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思思的残疾程度比想象中轻,能走路,智力没问题,小嘴特甜,神仙哥哥鱼儿姐姐曹哥哥地叫个不停。只是说普通话不流利,把“曹”读成了“草”。鱼羊一路逗她,对,就叫草哥哥草哥哥。
思思住在神飞家。每天早上,神飞先用单车送她到学校上学,自己再上班。中午晚上放学,则由神飞妈妈来接。
鱼羊如愿被市残疾人康复中心脑瘫部招录,住在残联大楼的集体宿舍。晚上下班后,她常来神飞家,指导思思做些肢体康复训练,还辅导思思的功课。
神飞妈妈很快喜欢上这个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广西女孩,说:你们单位伙食不怎么样,晚饭就在我们家吃吧。反正我们家人多,也不差你这一口。鱼羊开始还不好意思,拗不过神飞妈妈左说右说,便答应了,但坚持要交伙食费。
周末,曹一木带着一个大西瓜来看思思,说是冬天里围着火炉吃西瓜是再爽不过的事。谁料小思思盯着那圆溜溜绿莹莹的西瓜直发愣。当神飞拿来长刀把西瓜切好叫她吃,她皱着眉头直摇头:不吃,我怕辣。神飞不明白,怎么会辣呢?思思指着那块红红的西瓜说:这红红的像辣椒,能不辣吗?思思的话把大家都逗得大笑。这也难怪思思,在山里从没见过西瓜,见到红红的囊,其记忆里只有红辣椒。
神飞妈妈是个快乐的老太太,身体超胖。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时,不爱别人来帮忙。她总爱说:这里太小了,只能自转,不能公转。老太太没有女孩,把思思当亲生女儿对待,买来一套套新衣服,把思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是让人揪心的是,体质虚弱的思思经常冒“盐汗”,换下的衣服竟是一圈一圈的盐斑,就连她的手摸上去也能感觉到盐粒硌人。思思晚上睡觉还常尿床。她起床后的第一句话往往是:我又尿床了!
鱼羊出了个主意,在她家乡,用猪小肚装糯米、红枣、花生和胡椒炖来吃,可治体虚夜尿。神飞就天天早起买来猪小肚,让妈妈炖给思思吃。结果真的有效,慢慢地,思思不再尿床了。共同的生活,使大家的感情日益加深。
每当见到他们有说有笑的模样,曹一木心里忽然觉得,生活就像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了这个特殊家庭每个人的心坎上。
在网上,曹一木把思思的故事告诉“花泪”。“花泪”很快给思思寄来一套漂亮的裙子。思思高兴地说:草叔叔,是不是我又多了一个花姐姐?
鱼羊一旁酸溜溜地说:你草哥哥最喜欢花花草草啦。
曹一木正要解释点什么,忽接到李明强打来的电话,乔花的“女人花”出事了,快点过去。
二十六
乔花的“女人花”开在碧玉花园,碧玉花园是青州最高档的住宅小区。整个小区按照岭南园林建筑的艺术风格进行设计。全园布局以水池和船厅为构图中心,运用亚热带花木造景,巧用地形高差凿池叠山,辅以高低错落的水体景,精巧秀丽,颇有特色。
乔花虽然看不见,但第一次到碧玉花园就喜欢上这里,不仅购置了一套两房一厅的住宅,还在小区门口租了间上下两层有200多平方米的商铺。装修一新后,她的“女人花”就算正式开业了。这专做女宾生意的盲人美容按摩院在青州可谓第一家,初时生意淡些,但由于乔花的技艺和服务俱佳,口碑很好,几个月后就热闹起来,青州的白领丽人豪门贵妇们都以到“女人花”按摩美容为时尚。
曹一木很少与乔花见面,一是工作忙,二是毕竟有一夜情的尴尬。乔花倒是三天两头打来电话,说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儿子。曹一木见过她那个叫岩盐的宝贝儿子,长得像妈妈,头发细黑,皮肤奶白,眼睛清亮却旁若无人,整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言不语,像处在梦游中。不过,他玩起电子游戏来却是高手,每次见面,总要闹着要玩手机,打开手机中的俄罗斯魔方游戏就躲到一边玩个不停,得的分奇高,直玩到手机没电为止。乔花不敢在家买电脑,怕孩子得上网瘾。
