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常轩?他怎么了?”安好听到这话只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在不久前短暂的沉默里,她在心里猜测了无数个常轩妈妈来找她的理由,但没有一个会是那样的。常轩怎么可能会生病,他前两天还在生龙活虎地和她吵架。不过算起来他确实有好几天没出现在她面前了,她一直以为是他还在赌气,所以才不理她。
“一会你就知道了。”常轩妈妈说着话,深深地看了安好一眼。那眼神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么悲伤,那么失望,还有责怪和疲惫,众多的情绪就在一瞬间不由分说地穿透安好的眼睛,投射到她的心里,将一切都强加给她,让她没有再置身事外的机会。
后来安好终于重获自由之后,经常能梦到这个眼神,充斥着压迫感,一点点地逼近她,最后眼睛的轮廓没有了,边缘一点点模糊、放大,终于幻成巨大的黑洞,把她吸进去。她被黑洞包裹着,像是被隔离进一个虚无的空间,任凭她怎么撕心裂肺地恸哭,呼喊,挣扎,都没有回应。这个梦折磨了她将近一年的时间,到后来她逐渐适应,在梦里就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总会醒过来。
按说安好不是个心灵脆弱的人,从小就是孤儿的人有几个还没有点精神强度,怎么可能被一个眼神刺激成这样,她自己都想不通。有段时间徐蓁坚持拖她去北京一个有些名气的心理咨询室看病,一周一回,风雨无阻。那个心理医生下结论说,是由于安好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不幸命运就是从见到常轩妈妈那个眼神起始的,所以才会在精神放松的时刻对那个场景耿耿于怀。
其实她倒没觉得自己有多不幸,反而觉得可能是自己八字太硬才会让跟自己亲近的人都过的坎坷。比如,如果她不是个弃儿而是父母双亡的话,那没准就是她的出生克死了父母;再比如,姓常的那一家人在市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几辈人过得不知有多平安喜乐,但自从她接触上他们家的那一刻起,常轩从活蹦乱跳变成深度昏迷,常辙那么规矩安定的一个好好青年竟然玩起了人间蒸发,而常轩妈妈那么宝相庄严的人生活活让她折腾出了裂痕。
没过一会车子就驶进了五大道,兜兜转转地走了不少单行路,才在一个黑色描金镂花的铁栅栏门前停下。立即就有人从门房出来开门,司机落下了一点车窗跟门房的守卫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开进了院里。原来是一栋英式的洋楼,砖墙红瓦尖尖的顶子,房檐下都用了墨绿色的条子做装饰,窗子上大部分做了拱圆的造型,看得出是民国租界时代的遗物。不过也许由于修缮得当,房子丝毫没有年久失修的破落,倒是很有古朴厚重的感觉。
其实安好一点也不惊讶自己会被带到这种地方,一来这种民国遗留的洋楼在市里各处都太常见不过,二来以常轩他门家的身份,常轩他妈肯定不会把她约去什么公共场合交谈。
司机将车停在副楼和主楼之间的空地上,就拉开车门请她下车。这时安好才发现,一个穿西服裙套装的女子早已等在一旁。她冲安好微笑说:“安小姐您好。夫人在楼上,请跟我来。”安好略点一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主楼。
安好站在会客室门口的时候,常轩妈妈就坐在临窗的圆桌旁喝茶,窗子是钻石型向外悬挂的飘窗,阳光被几次地折射下来,平添了许多柔美,显得常轩妈妈的侧影都变得祥和。可是安好知道那一定是错觉,这位傲视群雄的女性怎么可能和祥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常轩妈妈听到门口的动静,放下茶杯,视线十分顺滑地越过安好,冲她身边的女子吩咐说:“崔秘书,你去楼下休息吧。”崔秘书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安好有些局促,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紧攥着包带的手心里出了一层细汗,黏糊糊的。倒不是害怕,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怕,试问一个一无三亲二无六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她只是真心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常轩的妈妈。在她经历的那些过往里,关于常轩父母的所有记忆都太过惨痛。对于面前这个搅乱她正常人生的始作俑者,她还没有大度到可以若无其事的地步。
“安好,来坐吧。”常轩妈妈扬起下巴又点头,示意她过去,安好这才硬着头皮走去坐在她对面说了声“阿姨好”就低头看着眼前的一小块桌面。她觉出头顶上有两道审视的目光黏着着不肯离去,更加不愿意抬头。
常轩妈妈就是这样的人,总是居高临下地审视面前的所有人与事。其实到了她这个年纪还能保持这种做派的女人,一般都有半生不俗的人生经历,不然身上的骄矜自负早被岁月的刀锋磨光,哪里还能将盛气凌人发挥的这样淋漓尽致。
上学的时候安好混在常轩的圈子里玩,听他的那些朋党们说到他妈时都称作“老佛爷”,就连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打定主意一辈子淡定的乾琨,提起这位女性长辈时的态度都很严谨恭敬。那会儿安好还没有幸拜见过“老佛爷”,只是从比较正经的报刊读物上看过老佛爷慰问群众时合宜亲切的笑容,又从一些不大正经的八卦杂志上看过狗仔对她身世的深度挖掘。说是深度,却也不敢过分,无非报出什么“谁谁的夫人系老牌名门千金”,“低调内敛风度可比昔日宋氏姐妹”等等无关痛痒的口水话。有次安好笑嘻嘻地举着杂志跟常轩说:“你妈有那么可怕么,难道真跟西太后一样?”常轩挑一挑眉回道:“到时你就见识了。”后来一语成谶,果然让她见识了厉害,可见年轻人不能太过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