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终于空出手来,趁丫鬟在煮药的时候回来问杜寻微当时的情况。
杜寻微只是将糖人递过来,“你看可是这上面的毒?”空出的手却抓起旁边的毛巾,细心地擦拭杜染漪额头的汗珠,嘴里轻轻哄着,“漪儿,大哥在这里,疼一会儿吃药就没事了。”
这个平日总是保持优雅风度的翩翩公子,居然也会露出如此焦急的模样,他对这个妹妹果真是疼到了极点。绯纤呆呆得看着他们,看着杜染漪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差下去,看着杜寻微皱的愈紧的眉头。
墨痕拿银针试,并没有变黑。她拧拧眉,伸手拿过一块干净的白布,轻轻擦了擦糖人刚刚咬过的地方,又洒下了些不知什么粉末,粉末撒到的地方居然显现出紫色。墨痕也不由得吸口气:“好高明的毒。”绯纤脸色顿时惨白。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那小丫头一把抓住了绯纤的衣角,对着杜寻微大喊:“公子,就是她,这个坏女人给了小姐那个糖人。”
“不。”绯纤突然发现自己一点反驳的理由都没有。自己的确是喜欢那个属于杜染漪的长鞭,也是自己没来由的靠近她,也是自己挑的糖人,也是自己亲手递过去。而且,墨痕和杜寻微都知道自己和莫离忧的关系,莫离忧在杀一些恶人的时候,如果恶人武功较高,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伤及无辜,就会采用一些高明的下毒手段。
杜寻微低沉的声音却喝道:“颖儿,不得无礼。”
可是满屋子人看自己的表情都已经不对了。那个小丫头和那几个在场的下人,自然都是仇恨的眼神。杜寻微仍是在紧紧盯着杜染漪,可是刚才小丫头刚说话时,他的眼睛的确很快的带着一丝寒意扫过了自己。
绯纤求助地看向墨痕,她对自己知根知底,肯定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的。可是墨痕的眼色却很复杂。绯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那边墨痕心里的确是打了很多遍小鼓。她和绯纤相处的日子毕竟不长,对绯纤绝大多数了解都来自岳云缭,可是谁不知道岳云缭说话做事都会偏袒绯纤呢。而且她对绯纤太知根知底了,很多事她不知道绯纤自己知不知道。其实绯纤的生父正是杜江别杜将军,而绯纤的师父徐幽当年痴恋绯纤的娘亲夜微澜,夜微澜却是为了杜江别而死。这些东西,无论绯纤知道了哪一件,她都有充足的理由杀害同父异母的妹妹。
没有人知道,为了不让绯纤卷入上一代她娘承受的无边痛苦中,徐幽从未和绯纤说过任何前尘往事。
可是墨痕此刻已经在怀疑了。她在绯纤面前绝口不提绯纤尚在世的亲人们,就是怕绯纤不能坦然接受杜染漪的存在,毕竟徐幽为了夜微澜终生未娶妻,她的生父却有了新夫人和孩子。
如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杜寻微只知道绯纤是徐幽的徒弟,并不知她是自己亲妹妹。但他此刻显然也已经开始觉得徐幽这些年怨恨他父亲了。
只有绯纤自己在纠结那条鞭子的事情。
室内的气氛渐渐诡异,大家都在怀疑一个人,这个人却不知道那些所谓的理由。
杜寻微叫一个下人去云月坊通告一声,绯纤近几日不会回去了,说是要请到杜府做客。
她却是这个晚上就已经在趣草阁被监视了。怕她惊扰到崔夫人的休息,甚至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杜染漪隔壁住下。
第二天早上,她就被带回了杜府。杜寻微依旧保持着风度,只是暂时让她呆在一个房间,还是好吃好喝好言好语招待她。她却已经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绯纤从头到尾没有争辩半句。
她在等,等一个人来找她。那是她全部的希望了,唯一的希望。她心里却很笃定,那个人一定会来。
就像一个赌到尽兴的赌徒,把自己所有的银子都摔到一个注上,根本没有一刻会想如果输了自己怎么办。明智的人绝不会这样下注,她会自己分析怎么利用当下的形势往下走,而不会选择赌博。可惜此时的绯纤实在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小丫头。
如果没有人提出帮她,她该怎么办呢。
万幸她没有下错这个注。
