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杭州,小城武义是一个永远的温馨的家。
1996年,秦秀丽从宁波海洋学院经济管理系毕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武义。
父母亲自然希望秦秀丽进旱涝保收的政府单位,但那一年好像武义所有的政府单位都故意关起门来将大学毕业生挡在门外,父亲跑了几个月依然一无所获。
最主要的,父亲只是一个电力局的普通职工,并没有人太愿意搭理他。
为这事,秦秀丽总觉得父亲好像自认为欠了她什么似的,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了好多。
最后,秦秀丽找了个还算知名的乡镇企业,一呆就是四年。
乡镇企业里的日子空虚而烦琐,每个人都各顾各的,秦秀丽觉得自己象一个行尸走肉,特别的烦躁。
2000年,秦秀丽决定离开武义到杭州找工作。
走之前,秦秀丽特意跟厂里的魏文达打了招呼。魏文达是办公室主任,老用他的摩托车把她从厂里带到家里。魏文达还是厂长的外甥,对秦秀丽一直很照顾。
秦秀丽原在厂里做会计,但她厌倦了那些数字,在摩托车上和魏文达说了几次后,魏文达就把她调到了业务部,让她作业务部的经理助理。
可惜业务部的经理常年在外头跑,秦秀丽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他几次,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助理能帮他什么忙。这是秦秀丽决意要走的理由之一。
厂里流传着很多她和魏文达的绯闻,秦秀丽当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魏文达未婚妻的父母在厂里做门卫,每次进出厂大门,秦秀丽都会捕捉到他们敌意的目光。秦秀丽见过魏文达的未婚妻,那是一个长得相当好的女孩,秦秀丽自叹不如她漂亮,但在漫天的绯闻中,秦秀丽却成了最大的箭靶。这是秦秀丽决意要走的理由之二。
秦秀丽想象着她离开那个工厂后,厂里面相互传递的那种惊异的目光,想象着纷飞的流言飞起,搅动着每个人的神经,渐渐地,这些流言会找到新的寄生者,而自己四年的如花岁月也就在新流言的再生中灰飞烟灭,再不会有人记起。
有时候很消沉的想,秦秀丽会觉得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
来杭州之前,初中时曾和她一起逃学的徐爱芝老是打电话来说“丽丽,你来杭州吧,你快来杭州吧”。几次以后,秦秀丽真被说动了,小时候对杭州的憧憬常常会跳出来鼓动她。
徐爱芝是秦秀丽最要好的初中同学,虽然聚少离多,但两个人之间的友谊还是被初中时的快乐岁月牵着,彼此流连。
高中毕业后,秦秀丽考了大学,徐爱芝跟着别人到杭州四季青服装市场卖衣服。一晃七年,秦秀丽得到了一张大学文凭,还有在武义那个乡镇企业里度过的1000多个浑浑噩噩的日子。而徐爱芝,在这七年时间里,却轻松地拥有了四季青的两个摊位,累积了数十万的私产,成为了一个深藏不露的小富婆。
七年前秦秀丽是品学皆优,每到徐爱芝家玩,徐爱芝的父母就以秦秀丽为榜样,要徐爱芝多向秦秀丽学学。七年后徐爱芝是事业有成,衣食无忧,每到秦秀丽家玩,秦秀丽的父母就以徐爱芝为榜样,要秦秀丽多向徐爱芝学学。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的风向永不能猜透。
2000年8月初,秦秀丽终于想明白了,她要去杭州,杭州才是她真正的梦想所在。
可是秦秀丽真来了杭州后,徐爱芝又忙开了,她一天到晚都要在四季青的服装摊位上照看着,根本没空理她。
刚到杭州那几天,母亲几乎天天打电话来,母亲总是在电话里说,丽呵,如果杭州不怎样,你还是回来吧。儿行千里母担忧,但武义到杭州只是200多公里,母亲担忧的程度却远甚过一万里。秦秀丽都有些烦了。
“妈,我挺好的,你别担心。你别打电话来了,有事我会打回去的,电话费贵得很。”电话费是母亲最在意的事。在武义时,秦秀丽拿起电话刚超过三分钟,母亲就开始催促了,没什么事就少说几句,电话费很贵的。来杭州后,电话就好像不要钱了,秦秀丽不说挂了,母亲就不挂。
“妈,我都二十五了,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在母亲眼里,再大的女儿都是小孩,听着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秦秀丽真有些反感。