神飞把思思从乡下接来后,曹一木就让岩盐与思思一起玩,开始时岩盐不干,可是思思却兴味盎然地做这个不爱说话弟弟的姐姐,给他唱歌讲故事,陪他玩游戏,岩盐渐渐开朗许多,愿意和思思玩了,话也多起来。鱼羊特意向启智班的老师请教,学习了一些如何教育自闭症儿童的方法,用在岩盐身上。岩盐似乎有点开窍了,见到熟人会开口叫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乔花激动得直抹泪。
乔花念鱼羊的好,自然想撮合她和曹一木成好事。曹一木和鱼羊心中明镜似的,知道不可能,但谁都不在乔花面前点破。曹一木觉得有鱼羊在前面挡着,乔花或许少生了几分对自己的念想,让李明强有机会多与乔花亲近。鱼羊则对曹一木有种特别的感情,尤其是他把她介绍到残联工作后,她有时痴想,如果这世界上真没有一个健全的男孩愿意娶她,或者说没有一个健全的女孩愿意嫁曹哥,她就嫁给他。她把这个期限定为两年。
乔花最难解开的心结,就是她与老男人那段不幸的婚姻。
乔花特地把老男人一家接到青州好好玩了几天。临别前,她正式向老男人提出离婚的事。老男人先是很意外,说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是不是乔花有钱了,就瞧不起乡下人了。乔花说:这与钱无关,他们本不是同路人。老男人见乔花态度坚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请乔花原谅自己。不行后,他又恶声恶气地破口大骂,说乔花有钱了,一定在外面养了野男人。
乔花等他闹够了,正色道:你知道,我已不可能跟你回去了,再这样处下去对谁都不好。如果你同意离婚,我除了要岩盐,什么都不要,你前妻生的两个孩子还算我的孩子,他们的学杂费我也包了。如果你不同意离婚,我们就在法庭上见。但凭你当初逼我投河的事,法院也会判我胜诉的。
老男人当然知道今日的乔花已不同往日,便软了下来,唯唯诺诺道:你走了,我怎么办?村里的人又怎么看我?
乔花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存折,说:这里面有3万元,都是我的血汗钱,你可以用它娶个光眼人做老婆,帮你洗衣做饭,比我强多了,行吗?
老男人考虑再三,最后同意了,只说岩盐还是他的孩子,不能改姓。
乔花表态说:岩盐永远是你严家的根。
李明强听说乔花离了婚,自以为有了机会,连声说:离了就好,离了就好。
曹一木倒替乔花担心起来:你看不见,又带这样一个孩子,日子怎么过?
乔花似乎有信心,开玩笑说:怎么过?难道跟你过?
李明强打趣说:曹一木可是鱼羊看紧的了,乔花,你可不要趟他的浑水哟!
曹一木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知道,不要瞎说。
李明强自我调侃说:我们瞎子本来就是瞎说嘛。
曹一木骑着“蓝精灵”,十万火急赶到“女人花”,打架已是尾声。
刚才,一个大胖子醉醺醺地闯进“女人花”,大嚷着要松松筋骨。门口的女咨客婉拒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接待女宾,请您到别处吧。那胖子骂咧咧地掏出一沓钱,朝咨客的脸上砸去:嫌老子没钱是不是?信不信,老子用钱砸死你?!咨客不知如何是好,委屈地哭了。听到吵闹,乔花摸索着下楼,解释说:先生,您误会了,我是这里的老板,有话请跟我说吧。您看,门口贴着:非女宾请勿进。您再看,房间里也没有一个男客。那胖子大手一挥:老子今天心情不爽,你不把老子侍候爽了,老子不会让你好过!