她在杜府呆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时绯纤正在床上斜倚着发呆,或者说又在前前后后琢磨毒是什么时候被下到糖人上的,但是她根本想不出,当时自己一心想着怎么劝杜染漪,根本没有留意身边有什么异常。而且那些下人也都看见自己在旁边买了糖人送过去,他们肯定也没看出特别的,不然怎么敢让他们小姐吃。
一个低沉有如黄昏名刹钟声的声音说:“打开门。”不是杜寻微时时刻刻都透着儒雅风流的声音,不是岳云缭时而欠揍时而温柔时而冷冰冰的声音,也不是那些大气都不敢出的下人的声音。她从没听过这个声音。但是能在杜府有如此权力,又非杜寻微的只有一个人。
绯纤立刻跳下了床,走到外间。但门根本就是一推就开的,所以她走过去时那个中年男人已经进来了。绯纤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他和师父年纪似乎相当,都已经年近五旬,或者更老些。虽然他看上去只会更年轻。他的眼睛和师父一样暗藏精芒,炯炯有神,脸上也已经有了风霜打过的痕迹,但是俊朗的样子仍在。据说他的发妻是当年名动天下的美人,也只有他和他妻子可以生出杜寻微这样的人。
只是一眼,绯纤已经感到这中年人令人折服的力量,愿意被他审理自己的事情。她相信这个人会是铁面无私,会明白事情的真相。
夜氏嫡女看人的感觉往往是最精确的,尤其当她们确信自己的想法时。
绯纤微微垂下头:“杜将军,小女子绝无加害令爱之意。我并不知那毒从何而来。”她如此坦然轻松地说完了所有当说却没有说的话。因为杜寻微虽然客气,眼中的些许怀疑还是被绯纤看出。像他那种似乎天生会体谅任何人的男子生出的怀疑,便一定是自以为有有力的根据,绯纤即便是解释,又怎知不会越抹越黑。
可是杜将军眼中,却只有对后辈的关心。不到结果出来,他似乎绝不肯怀疑任何人,任何人都可能是无辜的人。
只有他这样的父亲才会有那样的儿子。倘若不是太关心妹妹,杜寻微也不会露出那一点怀疑的,绯纤心里相信这一点。可是就是被这种人怀疑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会让被怀疑的人心里非常痛。
杜寻微就站在杜将军身后,绯纤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不论他是什么目光,她都不愿接受。
杜将军用他慈爱的目光在绯纤身上上下扫视了几眼,又沉声道:“我也相信纤儿不会去害漪儿。孩子你随我离开吧,这两天委屈你了。老夫忙于朝事,只知道漪儿中毒并已治好,并不知道你却被软禁与此。微儿这次太没分寸!”他最后一句说的很重,瞪了杜寻微一眼。
杜寻微半句也没有辩解,很歉意地向绯纤笑笑,绯纤却没有看。
绯纤只是低着头默默随杜将军走出去。她被这么宽容对待,心里反而很不是滋味。她不害伯仁,伯仁却因她被害。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杜江别(杜将军)突然问她:“你师父近来可还好吗?说来是我对不起他。”话中似有旧尘的干涩和深深的叹息。
绯纤愣了许久。随即明白,可能岳云缭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杜将军,他也是因为相信师父所以相信自己绝不会害他女儿。
许久,她回答:“我师父,很好。”虽然很多年都少有快乐的神色。绯纤的眸子暗下去。
看到杜江别依旧有几分暗淡的神色,才知他更在乎后面的问题。“您不必为当年的事情难过,师父从未和我提过有谁亏欠他,更未提过将军府的半字。莫离忧门训是‘天命恒常’,门人不会纠结于那些一时的得失,因为失与得总是相傍相生的。想来师父在当时就已经原谅了您。您既然难过了这些年,一切过失已经都被弥补,您也不要再为了往事难过。”绯纤打心里亲近这个慈善的老人,不愿意他再难过,不知不觉竟说出了自己在下山后对门训的体会。
那边杜寻微却已经露出诧异神色,好像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杜江别沉吟三声“罢,罢,罢。”长嘘一口气,缓缓道,“连你女娃都看懂的道理,我的确是该懂了。也许所有当事人中,只有我还在放不下了。听你的吧,你倒没有丢你师父的名声,名师出高徒。”
绯纤凝视着这位风霜老人,悠悠道:“我娘却说,会执着于某事的人,至少不会失于可爱。”她娘自己就是至死执着于对她爹的思念。
杜江别大笑,“你娘也是个通透的人。看,接你的人在那里。”
绯纤已经踏出府门,顺着方向看去,岳云缭正在对面环胸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