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曹一木是被电话铃吵醒的。昨晚他莫名地失眠,直到鸡叫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手机是关了的,那固执的铃声来自固定电话。曹一木原以为早起的爸妈会去接,可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都没人接,这才想起爸妈到弟弟家去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曹一木麻着身子来到客厅,抓起话筒没好气地说:谁呀,大清早也不让人睡觉?!
还大清早呢,你不看看钟,都几点了?电话那端传来一把清亮的男高音。你快过来,我和你嫂子在天人居喝早茶。曹一木瞥了一下钟,都快8点了,暗叫不好,忙说:我上班要迟到了,你们吃吧。杨浦那边大笑起来:你睡糊涂了,今天是星期六,上你个头!电话被人抢了过来,顿时流出一段软软的侬语:一木啊,我是你杨嫂子,你快过来,嫂子有话跟你说。
给曹一木打电话的是他的好朋友杨浦。杨浦是青州电视台记者,比曹一木大3岁,两人同在一个铅锌矿山长大属于矿山子弟。青州是一个矿产资源丰富的地方,有钨矿铜矿铅锌矿还有煤矿铁矿甚至铀矿,青州大地遍布大大小小国有民有矿山,矿山子弟成了青州一个特殊群体。杨浦长得风流倜傥,喜欢四处留情,可是炒股多了总有被套牢的时候。他一次在青州医院住院,认识了一个小护士,人长得不咋地,但出身江南,说一口软绵的杭州话,声音甜美得一塌糊涂,能把悲壮的红色经典歌曲全唱成快乐的儿歌。杨浦对男人女人胖瘦有一套理论:男人胖者,中看不中用,男人瘦者,中用不中看;女人反之,胖者中用不中看,瘦者则中看不中用。小护士属于“中用不中看”者。
很快地,杨浦和小护士上了床,后来杨浦满脸委屈地说,是小护士把他诱惑上床的。但无论如何,后果很严重,小护士也是矿山子弟,她的父母跟杨浦曹一木的父母都熟悉,更糟糕的是一夜情竟把小护士的肚子弄大了,而且小护士打死也不肯堕胎。最后的结果,两人只好奉子成婚。杨浦起初是哑巴吃黄连,但小护士给他生下一个8斤重的胖小子后也只好认了,他老杨家毕竟是三代单传呢。
杨嫂子自生产后愈发丰满呈爆米花般膨胀,大大颠覆江南女子娇小形象,让杨浦不能不为自己的男女胖瘦论暗暗叫苦。今天早上,夫妻俩到天人居叹早茶,一说两说便扯到曹一木身上。杨嫂子说,曹一木也三十岁的人老大不小了,父母不在身边,自己身体又不方便也应该有个人照顾了,正好她新认识一个小护士,便嚷着要把她介绍给曹一木。杨浦想想也是,饱汉也该关心关心饿汉的饥,便拨通了曹一木家的电话。
曹一木感到头皮隐隐作疼,便说:谢谢嫂子,早茶就不喝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杨嫂子原想对曹一木当面教导一番,知道当作家的都不爱热闹,只好长话短说:那女孩叫鱼羊,长得清纯乖巧,是刘三姐家乡的人,听说你是作家,有兴趣认识你。我想,你还是先别与她见面,发挥你的优势,给女孩写封信,自我介绍一下。如果女孩有意见面,我再安排。曹一木听出了杨嫂子的潜台词,他身有残疾,难以给女孩子一个好的第一印象,只能采取如此迂回战术。他觉得自尊心有些受损,正想辩说几句,那边已换了杨浦的声音:我说兄弟,你就听嫂子的,别放不下作家的臭架子,写封信对你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显然杨浦怕曹一木多心,先堵上他的嘴。
