘。他们只是祝福太原好,晋剧好,山西的煤矿、环境与旅游好。如果刘霞病愈,他们也许将最后的岁月会迁移到——迁回到太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