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祁十年冬。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清晨零落。自透亮的天空,一片一片,一星一点,细细碎碎地飘摇翻飞,落在枝上,檐上,地上,无声无息,消融无迹。
空荡的院落,只有几棵枯树零散地伫立,渐渐被雪色浸染。墨绿的青苔爬上石砌的宫墙,映着白茫茫的光影,寒气直沁人心底。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低吟,淡得没有声调,只有空灵的声音在耳畔萦萦。橘色灯盏幽幽地亮,映照着屋内清简的摆设,恍惚中似有玲珑身影明明灭灭。
清冷的天,清冷的宫苑,清冷的人。
正堂角落摆放着一尊佛像,庄重的眼神不知是看着窗外的雪,还是面前的女子。她明眸微闭,双手合十,唇齿间的声音柔软,却凉得几乎没了温度。乌黑如瀑的青丝肆意倾泻,一袭素色衣衫衬得她的脸越发苍白。一字一句的经文撞在四壁上,余下空寂回响,如珍珠落盘。
“公主,落雪了,当心着凉。”
诵经声轻止。女子缓缓抬眸,只凝神望着佛像,似没有入耳。
许久,清冷的声音才淡淡响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公主,今日是冬至了。明儿就是朝诞日。”
女子再度合眸。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缓缓起身,到偏房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她一丝不苟地擦拭,沉静的眸子里泛起些微波澜。玉手轻轻打开,盒内装着一块满身裂痕的护心镜。她坐在灯下细细摩挲,斑驳的光影点点填补了裂痕。她把它握在手中,走出房门。一旁的婢女正欲为她披衣,她摇头拒绝。
初冬的寒意夹在雪花中袭来,她不由得紧缩身体,尔后便舒展开来。漫步走出去院去,整个宫中人迹稀少,只有巡逻的宫女宦官急匆匆地走过。他们向她略一施礼,她也不予回应,只自顾自步往梅园方向。
婢女并未跟去,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这些年来她已熟悉公主的习惯,每日吃斋念佛,闲时读写经文,从不参与宫中的活动。冷烟居一直都是宫里最僻静处,自从这位九公主入住,静默中更添了几分沉寂。公主几乎不会踏出冷烟居,只是每年冬至的清晨她都会独自去梅园一趟,待到太阳升起便归来。十年以来,从未缺失。
未入园中,梅香便扑鼻而来。推开红檀木门,无声无息地在园内行走,只有雪上留下的串串足迹诉说着她的来临。
她靠一棵梅树坐下。飘零的雪落在她发梢,落在她肩头,落在她手中发亮的镜面,温柔地亲吻裂痕,渐渐化成水珠,一点,一点。
已经……十年了啊。
她久久凝望着护心镜,又似乎不是在望着。镜中斑驳的碎影变幻无端,映出了她豆蔻年华的笑颜,含笑男子温柔似水的眉眼,凉薄之女淡然傲立的孤影,最终留下旧时人那刚毅有力的轮廓。
她努力地盯着镜面,想要看清他模糊的面孔,终是徒然。只有他眼神中的桀骜与冷漠,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凛冽,熠熠如故。
她用力地将镜子贴在心口。冰冷蔓延至全身,令人胆颤而迷恋,如同那人的神情举止,以及带给她的感觉。不觉间,护心镜也有了温度。只是不知是她的温度,还是他的温度。
镜面有水珠滑落,晶莹如泪。
如果有来生……你,我,是否还须相识?
如若当年我未曾跑出宫去……又或者,你从来不曾记挂我……那我们所有人,是不是都不必历尽生离死别,安稳一生呢……
而如今……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除了她,没有人记得十年前的时过境迁。
她茫然地望着天空,白霁霁的一片,模糊了她的眼。
记忆的浪潮,铺天盖地席卷,纷落了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