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地穴里，夕河却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对寒声道：“声，你把我放下来吧，你的伤怎么样让我看看。”此时的夕河不由得再次让寒声刮目相看，她不再是那个被轻微电击一下就哭到直不起腰的小女孩了，这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她的反应力、承受力都在惊人地提高。寒声笑着答应，将她放下来。
场地里面的气温干热，衣服一会儿功夫便干得差不多了。寒声脱掉了外套，那草草裹在伤口上的纱布也被揭开了。处理烧伤连包裹都要很小心，更何况是浸水了，再加上没有药，夕河本已经做好了看到更凄惨伤口的准备，但是纱布揭开后眼前的景象却更让她吃惊。
后背上的肌肤竟然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了！虽然刚才搏斗中肩背上几个着力点伤势仍然不轻，但却没有加重的趋势。相较之下，大片的伤口都长出了粉红色的嫩肉，就像只是一个小小的擦伤一般！
夕河目瞪口呆地看着，同时想起自己初次给他治伤的时候，他的身上没有一道伤痕，她起初并不在意，现在却明白了：因为他有着惊人的愈合能力！
寒声披上衣服笑道：“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庆幸那包白榆没有给我用？快去看看明柯吧。”
夕河这才转身去看明柯。明柯倚着墙壁无力地垂着头。他的胳膊连受两次重创，因为失血他也有些挺不住了。夕河走上前拉住了他的腕子。
被她凉凉的手一碰，明柯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夕河没有看他，而是睫毛低垂，专注地验看着他的伤口。
明柯这样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夕河就像后脑勺长着眼睛一样先于他道：“别的你不用说。你只需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精心布局，宁愿冒着十二个小时之后你也会死的风险，也要杀了我？”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平静，但是话里的恨意，谁都感受得到。
夕河只说了这句话，却让明柯哽咽难言。
夕河见他没有立刻说话，便仍然平淡地继续道：“我知道我是有些小聪明的，但也仅仅是小聪明。你要骗我还是很简单的对不对？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设计我了，你那天和我掏心掏肺地说那番话，你救我、照顾我都是为了今天杀我。明柯，我一直怕你是对的，你怎么能在对我笑的时候想着杀我？嗯？”
“夕河！”明柯情不自禁地喊了她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夕河却死死地低着头，按着他伤口的指尖都发白了，声音发颤地道：“你就这么说吧，别让我看你。”
明柯的手慢慢地松开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来参加比赛的原因是他们答应我能在这里见到一个人，我告诉你是妖影，妖影这个人的确存在，但是我想见的并不是他，是你，夕河。”
明柯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全都骗你，我的确上过战场退役了，但是并非是年龄原因，而是因伤退役。渠梁是我同一个战壕的兄弟，我们在战场上的时候都是狙击手，他也和我一样因伤退役。”
夕河隐隐觉得他们的伤与自己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她抬头问道：“因伤退役？什么伤？”
明柯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让她知道，但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抬起完好的一只手，像摘掉隐形眼镜一样地摘掉了他眼睛上的一层薄膜。夕河紧眯了眼睛去看，那层薄膜被他拿下来就柔软地附着在他的指尖，形状并不像普通隐形眼镜那样。完全透明，迎着光都很难看见。
“看着我的眼睛。”明柯道。夕河抬眼去看，顿时就惊呆了：那是一只没有黑色的眼睛，萎缩的眼球，空茫的瞳孔，黑洞般的眼窝，和那边那只英气的、有神的、含着无尽感情的眼睛天壤之别。夕河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慌忙转回了目光。
明柯再次把手指上那一层薄膜戴回眼睛，道：“这就是我和渠梁的伤，我的这只眼睛整个废掉了，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支撑我萎缩的眼球，为其提供营养和视觉，不光是这已经瞎掉了的一只眼睛，就连我另一只眼睛的情况也会被逐渐恶化，直到瞎掉。”明柯自嘲地苦笑，“这个东西强大到你就算是仔细观察也未必能够发现我两眼之间的差别，但是每个人都不敢长期盯着我的眼睛看。也许是因为恐怖谷理论吧，假的毕竟是假的，相似度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像真的固然是好的，但太像了，往往就让人怕。”
