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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让她无法回避似的,第二天,她还是应邀而至。看来他,像早已布了一个局,只等着她。像是张起的一罱网,就是为了一只鸟儿,她偏撞上了!不是天堂鸟。
“今天是喝酒?还是可口可乐?”他并不动手。只在动口。
“有酒可醉,为什么偏要喝水?”她顺手自个将那分明已拧开了的酒,为自己斟了个满杯。真的是满杯。几乎都要溢了出来!像是在与谁怄气似的,自顾自地,秉杯仰头就是一口。一大口。很爽快地,但也有点是承受不住,扭着的一张脸,长长地舒一口气,满口的酒气。“看来这酒——”她秉杯对着暗淡的灯光,轻轻地晃着,看那杯中澄红地流动的液体,情不自禁地:“真是样好东西!你不也来一杯?我们怎不来杯——交杯酒?看来你我,是有点缘份在。”
“好!原来你,比我还行!爽快。”他有点不相信。大为诧异,看不出,她是这般善饮。当他秉承酒杯要与她对时,她回避了。
“你在嫌弃我!”让他有点尴尬。
“彼彼此此吧!半斤八两。”她看手中那半杯酒。
“不!现在半斤只有五两了。”
“那其实质是样的。一半对一半!”
“这般说来你我,已同在一艘船,那艘破船上了?互不相嫌?”
“……”她欲言又止。
“其实,这世上没什么可值得你去嫌弃的。任何事的存在都并不客无理由,无缘无故。只是……何不——停船借问,或许是同乡!”
“同病相怜?!”她随即问。
他想应该是同船共济。他下意识地,还是悄悄地、秉樽与她轻轻碰杯,浅尝着轻啜一口。
她不请自来,坐在了他的一侧。本来他已为她挪出了一个位置。她偏坐在了与他相隔着的小沙发里。随手将桌子上的食品包撕开,倒出内面的果仁投入嘴里,富有情韵地细细的嚼起来。慢慢地品着。“这味道已在点要发晦的样子。”
“那是当然。终究并不是刚出厂的东西!”他像也想尝一下,从桌面上捡来一颗投入嘴中——哇!他差点要叫出声来。好硬哟,他那牙啃不开。是麻辣油爆花生米,看似稣脆,却是磕牙。“但愿不酒醉砸瓶!”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酒还没喝呢!怕我把酒醉了?这馋东西。”她说着,又是一口。
“人生是杯苦酒。若能让你一醉,也是美酒!”他轻轻地晃着,浅浅的啜着。
“能让人醉的,不一定是好酒。但是酒。人生是杯苦酒!这话可以。”这话不禁让她的心底、兀地一阵紧缩。一种醍醐灌顶似的,犀利心灵、一点即通!真也感受得到、一言点破天机的玄妙。她下意识地,轻轻双手捧起那杯酒,一种沉甸甸地,又是轻飘飘的,像是在秉承着一杯苦涩人生,犹如满盛着一掬甘醇!对着那澄红如血的酒,愣愣地看着,有点陌生似的,也像是遇上了久违的朋友。仿佛就是,自她、那被撕裂的心灵偷偷淌出的一杯炙手可热的血!“你说我会醉?为了这杯苦酒?要醉出美味来?”
她心里也没底。像在寻求答案。为了答案,说真的,她倒想一醉!试试看。却就是……
——人在歧途,醉在半路,风餐露宿,失意忘归。那会是怎般境地?
“但愿!”他却偷偷地看着她。透过澄清的酒色。“但愿能品出自己的品格与韵情来!”
“不怕我砸了你这酒瓶?”她轻轻地与碰碰杯。
“那就一同将它砸了!”他无所谓地喝了一口,
“看来你倒是潇洒!”她随着他,将那杯中酒、恨不得一饮而尽!
“为什么偏要委屈自己?”他倒是被她的豪爽感动,一饮而尽!
“……那倒是的。”她这次主动地将他的酒杯斟满。同时也并不委屈自己,为自己将酒斟满!“你那朋友只为了个包子后来……”
“我那朋友的故事哟——真是的,三天不够讲,四天讲不够!”他像是要趁此,要将他那还未讲完的故事讲完。“他简直将人间的苦楚辛酸都尝遍了!”
——那就让他讲吧!
她也没法子。能捂住他的嘴?反正是没事找事。
“他的河东十年,正在横遭人祸的夹逼中。十年河西,已是身在万里荒漠外!”
他突然想起,当年金圣汉因率性文章而身遭腰斩惨刑前夕还与俩个悲肠寸断的儿子,窃语着:豆腐干与炒花生同嚼,颇有腊肉的味道,很美!
当人头落地,从落地的双耳中掉出两个小纸团,一张小纸是“痛”,另张上是“快”!
他将一颗混在鸡丁炒辣椒中的炒花生米投进嘴里,没有豆腐干,却只能与辣椒同嚼,细细咀嚼。品不出的那种滋味,那花生米也炒得太硬了,让他、有点咬难动!当然也就、品尝不出其中内在的滋味来了。
“他们可曾知道,他所有的痛苦与他们的德行有多大的距离?”长嗟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他可曾想到过死,况且已死过一次!是被一个老者救起。他醒过来时,那老者并不同情他,也不宽慰他,更不斥责他,只轻声说:既然能有勇气去面对死,怎没勇气不能面对生?死是很容易的事,活着更艰难。你还只是个孩子,路正长呢!