曹一木嘴里说着好的,便换了话题,把残疾人刘小兰的儿子上大学遇到困难请求资助之事说了一通,大记者你人面广,看能否找个热心人帮帮忙?杨浦叹了口气,说:这世界穷人太多,我尽力为之吧。我说曹一木,你自己的婚姻大事不操心,专门去操别人的心。这世界上的事这么多,你操得过来吗?曹一木打着哈哈说:我的事有哥哥嫂嫂操心着,不用我管。我嘛,就是想想那些没人想的事,做做别人不想做或者做不了的事,这就是当作家的责任。杨浦咔地打断曹一木的话:天上为什么有牛在飞?就因为你们这些当作家的在地上吹。你就好好地吹吧,我的茶可凉了。曹一木还想与杨浦胡侃几句,见那边电话挂了,便有些愤愤地想,作家吹牛,倒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想象与虚构正是创作的原动力;怕的是你们记者在报上吹牛,三分是实七分是虚,那才够呛。
曹一木打开电脑,本想写点什么,脑袋有点空空的,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写过一篇小散文,便从文档中找出来,改了几个字眼,又打开QQ,见“花泪”也在网上,像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连忙打出一行字:告诉你一个好玩的,有人打算给我介绍女朋友呢。
“花泪”给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快说说看。
曹一木:今天早上,我的一个记者朋友打来电话,说要介绍一个叫鱼羊的女孩给我认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提了一个要求,说你是个男人又是个作家,应主动点,给女孩写封信,最好写得抒情浪漫点。
你写了没有?
超奇怪,我一进入30岁,周围的朋友就开始为我的婚事操心,不断地给我介绍女朋友,生怕我成“剩男”似的。
有这么多人关心,你应该感动才是。何况在这短信飞舞的时代,写信本是一个古典浪漫的行为,你写了吗?
写点文字对我并非难事,只不过我从未给陌生女孩写过信,那女孩长得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刚才憋了半天,总算鼓捣出一篇,不知合适不?
“花泪”给了一个鬼脸: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见过你的感性文字。能不能让我先睹为快?
曹一木:我正想向你讨教。不过,你看完后酸掉大牙我可不负责哟。说着,他把一段文字发送出去:
寻觅
清晨,我漫步在山间小路上,望着旭日冉冉地从山那边升起,心中突然充满一个寻觅你的愿望。
正如欢快的小溪流总把对海的渴望深藏在默默的期待与追求中,我和你尚未会面,却早已彼此相望,丝缕的目光早已延伸出我们的空间,在另一个心的天地里撞击、微笑。
你是那位纯朴如山,文静若水的女孩吗?浅红的微笑沁透着善良与宽容,清明的眼睛蕴含着深情与聪颖,优雅的曲线弹奏着青春的旋律,矫健的身体焕发着生命的活力,你有对自己的职业与事业的追求,也有对自己在过去与未来的遐思与幻想,你喜欢在孤独时读一本书,听一支曲,或者在月光下写自己的故事,你喜欢在节假日逛逛街,到郊外走走,或者在家里做一桌可口的饭菜……
自然这都是我的想象和猜测,你是独立的,活生生而富有个性的,没人能改变你。
也许,我们就在同一城市,曾在同一条街上不期而遇,也许,我们彼此相隔在很远的地方,从未想象过会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有自己的另一半在等着,也许,也许这些都并不重要,冥冥中,缘分终有一天会归属我们,从陌生到熟悉,就差那么一步,我在旭日中细细地寻觅着,幻境中,你轻柔的黑发飘舞,风中充满了温馨的声音,你的倩影在朝霞中灿烂成一丛映山红,青春的笑声像一只春鸟展翅飞来,单纯而从容。
我已把这一切,抒写于这篇小文里,化为一张请柬,等待着你的出现。
“花泪”给了一个夸奖的手势:是有点酸,不过小女生看了会喜欢的。怎么没有男主角的介绍?
