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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空明,长安街道的枝枝干干都涂上了一层霜雪。元宵佳节,巷内张灯结彩,观花灯、猜字谜、舞龙狮,夜景繁华,盛况空前。
一个随从紧跟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少爷,边跑边喊:“少爷,将军不是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吗?”
这位小少爷,正是周朝大将军的幼子于鹤。
自汉武帝之时,元宵节由乡间节日成为中原盛世,魏晋之后才正式作为民俗节日。逢元宵节,不论皇亲、国戚、高官、将帅,亦或平民百姓、深闺淑女都在今日赏烟花观灯火,这么热闹,他哪肯留在府里。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一批枣红色马横冲直撞,马上女孩不以为意,不断拿鞭子打马背。
于鹤的衣袖中,一个木质弹弓掉了出来,被马蹄儿踏了个粉碎。马儿的前蹄因为被弹弓扎住,猛然扬起前蹄,女孩从马背上滚落。
“公……小姐,小姐,等等奴婢——”一名丫环自顾自说追赶,似乎还不知发生何事。
“小姐,你没受惊吧!”
“没有才怪!”女孩揉揉被摔痛的左肩,毫不顾忌自己本是始作俑者:“你敢拦我的道,活得不耐烦了!”
“我挡道?”他在街角右侧没错,反而是这刁蛮丫头从街道横斜处闯来。“我眼睛长在前面,不像你,贼喊捉贼!”
“你你你——”女孩一看于鹤衣着华丽,是长安的某个官宦子弟,便指着于鹤傲气质问:“你是哪家的臭小子,不知好歹?”
“谁想知道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
于鹤自幼长于官宦世家,同样不是肯吃亏的主儿。
他想去捡碎了的弓箭,可突然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奇怪,怎么那么像清秋师父。他在广陵城内跟丢清秋师父后,寻了大半月也没一点消息,便赶在年关前回了长安。
女孩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一甩马鞭跳到于鹤眼前,挡住他的视线。“怎么,不敢报上名字了?
“你闪开!”于鹤慌乱地推开眼前的碍眼人,再张望,发现暮色中那抹湖蓝色身影摇摇晃晃。
他急急追上去,跑了几百步,看不见洛清秋身影,一低头,瞥见雪地上昏迷的女子。
“清秋师父,真的是你。”他蹲下来,抱起洛清秋,发觉她通体寒凉,面色发烫,立刻扯着嗓子朝随从招手:“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找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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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那天,于鹤救了一个女子,那女子似乎是感染了风寒,或者是中了毒,昏倒在长安街头。
于府也变得鸡犬不宁。
因为他不仅撞了瑶月公主,还急着带那女子回府看大夫,抢了公主的马。那公主本来兴致好好地看花灯,气不过,不仅追到了府里,告到了皇上那里。
皇上是于鹤他爹的门生,时常到于府走动,有父亲撑腰,皇上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他。但是碍于瑶月公主吵着闹着,要来讨公道,皇帝也就顺带拜访了于府。
于鹤被父亲逼着道歉,陪着吃晚宴,那小公主还是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找到让她没有好好过元宵节的罪魁祸首。
皇上没办法,指着昏迷的女子说:“想来想去,罪魁祸首就是她,等她醒了,朕一定治她的罪。”
这一桩事就这么过去了,于鹤也开始悉心照顾昏迷的女子。
一层,两层,三层……他趴在榻边,慢慢掀开厚床褥,暖褥内昏睡的女子双翦弯弯,双肩微颤,口中传出断断续续的低语。
他轻轻俯身,耳朵凑近女子唇边,听到她一直喊冷。
“盖这么厚还冷?”于鹤向前移了移,嗅到她淡淡的香气。再前移,闻到她的呼吸。再前移,一股寒气袭来。
这时,室门打开了,他吓得跳起来,与榻上人保持距离。
进来一个年约十六的小姑娘,手里拿着汤碗。只是送药的婢女。
“少爷,药熬好了。”
“你去弄些炉火来。”
洛清秋昏睡中隐约感觉,眼前浮现一个头像,双目炯炯有神,一双清澈的眸子。她双眸睁开,恍恍惚惚又闭上。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小师父,你——醒了?”