后来,由于一时想不开,将一只装满白糖的玻璃瓶狠狠砸在自己的头上,只想死!因此获罪,判他个无期,流放到了简直是荒无人烟的边疆一个劳改场。
“你那朋友……你说只因为偷个包子,偏被人说是偷枪,送去劳改,后来又因为逃跑,那后来……”她屏气凝神地轻声问。
“再后来。”他沉吟着,像是犹豫片刻。说:“那再后来的结果不必说,因为逃跑,只是劳动教养的他,被叛了刑,他真成了刑事犯,送上大陆。到了大陆一个劳改场。那是个茶场。在那,又因为一个本来不该他去爱的女孩子而自杀,一再被加刑,送到大西北!最后……像进入加工厂的那只无知的猪,经过几个工序,最后加工成了灌头!”
“怎么回事?”她也觉得滑稽,不禁被他那幽默感逗得只想笑。却像是心头被堵住了什么。
“啊——一个小不更事的孩子,为了一个包子。他又怎知?因为要回家,连夜逃跑,亡命地跑了一夜,真是遇上鬼了,竟然,嘿,跑回来了,还是逃不过,重被逮住!啊,真正的劳改的日子真的开始了。他成了个正牌的犯人了!”沉重和话题,他这时、反而显得,随意地讲述起来:
开始是在清远一个农场劳改。收押他的那个劳改场是个茶场,还有不少茶场工人,那些工人,也大多都是劳教释放留场的工人,他与茶场工人同在一块地上,劳作,作息。只是晚上,收工时不能在一起,他们要回到那大排平房里,被人看守着。劳动时有时还在一起呢!所以,他们间的相处还算是很平常的样子。
他被押送大陆时正恰冬委,所幸也是。在那寒冷的大陆,穿的也还算暖和,尽管都只是全一色的死黑色,但不挨冷受冻,也是幸事。
当然不是说他因此而知足,却也逐渐习惯、接受了那样无奈地简单清寒苦涩的生存方式。也是没法子的事呀!谁让你不听话。他想出去,但也没了路,那是处在大山深处。出逃也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尽管日子漫长而酸涩苦楚,但那时在劳改场的待遇还算勉强可以,一天就八个小时劳作,有时还有节假日,至少也是有的吃得饱。当然都是渗着很多杂粮!逢年过节,也还能吃得上白米干饭和有点肉!当初不就是为了一饱才糊涂地夜闯军营?!
只是那是苦役!那种沉重的体力活,那漫无边际长的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没边际地煎熬着。开始他、真的实在是难以承受。更是那种无边的思念,和没完没了的牵挂!思念着故土,牵挂着姐姐。每夜未眠,都在思念与牵挂中,被泪水默默地浸泡着。
劳作,他后来还是慢慢习惯了。只是那无涯的思念……特别是年关时节,那真是,一日何仅三秋?
他也只能忍辱负重,慢慢地熬着那无边的苦涩涩辛酸!也是无知的后果。只好挨着!
“要不是遇上那个女孩子,再捱上一二年,他也该出来了但后来……”
“后来还想跑!?”
“他在那遇上了一位并不见弃他的纯洁女孩子。”
“你爱上那位不该爱的姑娘了?!”
“那不也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或者说是,苍天赐予的、所谓的阿尔蒙所决定了的,也是朦胧中的那种初醒,初开的那缕情窦吧!为了不让苏醒的青春荒废,为了让沉重的青春不被命运窒息,他悄悄地接纳了隆冬里的第一缕春风,一朵绚丽的花朵在他凄寒的心底默默绽放,一颗美好的种子悄悄地播种在了苏醒春风中的心田里!那就是他的初恋。犹如隆冬里的第一枝梅花,风尘俱寂、雪花无色,好一个清静纯洁的世界!在那清静纯粹的世界里,显得超凡脱俗、贞洁无染。不沾染丝毫的奢望,不携带任何功利,就仅为对方所吸引。在向往与崇尚之中。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也从对方那深切坦诚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的存在。那纯粹的情感就是生命的花朵!在风雪里更显得是、纯洁地艳丽,简朴地美好,涸渴的心灵,像有一缕甘露之泉在滋润、浸渍,那是心底绽放的第一朵花!那本也是离离原上草,春风催生的新叶,于凛冽的异地默默地舒展嫩小瘦薄的叶片;尽管那是异想天开,但那也是古道芳浸,萋萋戚戚满是情!”
“那是超越了政治沙漠、排斥了门户低俗、看来也是毫无理由地纯粹,纯粹的青春期的那种朦懂的苏醒。犹如是当初的夏娃与亚当在伊甸园里的风景!他们丝毫也觉察不出,有股潜在的险恶暗流正悄悄地朝他们汹涌而来。你可想而知,一个罱罪载祸的劳改犯怎地与一个革命的后代有情感瓜葛(女孩子的父亲正那场里的书记)?那是违迕不得的天律!所以,他要面临的是,惩罚。”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