曹一木又发了后半部分:
我遐思着走进你那完满而美丽的风景线,又却步了,虽然男子汉志在四方走天涯,一身侠气满身风和沙,但越走近你,一种苍凉却缓缓袭上心头。
先说声对不起,我的模样或许不是你喜欢的形象。在我出生那天,爱喝酒的上帝打了一个盹,我便给“烤焦了”。上帝从酒醉中醒来,看着自己的“杰作”,哈哈大笑转而又哭了,他说他答应一个女孩把这个男孩弄得好看点的,现在变成如此丑模样,不知该如何向那女孩交代。
望着上帝愁苦而无可奈何的神态,我不忍心再埋怨,只好耸耸肩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劝他:“没关系的,那位女孩很善良,将来一定不会计较的。做不成白马王子,我就做个白雪公主身边的小矮人好啦。”上帝挠挠头,说:“既然如此,只好把你变聪明点。”
于是,上帝给我安上圆圆的脑袋,配上开朗幽默的性格和一副刚强善良的心肠。靠着这些,我拼命地读书,走过了小学和中学,又爬过大学的门坎走向社会,这其中摔了无数的跤,摔得头破血流。但我总是乐哈哈地挺过来了,脑瓜子像扑满一样,塞得满满的,诗书礼乐文史哲,什么都有。上帝见了乐哈哈的,给了我一支笔。我便成了“麦田耕耘者”,成天写啊画的,以各样的文字描绘历史的现实的社会的心灵的天空,并把它印在书报上,期待着有一天晚上,你顺手拿起一张报纸,会发现我寻觅你的信息。不知你感觉到没有?
呵,女孩,我就是上帝专为你准备的男孩,虽然很丑,却有书和温柔,虽然没钱,却有音乐和酒,如果你不拒绝的话,在未来漫长而缱绻的路程,将伴你一直走。
好了,先说到这里,如果你想知道我更详细的消息,给我电话吧。某一日,我会拨一根弦,单独向你倾诉,然后会像一座山似的坐下,听你讲你的故事。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谁?你在哪里?
“花泪”看了,没说话,给了一个莫名的表情。
曹一木发出一连串的感慨:在我看来,天地间最好的设计师应该是上帝。就拿“造人”这一工程来说吧,上帝的设计堪称一绝,单说耳、眼、眉、鼻、口这五官“搭配”得就如此恰到好处。从美观角度看,鼻子是五官制高点,摆在脸的正中央,起平衡四方突出中心之效。从实用角度看,鼻子也应摆在口之上,人吃东西时先闻味再入口,符合程序。想想看,如果鼻子摆在口之下,嘴巴在吃东西时,鼻子不仅嚊不到味道,反而会被嘴角流下的汤水弄得乌七八糟,哪该如何是好?所以,在中国古代相学中,人的五官分别被赋予一个有趣的“官名”:耳曰“采听官”,眉曰“保寿官”,眼曰“监察官”,鼻曰“审辨官”,口曰“出纳官”。各司其职,各尽其用。
“花泪”反驳:你真是理想主义者。设计归设计,产品真正“制造”出来时是会走样的。每个生物看似相同,其实各异。一棵树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地球上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我倒是认为,上帝当初“设计”地球上的生物时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面朝前、背朝天,能四处爬行的,曰动物;另一类是头昂立,脚扎地,直立生长的,曰植物。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随着生物的进化,一个奇怪的生物——“人”出现了。按理说,“人”本是动物应该爬行才对,可爬着爬着他不安分起来,竟然学会了直立行走,这就把动、植物之间的“戒律”给破了,世界顿时复杂起来。“人”不仅身兼动植物的特性,而且对动植物“通吃”,没什么顾忌与敬畏,简直无法无天。
曹一木连打几个“深刻”:怪不得人破了戒后便肆无忌惮起来,随时随地发情一年四季繁殖,这注定其欲望愈多痛苦也愈多。如果地球上要评选最痛苦的生物,非人类莫属。
曹一木原以为“花泪”还会顺着此话题再说点什么,但见她只打了“我还有事,88”两字,便飘然而去,不禁有点怅然。
其实在网上认识这么久,曹一木对“花泪”的真实身份一概不知,想跟她视频见面更是不可能。不见就不见吧,更有想象的空间,就当与一只狐仙聊天吧,说不定可写个网络版的《聊斋志异》。曹一木自我阿Q着。
五
曹一木也把电脑关了,独自上街闲逛,顺便把写给陌生女孩的信投进邮箱。没想到当晚十点多回到家,电话铃响了,那端送来一把活泼而甜美的女声:你猜我是谁?