在武义时,母亲也是这样,一见面就有唠不完的话,父亲为了躲她,好几次就自己拿了个小板凳,从四楼的家里跑到下面大街上,坐在人行道上看报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妈,我真的挺好的,何况,杭州还有爱芝呢。”提到徐爱芝,母亲就放心多了,叮咛几句后挂了电话。
秦秀丽当然不能告诉母亲,其实来杭州后,一切都没有想象的好,甚至于可以说,一切都不好。
来杭州之前,徐爱芝怕她不愿来,就拼命地蛊惑她,说杭州的工作如何如何好找,说杭州的工资如何如何高,秦秀丽来了后才知道一切都是谎言。但又不能怪爱芝。秦秀丽就象一叶浮萍一样尴尬地浮着,有时候想起在武义依在父母身边的种种好处,觉得自己真是自讨苦吃。
好在爱芝对她真的不错,加上也有钱,两个人就常出去玩,晚上到迪厅跳舞。
迪厅是四季青的富婆们常去的地方,这些女人们美丽漂亮,她们在音乐和灯光中或蹦或跳,或在男人的怀里轻柔地旋转,曼妙的身姿很难让人相信她们白天就在狭窄的四季青摊位里扯着喉咙和人讨价还价。
四季青服装市场是外地人到杭州批发服装的主要场所,这些外地人乘着当夜开往杭州的班车,在凌晨四五点抵达杭州,然后一窝蜂似地涌往四季青,疯狂抢购后,又拖着大包小包乘下午的班车返回。
徐爱芝每天就抢在这批人前起床,大家你争我夺地做完这批人的生意,然后呵欠连天地做几个散客的生意,到下午三四点钟就关门走人。
自从秦秀丽来后,爱芝就把中餐省掉了,每天饿得奄奄一息地回来,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吃着,大声说:“好吃!好吃!”
秦秀丽总觉得自己和徐爱芝其实是两类人。自己是外冷内热,对谁都淡得很,所以找不到几个知心的朋友。徐爱芝则相反,是外热内冷,表面上和每个人都热乎,但内心里对人始终心存芥蒂,因此也没有几个知心的朋友。
物以稀为贵,秦秀丽觉得可能这就是自己能和爱芝多年来惺惺相惜的原因。
来杭州后,最大的感觉就是想家,想爸爸妈妈。
来杭州前,秦秀丽特意去征询父亲的意见,父亲嗫嚅着,欲言又止,最后倒是鼓励了她几句。秦秀丽知道父亲其实是不愿她到杭州的,但是提不出太多的反驳意见,又怕她不高兴,只有随她了。
秦秀丽当然没有半点怪父亲的意思,与跟母亲相比,在心底里,秦秀丽反倒觉得自己还是爱父亲多一点。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除了洗衣做饭,什么也不会,这也算了,母亲还总自以为是,摆出一副自己是家庭主人的气势,一天到晚说东道西,唠叨个没完。
小时候,秦秀丽很为母亲在父亲面前的那份盛气凌人骄傲,觉得母亲真是很厉害。长大后,秦秀丽却很为母亲悲哀,为父亲难受。
来杭州后,每次都是母亲打电话来,每当秦秀丽提出要和父亲说几句时,母亲总是一句“你爸挺好的”,说完就粗鲁地挂了电话。
有一次,等母亲挂了电话后,秦秀丽就自己打了过去,她知道母亲每每打完电话后就会象一个胜利者一样,情绪激昂地要去做点什么事,比如搞卫生、洗衣服什么的。
果然,接电话的是爸爸。秦秀丽喊了声“爸”后,一下子却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显然很意外,也很激动,他一连叫了几声“小囡,是小囡吗”。
从小到大,母亲都叫她丽丽,父亲却固执地叫她“小囡”,一直叫到了25岁。秦秀丽刚想说声“爸爸你好吗”,父亲却大声地喊着母亲的名字,叫她来接,大概他以为接电话的权利母亲才有。
秦秀丽就忿忿地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母亲又急急地打了回来,在秦秀丽解释了好长时间“没事”之后母亲才放心地挂了。
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父母亲来说,到杭州打工绝对可以用“背井离乡”来形容了,而父亲对她的担心肯定是甚过母亲。
那一年父亲送她到宁波报到读大学,小学还没毕业的父亲连公交车的站牌也看不懂,为了防止父亲走失,秦秀丽在安顿完学校里所有的事后,坚持着把父亲送到了汽车站,等着父亲上了回家的汽车后才回学校。
那是今生中秦秀丽和父亲的第一次真正分别,尽管这种分别只有几个月。秦秀丽看着高大的父亲在检票人员的尖声催促中走上汽车,强忍着没有流下眼泪,但听到父亲在车上高声地叫她“小囡小囡”时,却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秦秀丽有时候想着自己在杭州飘泊,而父母的心也跟随着自己在到处飘泊时,总是于心不忍,但又实在不想再回到武义那种烦躁难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