夕河不知道应该把自己不敢正视他的双眼归结为恐怖谷理论还是自己的心虚，她不知所措地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明柯似有不忍：“我说过我和渠梁服役的时候都是狙击手，那时候我们装配的正是你刚刚改良过的N型狙击枪。是的，时间就是你去莘湾之战的同一年，但是在那之前。我记得那时候是在陶岭一带镇压叛军，上战场的前一天，不，不到一天，也就是四五个小时之前我们才拿到枪，只有两把，必然是给狙击手的，于是我和渠梁一人一把，我们赶紧试了一下性能。你可能不懂，但是狙击手要考虑很多东西，角度、风速、距离等等都要计算，所以我们要做很多运算，可是我们换了几个角度之后就发现N型几乎是不用计算的。因为枪管两截可以拆卸，增加了长度，出膛的距离和压力增加了，长距离的射击子弹的稳定性和准度也就增加了，对风速的考虑可以忽略不计。角度的话，这么长的枪管，携带不便，角度也就受限，不可能会有太大的改变，也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我们最为惊喜地发现这把枪是全自动上膛的，因为我们的训练方式与寻常狙击手不同，不仅仅只是要求精度，还要求速度和机动性，如果手动上膛就会浪费很多时间。所以说实话我们真的对你这把枪很惊喜，也就知道了改良这把枪的天才少女的名字：夕河。”
明柯顿了一顿，夕河的表情不安中带着更多的是急切，这些都是她主张改良的，她当然知道好处何在，但是她想知道的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柯看懂了她的表情便继续道：“你的确是个天才，但是你毕竟是在实验室里的天才。不过这并不是你的错，毕竟我们出事之前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陶岭的地段属于南方，当时是六七月份之交，气温很高，枪管为了防止在奔跑中或者任何可能存在的反光现象都要用布包起来，瞄准镜也一样。那场战役规模不大不小，起先也一直非常顺利，可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就出事了，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我几乎说不清楚，总之就是在我们击发那要命的最后一枪的时候，枪炸膛了，瞄准镜和枪管的碎片当时就射进了我的眼睛里。等我们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瞎了一只眼睛。但相比之下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枪管的其中一块碎片从眼睛射进了渠梁的大脑，这块碎片让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被头疼折磨，而且随着运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扎进他的脑干，让他死亡。”
夕河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迷茫而惊恐地喃喃着：“不是……不可能……小N怎么会……”
明柯知道，虽然她几乎从不显摆，但对于她来说，N型狙击枪的改良是她目前为止人生中最大的闪光点，可如今这闪光点却被蒙上了一层血污和几乎致命的缺陷，这种打击几乎可以打碎她的所有理智和信心。
但是他低估了夕河，夕河只是迷茫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就开始发亮，显然思维正在高速运转，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抬头抓住明柯的胳膊，用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眼神看着他：“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枪管太长，我又改良了火药，虽然对击发的距离要求并不高了，子弹在枪里的距离变长了，内壁的螺纹，两截枪管太过致密的连接，瞄准镜和枪管上你加了防止反光的包裹，还有全自动上膛导致你们过快的击发频率让枪管过热才导致爆炸的！对不对！”
夕河抓住自己的头发拉扯着，焦灼地踱着步：“天哪天哪天哪，这些优点！这些优点！我真的没想过这些优点居然是会致命的！天哪！”夕河捧着脑袋闷头想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急切地回到明柯面前问他：“第一次实战两人受伤，这是多大的事情！为什么我不知道！还有，之后小N又实用了很多次，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明柯摇了摇头：“别的地方没有出现这种状况可能是因为一是没有陶岭的那种湿热的天气情况，二是由于任何一个狙击手都不可能有像我们一样高的击发频率。你不知道这件事也是正常的，当时我们被发现的时候，身边破碎的枪残片已经不全了，无法判断它是由于自身原因还是敌方被破坏的，而我和渠梁的伤也一样，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人能证明我们说的话，何况其他战场上的N没有一次出现过与我们类似的情况。也是因为我们一直坚持这种说辞，反而受了军队的处分，我们是带着处分离开军队的。这几年，一个带着逃兵标签的残废在这个国家过得有多苦不是你能想见的，我哥哥在军政中心的工作也险些受到牵连，而有他帮衬着我我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倒是渠梁，他能活到现在，恐怕就只有想要报仇的信念一直撑着他吧。”
夕河又一次不敢看他的眼睛了，她的手颤抖着松开他的胳膊。她觉得此刻自己对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当年一枚刺破他眼球的弹片一样割伤他的心。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却只能挤出一句话：“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