那声音有股陌生的熟悉或者是熟悉的陌生,像一个人,曹一木心弦噌地动了一下,脑海里快速地搜索着,不能准确判断是谁绝不能乱猜,免得让人觉得自己认识不少女孩似的。曹一木连说对不起,你的声音很有弹性好像很熟悉可就是记不起了。真是对不起你呐。对方像为自己的小把戏轻快地一笑:收到你的信了,挺好的。曹一木这才想起今早发出的那封信,头脑中立刻弹出信息:你是鱼羊。曹一木会心地笑了,没想到鱼羊会以调皮而带些稚气的方式与之通话,就像清晨里鸟的脆鸣声把他从梦中唤醒。他想对这个名字有点怪的女孩说一句这妹妹我见过。这是宝玉初见黛玉的一句痴话。但他没说。
此后每晚10点多,曹一木便常接到鱼羊打来的电话,海阔天空地聊着,两人像在六角棋盘上走着跳棋,红的是她,绿的是他,彼此都试图走进对方的空间。可每当谈到兴致处,她又挂了。她说,我每晚10点下班,是用办公室的电话打的,电话打久了,老板不喜欢。曹一木只好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电话,像等待着看下一集电视剧。他并不着急见到女孩本人,也许害怕一旦见面,女孩会莫名地消失。他知道他不是一个能令女孩一见钟情的人。
几天后,杨浦打来电话问:怎么样?没背着我与美人偷偷约会私订终身吧?曹一木打趣说:哪敢呢?没有您的圣旨,打死也不敢。杨浦大包大揽说:你嫂子外出旅游去了,由我全权负责。这样吧,趁热打铁,明天见个面。
第二天中午12点,阳光如雨。杨浦边开车边给曹一木打预防针:鱼羊并不漂亮,见面后你可别失望。曹一木并不介意,心里反而轻松许多,相貌平平就平平吧,只要有感觉就行。
鱼羊的出现,真给人出乎意外的效果。眼前的她,比想象的俏丽高大,一双清莹的眼睛漾出的笑意,平和活泼,像一本隽永的小说,使人不禁联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个永远的冬妮娅。他侧眼看了看杨浦,杨浦正为自己设置的悬念得意地笑着。曹一木理了理内心的慌乱,神情自若地说:握个手吧,早认识了,不是吗?女孩伸来一只柔软干净而带些凉意的手。
这是个夏日的中午,清澈而明亮。曹一木坐在女孩旁边像守着一个湖,阳光在水里跳动着。他们三人漫无目的地谈着,感觉是如此奇特。令曹一木始料不及的是,鱼羊忽然从蓝色的坤包里取出一篇文章要请他这个作家指教。杨浦也帮腔道:你这个大作家就帮着看看吧。曹一木弄不清这是否是他俩事先设计好的情节,只好遵命,嘴里说着:我算哪门子作家,只不过是个爱爬格子的人而已。
文章是鱼羊自己写的,写的是一个一见钟情的初恋故事。卫校毕业的女学生到一家医院实习,邂逅了一名回家探亲的年轻军官,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按照当地习俗,双方父母见了面,女孩随军官来到了青州……
老实说,那文字很稚嫩,曹一木仍感到莫名的感动,因为这是一段真实而纯美的故事,虽然男主人公并不是他。但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真实吗?他不是口口声声期待着能有一股无穷的激情作为动力突破那层所谓的成熟与冷静吗?他想跟女孩说些什么,忍住了,只能说文章写得不错继续努力之类的闲话。女孩浅笑着说:你不会笑我吧?当作家是我少女时代的梦,现在作家当不成了,找个当作家的做朋友也不错。曹一木调侃说:作家都是丑八怪见不得光的,喜欢哪个作家读他的作品就好了,千万不要去见作家本人,免得被吓坏。