听到真切的问话,她揉揉眼:“你是……”
“师父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于鹤啊。”男子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精致的宣笔,宣笔上雕有一只仙鹤。
洛清秋盯着那宣笔打量一阵,似乎有点印象。
“在广陵追猴子的那个。”于鹤说着弯起手掌扮猴子状。
她一下子就记起了这个人。
在广陵郊外的山上,有只猴子夺了他制笔用的梁木和兽毛,他追了那猴子一宿,蠢到让她想哭了。她索性重新选毛料和笔柱,雕了一支“梦笔生花”送给他。
只是因为一只宣笔,这公子哥就追着喊着,非得拜她为师。
收徒弟?拜托,她自己还没有出师呢!再说了,他追着猴子满山转时,她都笑得岔气了。他居然还和猴子对话,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收这么一个徒弟,师父还不笑话死她。
那天,他从东市到西市,从城南到城北,非要拜师学艺。这人还有些来头,当时,有好几个人高马大的随从要拦她,她废了好大劲才甩了他们。
后来,这男子整日在广陵找她,找啊找,害得她几天不敢出门。
“是你?”
“师父终于记起徒儿了。”于鹤惊喜地站起,行了一个大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洛清秋还是一愣一愣的:“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于鹤很认真地点头。他父亲很喜爱王羲之的字,每年寿辰,他便会送上一只亲手雕饰的狼毫软笔,听闻广陵宣笔名冠一时,被列为贡品。他想拜师学艺,亲手雕制一支“梦笔生花”送给父亲做寿礼。
之前,洛清秋当然理直气壮地拒绝,可是现在,她身在于府,也没有那么足的底气了。更何况,还是于鹤救了她。
其实,于府的侍卫也挺害怕洛清秋的。
于鹤在江南游玩时,于将军令他们务必把少爷带回长安,可少爷完全无归意,还心血来潮败一个江湖女子为徒,并扬言这女子肯收他为徒,他便回长安。
可这女子说少爷太笨了,不能收。堂堂柱国将军之子,竟被当众嘲笑,真是奇耻大辱。他们想抓了这女子,让少爷处置,可少爷却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伤我师父。”
因为这句命令,他们也不敢伤到她,结果让她溜走了。
洛清秋脑袋昏沉,打量着四周华丽的摆设,最后,视线又回到于鹤脸上:“你是怎么把我带回广陵的?”
“广陵?师父这里是长安。”
洛清秋仔细思索着,长安,长安——她突然拉住于鹤的衣领:“我还在长安?你是周朝人?你劫持我?”
这一连三问,问得于鹤一愣,不知从何说起。
吱呀一声,室门又开了,还是那个婢女。
“少爷,炉火已经燃起来了,需要放外面通通烟再拿到屋里。”
“好了好了知道了,快去准备些好吃的饭菜。”于鹤拉过一把交木椅大喇喇坐在榻旁,端起桌上的汤药,用汤匙盛了一勺,吹了吹:“师父,先喝了草药,我慢慢说给你听。”
洛清秋想动,可是身上盖的实在太多,压得她都喘不过来气。
“你帮我拉一下被褥。”
于鹤放下汤药,扶着她躺卧在榻上,将被褥拉到肩下,重新送了一汤匙汤药。
她迟疑地瞅着递到唇边的褐色汁水,嗅了嗅,五毒,才安心喝了。如今的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我在街上逛悠,碰巧遇到师父倒在雪地里,便把师父带回府内修养。”
洛清秋有些印象了。从武阳王府内出来,她在路边摊上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粥,打算离开长安,边走边问路,之后,她感觉昏昏沉沉,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师父别担心,大夫查不出昏迷的原因,只是说在雪里挨了冻,无大碍,修养一段时日就没事了。”
“我在长安的消息还有谁知道?”
“于府上下,还有瑶月公主,还有,我抱你回来的时候,皇上也在场。”
洛清秋真想当场昏死过去。
她喝了一口药,很苦,想拿一些干果来吃,手摸着床榻,却找不到,倏忽大惊:“我的包裹呢?”
“包裹?”于鹤挠挠脑袋,问:“那个装着图谱和画册的包裹?”
洛清秋不住点头。
“包裹散了,里面的图谱什么都掉出来了,父亲告诫我好生珍藏贵重之物,等师父醒来,完璧奉还。”
吃过药,喝过粥,拿到包裹,大夫把过脉,洛清秋无聊地坐在窗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从广陵绕路到了长安,途中耗了半月,为宇文风解毒花了一个月时间,再加上在于鹤府内昏迷这段时日。
不知不觉,她竟在长安呆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