乔花在珠三角什么样的有钱有势的人没见过,还真的没见过如此蛮横的。她心中一股火直蹿,又硬生生压住。她定了定神,说:“女人花”不接待男宾,这是师傅定下来的规矩,破不得的。先生真的要按摩,我介绍您到我的老师李明强那里,他是青州最好的按摩师。那人大吼:管你什么男客女宾,你开门就给老子接客!说着,往乔花胸前猛地一推,乔花看不见,毫无防备,直直地倒在地上,头正好撞在桌角,沁出了血。
打人了!疯子打人了!乔花新收的徒弟叫何芳,生得五大三粗,一身蛮力。她是低视力,模模糊糊能看得见一点,早对这个醉汉心怀不满。眼见师傅被打,她怒不可遏,抓起一把扫帚就没头没脑地往醉汉头上打去。其他几个女弟子也不顾一切冲上来,往醉汉的身上乱抓。这醉汉哪料到这一着,哇哇地挥拳乱打,又打倒了一片。车上坐着的一个满头鬈发的胖妇人,见老公与一群女盲人混战,怪叫着冲进来,见人就打。乔花正跌撞着爬起来,想劝大家住手,谁知胖女人一把抓住她的右手,狗一样地咬下一大口,直咬得虎口鲜血淋漓。手可是按摩师的命根子,乔花本能地用左手使劲一摔,胖女人跌了个四脚朝天……
双方正酣战时,小区门口的两名男保安赶到,这才解开了架。不知是谁报了110,10分钟后,附近青城派出所两名民警赶了来,在简单作了调查后,把那醉汉和胖女人带回派出所。临走,民警叮嘱小区保安把乔花先送到医院治疗,有事明天再说。
“女人花”楼下一片狼藉,客人早已散去,几个女徒弟正抱头痛哭。见曹一木进来,何芳拉着他的手说:曹哥,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曹一木焦急地问:你们师傅怎么样?何芳说:我们也不知道,师傅只叫我们在店里守着。听说李主席在医院那边照料着,说没大碍。曹一木安慰他们说:别哭了,把店里收拾收拾,我到医院看看。
他正要出门,便听到门响,一名女保安扶着乔花进来,身材高大的李明强搭着一个小平头的肩膀随后跟了进来。李明强可谓是青州残疾人中最早富起来的一个,越来越摆款了,上个月买了辆奔驰300,并专门雇了个从武警退伍的士兵,既当司机又当保镖和陪同。
乔花的右手缠着一圈纱布,渗出黄黄的药水,左额一片淤黑,斜贴着一块膏药。没等曹一木问,李明强就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乔花的头上只是碰破了皮,没多大碍,主要是右手虎口键位被咬伤了,那臭婆娘也够狠的,如果再咬深点,断了筋,手就废了。医生怕伤口感染,给打了一针破伤风,要乔花住院观察。乔花担心店里,不肯住院。闹着要回来。只好随她。
曹一木问:打人的那对狗男女呢?李明强说:被警察带走了。听保安说,他们的车牌号是深圳的,他们有个亲戚住在小区,具体身份不明,明天再问问派出所。
曹一木见乔花一言不吭,只是在抹泪,便过来安慰她,此事一定会依法处理的,该赔的损失一个也少不了。
乔花悲从心生,倒在曹一木身上嚎啕大哭,她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竟遭到如此报应。残疾人本来创业就不易,为什么会被人如此羞辱?在场的人一个个气愤不过,跟着乱骂,一定要严惩凶手。曹一木解释说:这只是个别现象,法律一定会还大家一个公道的。
安抚了乔花一会,曹一木回头对李明强说:明哥,真是不巧。明天我要陪领导到香港参加国际狮子会举办的一个聚会,三天后回来。乔花的事,麻烦你跟一下。李明强大包大揽说:没问题,明天,我亲自陪乔花到派出所,找那鸟人算账。
二十七
第二天上午,李明强坐着奔驰,和乔花一同来到青城派出所,负责此案的曾民警见是两个盲人,有点爱理不理,让他们坐了半小时冷板凳后才开始问话。
李明强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市盲协主席,现在盲人被打得如此严重,这是青州市从未有过的,强烈要求人民警察秉公办事,严加惩处肇事者。
曾民警却自说自话,一会儿说此案究竟谁先动手一时还难以说清,双方都有负伤,等把伤治好再说;一会儿说乔花的伤并不算严重,不然为什么不住院当晚就回来呢?
李明强反复解释:医生是要求住院的,说这手伤至少要半个月才能痊愈,只是我们残疾人经济困难,能省一个就是一个,所以没住院。
曾民警生硬地说:没有住院证明,很难说伤势严重。后来他又说,即使医院有证明也不算数,我们要看法医的证明。你们先到分局刑警大队做个法医鉴定吧。看够不够立案的伤。如果伤重,即可立案,否则就是小事一桩。
乔花气愤地问:打人者现在哪里?我要他向我赔礼道歉。
曾民警不耐烦起来:这不是你们关心的问题,人早已走了。
乔花被气得心脏病都要发作,说:你们凭什么放凶手走呢?
曾民警说:笔录完后,我还留他在这里过夜不成?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是一样。
李明强知道乔花心脏不好,生怕把她气病了,牵着她的手,小心地安慰着,又对曾民警说了不少好话,请教他怎么去做法医鉴定。
曾民警像赶苍蝇般挥挥手,这才给分局刑警大队姓杨的女法医打了一个电话,要他们赶快过去。
李明强和乔花赶到区公安分局,在一间充满消毒水味的小房间里找到了身材矮小的女法医。杨法医早知他们的来意,她话不多,小心揭开乔花的伤口,拍了几张照片,又看了看医院的诊断书,说:好了,过一个星期来拿结果吧。
李明强小心地问:要这么长时间,派出所那边还等着立案呢。能不能快点?