稀里哗啦说了一通话,已是下午2点钟,女孩说要上班了。送走女孩,杨浦招呼曹一木再坐一会:看清楚没有,鱼羊的缺点?曹一木摇头:什么缺点?挺美的一个女孩,你还说人家不漂亮。杨浦有些遗憾地说:你没发现吗?鱼羊走路稍稍有些拐。她右腿装了假肢。曹一木轻叹了一声:我没太留意。不过,我比她的残疾程度还明显,人家不介意我就烧高香了。
杨浦重新沏了一壶茶:你嫂子也是这个意思,残疾人找残疾人,靠得住些。晚上我打个电话问问她的意见。
曹一木用手势阻止说:还是别问吧。相识不是相亲,不是自古华山一条路,成则进之,不成则退之。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在这个喧哗浮躁的世界里,能认识这样一个女孩,感受到久违的真实与自然,也就够了。假如真的爱一个人,就要学会珍惜学会等待。这或许是属于人类最后的神话。哪怕在最深沉的暗夜,也会带给你一丝温暖,一丝安慰。
杨浦沉吟了一下:作家就是作家,总是把生活说得那么诗意,缘分这东西真的不可说,俗话说,冷水泡茶慢慢浓吧,也许会泡出点香味来。
当晚10点多,杨浦打来了电话,从他那带些歉意的口气中可判断此次与鱼羊的“相睇”已告一段落。曹一木安慰杨浦说:没关系的,原本只是去认识一个朋友,一定要人家答应什么承诺什么,反而俗了。
话虽是这么说,今晚再也没有鱼羊的电话,曹一木有种被人抛在荒山上的感觉。打开电脑,“花泪”迫不及待地在网上问:有戏吗?
曹一木答:有戏。
“花泪”:真的?
曹一木:假的。
“花泪”问明事情经过后,打了一长串乱码,安慰道:会有人欣赏你的。
曹一木:谢谢鼓励。建议将“欣赏”改为“爱”。
“花泪”:是否把“人”改为“女孩”?
曹一木:在“女孩”前加上“如花似玉”就再好不过了。
“花泪”笑曰:不知足。
曹一木:足矣。
六
鱼羊的出现,让曹一木想起乔花,乔花是他的一个心结。
那还是五年前的一个早上,雾很大,作为电视台记者的杨浦一直在等阳光的出现,好拍个阳光清爽的山区之晨。
曹一木是陪杨浦来拍一部反映残疾人题材的电视专题片的。该片主人公是一个腿有残疾的护路工。他和妻子在这大山里护了二十多年的公路。杨浦想选择这样一个镜头:早上,护路工和妻子一人扛着一把铁铲,从他们所住的简陋泥砖房出来,开始一天的护路工作。可是直等到早上8点多,雾仍没有散去的意思。护路工和妻子不敢耽误工夫,早已出门把那条6公里长的公路打扫了三分之一。杨浦急得直跳脚。
曹一木却喜欢浓雾笼罩的大山。在飘渺无常的云雾笼罩下,大山给人更多的是“犹抱琵琶半遮脸”的妩媚与神秘。刚才上山的时候,山下的道路清晰可见,愈到山上能见度愈小,当好不容易爬上巅峰时,左右上下完全被滚滚云海所吞没,已难辨眼前之物,更甭分山下哪里是峰哪里是谷哪里是崖哪里是路,伸手一抓是云,迈脚一踏是雾,真可当一回腾云驾雾的孙大圣。
眨眼间,一阵大风把雾吹开,对面山头忽地清晰可见,远的是蓝,近的是绿。眼前,高山杜鹃开得正盛,红红白白的杜鹃花从山脚一直燃烧到山顶,火火辣辣,形成大片大片的花带,迎面扑来的是山野之势,给人的不再是妩媚和优美,而是排山倒海般的壮美。惊艳之余,曹一木手忙脚乱掏出相机准备拍照时,霎时飘浮的云雾又漫上来把山峰遮得严严实实。
山脚下隐约传来男人沙哑而粗鲁的叫骂声,随即是女人尖利而绵长的痛哭声。曹一木起初并不在意,山野村庄吵架骂娘是常见之事。突然,山下急传来“救人啊!出人命啊”的呼喊声,杨浦侧耳定了下位大叫“不好”,抱起摄像机就往下冲。曹一木紧跟着,但瘸腿下山走不快,生怕像南瓜一样咕噜咕噜滚下坡。
等曹一木一脚低一脚高地赶到山脚时,精彩的一幕已经结束,全身水淋淋的杨浦正趴在地上做人工呼吸,河边草地平躺着溺水者,从那披肩散乱的长发湿漉漉的暗红衬衣凸出的两陀便可断定那是女人。曹一木气喘吁吁地呆站着,衣服汗淋淋地全湿透了,也像是从水上捞上来似的。
