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草庐,一方桌子,一个草席,就搭在苏家新旧三座坟前,素衣简餐,我在做着一个女儿的本份,替苏家两老守灵。
“娘娘。”月半弯,初七头上还沾湿着露水,一身风尘,赶了回来。
“他到京了?”我睁开眼睛,初七扶我从草席上坐了起来。
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暖身子,她坐在我身旁,轻声应道:“是,不过,一进京就打开了娘娘的信,吓了一跳呢!”
我莞尔一笑,唇瓣绽放一朵美丽的笑涡:“模拟两可,一声夜狼哥哥就足矣让他惊忧掺半。”
当年风家初见,那双鹰一样的双眼盯着我裸露的双足时,我就知道,他的心中,始终抹灭不掉对那个娇俏灵动的人儿的好感,时至今日,他已近三十却仍不娶亲,为的不就是保持内心对初次心动人儿的赤子之爱么?
三年来他默默守候在姬胤宸与我的身后,却又在无人时用那种温柔的眼光悄悄的打量着少女的美丽,我不是一无所动,只是当初,心有所属,不敢也不能有所回应,生性敏感如我,当真是察觉不到他的爱意吗?不是的。
曾清脆的唤他一声夜狼哥哥,共驰骋于草原之上时任欢声笑语散播于蓝天白云之下,我所能给他的,就只有抓不到、捧不着的一抹倩影。而如今,事世变迁,当一切局势重新打开,我与曾经许下海誓山盟的恋人变成仇人之时,对于这个曾保护我、爱慕我的男人,除了利用,就是给他一思安慰。
能在心中潜意识到我还活着,那个风吹灵动的人儿还在这个世上活着,对他来说,或者已经足够。然而此时,我将他逼回东泽,逼回皇帝身边,也是在间接的告诉他,无论过去如何,曾经的都只是曾经,再也无法回到我们中间。
他是属于皇帝最忠心的武将,他日我们必将兵刃相见,愿他在此刻对着萧破月冰冷的尸骨时,能清楚的明白―――有朝一日,我必会同样对他。从而打破他心中最后一如缕绮思,陷入如今已经胶着的泥潭之中。
无论是我与胤宸,还是我与他,都回不到过去了。当胤宸选择打破之前的大泽局势,插足政治与权利之时、当夜狼毫无异议的选择追随胤宸,替他扫清障碍之时,他们与我之间的一切情与爱,都化做了泡影,被现实的残酷,粉碎的一无是处。
“青悠蓝天,轻悠白云,
柔若清风扶娇弱,
不似寸草抚芳心。”
——笔锋顿转
“风云突变,火海腾空,
郎心如铁噬蚕妾心,
诚如夜郎……终见兵刃。”
信中之话语,明指我杀萧破月,是因为他的野心、和曾对我美貌的贪恋,而实质上,却暗谕了我与姬胤宸这辈子宿命的转换。
相信夜狼,他看得分明。
笺稿投于火中,很快化成灰烬,飘散于空中。
夜狼回京前夕,我就像现在这样,伏于案前,执笔又放下,终于稍稍平复翻涌的心情,落笔写道:
“宸,鉴:
清艳鹅黄,倚桥识君;
浅笑倩兮,莞付芳心;
净月湖水,如胶漆缠;
大漠狼烟,共马相伴。”
多想以这样的过往续述,向姬胤宸告知事情真相,让他在大业与情爱之前悔恨挣扎,在期待再见与避之不见之间辗转犹豫,可是我没有。
真相往往会让人太早的做出决定,没有挣扎与猜疑时的痛苦和煎熬。姬胤宸不是夜狼,不是萧破月,他是我一切痛苦的源头。
泪湿衣衫,言语失去了方寸,毁去重写:
“君于孽缘之中,浮草之恩,救妾身于溺水之中,妾感恩在怀。萤火之光,分享君心,妾泪喜两半。泽内巨变,妾思寸再三,身不由心,罪孽沉重,不敢以这样肮脏之心陪伴君侧,只能呈言:
苏乔之罪:
乔不洁之身进入宫闱,此罪一;
乔痛失龙嗣不思己过,此罪二;
乔侍宠好妒与妃嫔不和,此罪三;
乔妄自斗狠杀萧郡王破月,此罪四。
苏乔之罪,难以妃位自居,本应自尽于君脚畔,以偿己过,可乔目前身怀六甲,初探喜脉,不敢再伤天理,增加罪孽,只好苦烛青灯,长颂圣恩。”
写下这样的违心之论,我竟然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怨气,终于弃笔,笑着将信火漆封住,交给了夜狼带回京中。
如果姬胤宸此刻看到那封罪己过,得知杀了郡王的妃子偏偏又怀了身孕时,会做何感想。当日我小产,他守在寝门之外数日不眠不休、不食不语的样子,见者心酸,我便真的知道,他对于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期待与深情。
偏偏这样一个再次打开他心房的女人,杀了他大业之路上最重要的一步棋子,萧氏一族之长,爱之,不如说是恨之。
天气晴朗,一洗冬日阴晦,阳光明媚。
依然早起三柱香,心中向苏家我的罪孽问了安,才回过头来自言自语:“算算日子,尉蓝星夜兼程,此刻也该到了吧!”