杨法医说:这是程序。我得把这些样本送到市公安局,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李明强又赔着笑脸说了一堆好话,杨法医口气软了下来:看在你们不方便的分上,过两天再来吧。
第三天,杨法医拿出一张鉴定单,解释说:你这只是轻微伤。乔花急了:我全靠一双手找饭吃,现在我的右手不能动了,怎么还是轻微伤?杨法医不屑一驳:这是法律术语。轻微伤,够得上治安案件了,如果是轻伤,则是刑事案件了。具体的你问办事民警?
在派出所,曾民警看了眼鉴定单,解释说:轻微伤也是伤,叫对方赔点医药费得了。
李明强说:我们来了这么多次,怎么没见到那个打人的凶手,他到底是谁?
曾民警嘴巴一歪:你们残疾人就是多事,不就是想赔多点钱吗?你管他是谁?
乔花气得跳起来,这位同志怎么能这么说话的?我们残疾人也是人,他打人就得赔礼道歉。这是道理。李明强也跟着帮腔:你在公共汽车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还要说声对不起呢。他把人打得这么重,店也砸了,你们公安为什么要把凶手放走?
曾民警霍地站起来:你凭什么说我放人,你有证据吗?看清楚了,这里是派出所,不是撒野的地方。
李明强再也忍不住了,也霍地站起来,双手一拍桌子:我打听清楚了,听说你们门口还挂着“人民满意派出所”呢。请问民警同志,这“人民满意”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李明强身边的保镖早已恨得手痒痒的,吼了一句:你这样欺负残疾人,欠揍是不是?
旁边来办事的群众见两个盲人和警察吵了起来,都围上来问个究竟。一个年纪大点的女警察见状,怕影响不好,忙走过来,把曾民警拉到一边,耳语了一番。
曾民警拿起一只公文包,涨红着脸出了门:我还有事,这事我不管了!那女民警有点不过意,倒了两杯茶,安慰了李明强和乔花几句。
曹一木从香港打电话回来了解到案子僵住后,心急得不得了,会议一开完,他便往回赶。
李明强开按摩店,各行各业的都认识一些,平时碰到一些难事,只要开口,还是有人挺身相帮的。他想起一个朋友认识青城派出所所长,便托他从中周旋。谁知这个朋友刚提到此事,那所长就挡了回去,案子的事还是别管为好。李明强十分郁闷,还说自己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谁知在节骨眼上却什么事也办不了。
李明强有自己的想法,于公于私他都要帮乔花,于公说,他是盲协主席,维护盲人的合法权益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于私说,他一直喜欢乔花,乔花此次回来,无疑是天赐良机。这几年他一直未娶,身边不乏健全女人想嫁给他,可是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心里总放不下乔花?只是乔花总是与他若即若离。难道她也是放不下曹一木?他经常催促曹一木早日把鱼羊搞掂,就是想让乔花死了这条心。可是曹一木总说,他与鱼羊根本不可能。
作为受害者,乔花更加想不通,自己为女宾服务到底有什么错?那泼妇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要咬自己一口,差点让自己成了残疾中的残疾人。更冤的是自己被人打了还不知道打人者是谁。警察为什么要偏袒打人者?难道仅仅因为对方有权有势就可以这样欺负残疾人吗?自己回青州创业,就是吃尽了在珠三角举目无亲的苦头,没想到回青州还要遭人如此羞辱。现在到“女人花”的客人都为自己抱不平,一定要这恶人向自己赔礼道歉,一定要把他告倒!
曹一木听完他们两人的诉说,仔细想来,此事定有蹊跷,派出所为什么要瞒住打人者的身份不报?他内心中并不想把矛盾转化,把本是乔花与打人者的矛盾转化为残联与派出所的矛盾,这样性质便严重了。既然派出所口口声声要对当事人的信息保密,说不服调解可以走法律途径,那不妨就请律师,看究竟谁有理?看来,这回又得请班固出山了。
曹一木把乔花被打的经过和处理情况向班固一一陈述。班固拍着桌子说:这事性质极其恶劣。这姓曾的民警一定有猫腻,我和你下午到青城派出所走一趟,先探探情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