活了,活了。女人嘴角在微微蠕动。杨浦打了会脉,站起来说:没事了。叫她家里人吧。一个佝着腰的男人穿过围观的人把落水女人背起,骂咧咧地往村里走去,一路走一路留下长长的水迹。
看着人影走远,曹一木这才回过神询问身旁的村民,问了大半天才从七嘴八舌的叙说中,理出事情的原委。
落水者叫乔花,本是邻村乔屋一朵出落清纯的“花姑娘”。乔花16岁初中毕业那年,得了眼病,因没及时医治,视力越来越弱,最后看不见了,只好辍学在家。19岁那年的一个下午,乔花独自摸索着在院子里喂鸡,一个汉子进来说讨点水喝。乔花热情地把汉子带到厨房给他倒凉白开。乔花有1米6的个子,皮肤白净,嘴唇稍大且薄,笑起来显得圆圆的。露在外面的手臂显得健硕圆润。最扎眼的是她那对丰满耸立的乳房,走起路来,高挺的乳房都会随步伐上下颤动,很是诱人。汉子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现眼前这女孩竟是盲女,顿起歹意,狼似的把她按倒在灶炉边的柴草中……
乔花醒过来时,天已黑,下身沾满了血污。她呜呜地叫着,竟然说不出强奸她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半年后,她父亲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花了一大笔医疗费欠了一屁股债,只好把她嫁给李屋一个丧偶的老男人,得了一万元礼金。乔花是被绑着出嫁的,哭闹了一夜后才安分。村里人看来,这有什么好闹的,一个被破了身的盲女除了能陪男人睡觉会生孩子外还有什么用?三个月后,乔花生了个胖小子叫岩盐,加上原来男人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20岁不到的乔花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乔花唯一的爱好是听收音机。收音机是她娘家给的唯一嫁妆。只要一有空,乔花就会打开收音机,像城里人迷上网一样,已到痴迷的状态。打开收音机就是打开她与世界沟通的大门,关掉收音机就关闭一切像一个人被关在一间黑房间里。然而,就是这唯一的爱好与寄托老男人也想剥夺:听,听,听!整天听破鬼收音机,不怕浪费电!
不让听收音机的乔花常像一截木头呆着。即使是老男人半夜压在身上捣鼓,她也是木木地不动。老男人做过结扎手术那东西早已不行,弄了几下就软了下来,就像短信说的,先是微软继而是松下最后是联想。联想也不成的时候,老男人便喝酒,喝自家酿的水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不知自己姓什么的时候,他就把女人往死里揍,他恨乔花让自己戴绿帽子,更让自己的下身成了只会撒尿的摆设,身下有个白花花的女人只能拿来揍。乔花挨打时既不反抗也不还手,男人揍累了,又后悔莫及地哭得一塌糊涂,生怕乔花在眼前消失,他再也没老婆了。
昨天,乔花和男人对上话了。别揍了,我要到城里去。你到城里干吗?再不能这么过了,家里这么穷,我要挣钱养家。嘿嘿,你这个瞎子婆在家里只会吃白饭,还能进城干什么?我要学盲人按摩。按摩?那都是三陪妹老妓婆干的,你也想干?不是。收音机说,盲人按摩是正经事,由残联专门培训,能赚大钱。残联?残联是干什么的?天底下有这么好事,还不是骗你去卖肉?你是个瞎子,说不定倒贴被人操,人家还不要呢。呸,你才是大字不识两个的睁眼瞎!收音机说残联是残疾人的家,专门帮残疾人的。我就要去找残联。残联,残你个鬼!你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打断腿我也要去!