初七看了看天,点了点头:“娘娘,他是该到了,昨夜已进入泽内之境,三岔口稍做休息,便已动身赶路,这样的好天气,似乎一时三刻之内,就可以到了。”
“哦,摆上香案,草莆。”吩咐完,我转身进了草庐,轻跪在三副牌位前,冥思。
初七静静的跪在我的身后,当马蹄之声响于千步之内,匆匆忙忙的脚步杂乱的闯入草庐之时,初七起身,向我默默的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守在庐外。
“苏乔!”尉蓝粗重的呼吸,打破了沉寂而悲凉的平静,他上前一把将我扯起来,一把挥开地上的草莆:“你给我起来!”
“你不该这样生气。”我平静的看了他一眼:“死的,是你的生身父亲,你应该跪下请他饶恕你的罪孽和不孝。”
“跪?他么?也配?!”尉蓝重重的吐出一口怨气,眼角的黑青痕迹犹豫间划过一思狠厉:“抛妻弃子之时,他就应该想象得到百年之后,无子送终的下场。”
我素净的容颜平静如水面,重新将香案摆好,将草莆摊回案前,默默的在其中一张上跪下,垂头闭目,嘴角却轻轻启开:“尊上苏讳字幕斋大人、堂上苏风氏大人、媛字苏氏乔儿,三个,你一个都不该跪吗?”
清冷的声音,却在念到最后一个灵牌时,明显的听到身后突然乍紧得困难的吸气声,颤抖的一双大手越过我的身旁,当他看清牌位上年份最老、但干净素雅一如初做的木刻之时,失魂落魄的倒退了一大步,灵位摔掉在地上,而他人却踉跄着跪坐在我身旁,扭过我的脸,仔仔细细、紧紧张张的瞧了一遍又一遍。
“乔儿,你要怎样惩罚我都行,你让跪他或是她们都行,但,求你,保重自己。”
我看着他抓住我肩膀的双只手,青筋暴露,似痛苦不堪,嘴角嘲讽一笑:“尉蓝,你以为我想不开,想要自杀?呵呵,我这命虽然已无盎然生意,但却宝贵得紧,我不会轻生的。”
见我说得云淡风轻,但却平实真诚,他松了口气,一把将我揽回怀里,想用力的抱,却又似恐惊了我般,温柔而小心。
“乔儿,你苦了自己。”艰难的吞了吞口水,他迟疑着:“你,还是回京吧,他在等你。”
我知道尉蓝口中的那个他,所指的一定是姬胤宸,想不到一直心心念念着带苏乔离开皇宫,愿意放弃一切的尉蓝,却在此时心甘情愿的放弃自己执着过、痴妄过的人与爱情。
但他也像姬胤宸一样,搞错了对象。
“尉蓝,你看清楚,这灵位上的名字。”我小心的拾起地上苏乔的牌位,将它立在尉蓝眼前:
媛字苏氏乔儿,生于大泽四七三年秋十月十九,卒于四八八年夏四月初九,享年十五岁,父泣立。
“四八八年,当今宸帝继位元年,也就是太子府大火后的一个月,尉蓝,你看清楚了么?”我肃清的脸上,本来晶亮的眸子里,透过了看透世事的沧桑。
尉蓝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抿紧的薄唇似乎在颤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热腾腾的水气,恍乎、不明、又似乎在拒绝知道,那种无措的眼神,从这样一个成熟的大男人眼中呈现出来的时候,竟然让我感觉到自己是那样的残忍。
控诉着,乞求着……
我狠狠的一咬牙,唇齿间冰冷,漠然:“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你心心恋恋的爱人,她,早在三年多前,就已经死了。”
哆嗦着,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松开与我的接触,狼狈的低吼:“你撒谎!”