村里的人听说乔花要到城里学按摩,便找到了热点话题,各种议论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叫。按摩还不是当按摩妹?听讲要从头到脚地摸。是她摸人家还是人家摸她?啧啧,谁会跟瞎子干那个?你就不知道了,乔花虽然看不到但身材绝对一流,皮肤嫩嫩大奶白白的摸一把比干什么都舒服。是不是想男人了,变着法子想进城。我看,不用进城呢,就让我们摸一把,五块钱一次,哈哈……
话越说越邪越说越难听,老男人窝着一肚子气,一大早喝了酒又把乔花痛揍一顿,还把收音机摔了。乔花抱着被摔坏的收音机疯跑着出门,跌撞着一头投进了河。幸好被会水的杨浦及时捞了上来……
下午,曹一木和杨浦在镇民政员的陪同下找到乔花的家。老男人堵在门口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民政员也兼镇残联专职委员,与村里的人都很熟。他递上一支烟对老男人说:老李哥,这杨记者是你老婆的救命恩人,那曹干部是市残联的,他们都是市里来的领导,专门来看你们的,还不快让领导进去。老男人怕民政员,因为每年的救济款掌握在民政员手里。他冷冷地挪开身,让他们进房。
这是青州农村常见的泥砖房,里外两间,房里光线很暗,摆着几张不见颜色的木家具,唯一家用电器就是摆在茶几上的一台摔坏的老式收音机。正睡在里屋的乔花爬起来,摸索着出来,“啪”的一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对着杨浦连磕三个头。杨浦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说:快起来,快起来,没事就好。民政员示意老男人快把乔花扶起,口里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就是想出去学盲人按摩吗?早告诉我呗。发了,现在市残联的领导来了,你可以跟他说说。老男人把乔花拉到一旁,扯起嗓门喊:谁说我们家要学按摩的?民政员大手一劈,打断他的话:老哥,你先别急,曹干部是市里来的,代表政府,先听他慢慢解释盲人按摩是怎么回事。
老哥,有话慢慢说,别激动。曹一木操着本地话解释道,盲人按摩主要向群众提供保健按摩服务,譬如说,有人腰酸背痛腿脚不利索,帮他推拿一下,放松放松,有利于强身健体,这跟社会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异性按摩完全不一样。盲人学了按摩技能就可以找到工作,找钱用。健康得很。
老男人不耐烦地嚷道:乡下人没文化,粗手粗脚的,怎么会帮人按摩?不去不去。
曹一木耐心解释:老哥,你误会了。盲人按摩是由残联请老师专门培训,学费和食宿费都全免,本事学会后,就可到按摩店上班,一个月赚上千把元没问题,比农村好多了。
杨浦端起摄像机边拍边帮着解释:现在城里最缺女盲人按摩师,你家乔花一旦上岗,整个家庭面貌很快会改变。不骗你的。
老男人见摄像机对着自己,老实了许多,半信半疑道:有这么多钱。我到城里打小工也赚不到这么多钱,骗人吧?
民政员吐了一口浓烟,说:你年年吃政府救济,难道政府还会把你家乔花卖掉不成?
一直不吭声的乔花猛地站起来,胸脯一挺,开口说道:曹干部,杨记者,我去。即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不让我去,我再死一次给他看!
别动不动就说死。民政员话外有音地说,乔花,你冷静点,现在是法制社会,谁逼死人谁要坐牢的。
老男人软了,嘀咕道:谁说不让她去?
曹一木一听笑了:这就好。过几天你带乔花到市里找我,我请最好的师傅李明强教,一定会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