“哦?”我我悲凄一笑,反问的看着他:“你的苏乔妹妹可曾练过武功?”
他倒退一步,似乎不理睬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你甚至不愿意见我,所以你拿死亡来骗我。”
我逼近,迫他面对现实:“你的乔儿,可曾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
他垂下了头,恍恍惚惚的一下子退坐到地上:“乔儿,你在恨我,恨我一夜风流后就消失不见,弃你而去是吗?乔儿,你在怪我,怪我明明看到你躲在帘后,却偏偏与其它的女子调笑,是吗?乔儿……我的心好痛,我怕清晨你睁开美丽清澈的眼眸时,看到的我是那样的贱格而不堪,灵魂丑陋。我以为让你看到我游戏花丛之中会放弃对我的爱,开始新的人生。我以为……”
我站在他面前,俯身看着他此时的脆弱:“你的一夜风流,带给苏乔的不止是难以忘却的美好,还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乔儿最后一次去见你的时候,你在花丛中调笑、游刃有余,可她却初怀孽胎,生不如死。”
单手强行抬起他的头,冷漠的眸子将视线紧紧相逼:“你可曾记得,我在宫里时对你说过。”拉过他一只手,按在我的小腹之上:“这里,也曾有过一个婴孩,因你而胎死腹中?”
他恐惧、懊悔,泪水从脸上滑落,抚在我肚子上的大手,颤栗着:“你好残忍!”
我退开,转手在盆里拧出一条热毛巾来,知道他现在已经了解了许多事情,轻轻的替他擦拭去脸上的狼狈与疲劳,扶着他坐回简陋的榻上。
看到他的平静复苏,我退开一步,问:“想知道吗?”
他犹疑了一下,才点点头。
我抿唇一笑,那笑,十分的残忍,松开衣襟的束带,雪白的裙子从肩上滑落,莹莹泛着玉色的肌肤在我的释放下一寸一寸的出现在他眼底。
“这是你熟悉而难忘的那副身子吗?”幽幽的问他。
他别不开眼,眼中有膜拜而非是情欲,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扑跪在我脚边,伸手抱住了这副皮囊——他,要抱的,只是这副皮囊,而不是皮囊下,那个残冷的灵魂。
“乔儿她,好傻,竟然吞下毒药,不过,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十分安祥。她,因为风灵乔,而献出了这副美丽的肌肤,然而,被烈火焚烧后下葬。”悲伤的诉说,我的声音当再次提及当初时,还是在颤抖着、痛惜着:“她为我而死,却还得顶着我的名字入葬。”
“不要,不要再说了。”尉蓝埋在我怀里的头,轻轻挪开,垂首在地上捡起我脱落的衣衫,温柔的替我穿上,伸手抹去我脸上的肆流的泪水,恍然怜惜:“你是乔儿想要守护的人,就是我想要守护的人。”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我抬手,仰着头替他拭去泪水:“我是风灵乔,在太子府大火中苟活下来的风灵乔,背负着国恨家仇的风灵乔。”手停止他的眉眼之间,温柔的想要抚平他此时的创伤:“我,也是苏乔,是要替她解开心结,畅快活一场的苏乔。”
垂下双臂,我依旧仰头看着他,低唤一声:“哥哥。”
尉蓝身子一凛,怜爱的伸出双臂,小心的揽抱着我,哽咽的喉咙里,轻轻的颤出一声回应:“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