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那一年中秋节,索伯玉和一家冷冻厂联系到一笔业务。这家冷冻厂急需一批鸭梨,准备在中秋和国庆两节期间投向市场出售。总共需鸭梨二十万斤,合同价每斤八角钱,总价是十六万元。那年河北鸭梨产地每斤是三角钱,加上运费、损耗,运回来每斤不会超过五角钱。就是说每斤能赚净利三角钱,如果做成这笔买卖,可赚六万元。这样的赚头,他们怎能让它错过。于是他们决定由她单枪匹马到河北鸭梨产地的昌黎去订货签立合同,索伯玉在家里等候消息做后续接应工作,然后再汇款到河北去。洪兰芬当即启程。两天后到达昌黎一个产梨的果场。果场很大,漫山遍野都是金黄黄熟透了的鸭梨。洪兰芬高兴极了,立即和果场定下了合同,并按合同交付了百分之三十的合同金共二万元,时限是八天。对方的条件是鸭梨款全部付清他们才会发货。洪兰芬定下合同后即给索伯玉发回电报(当时还没有手机),她怕误事还多发了两份加急电报,告知索伯玉接到电报后立即用电报汇款的方式把钱汇给她。可是洪兰芬在果场等了五天,却没收到索伯玉的回复。洪兰芬等到第六天人就有些急了,又连续发了三份加急电报,但是仍然没有收到索伯玉的任何回电。眼看着到了第七天,果场的人来找洪兰芬,他们指着从北戴河方向的海面呼啸而来的北风说,洪女士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梨子等不得,只要北风一刮,熟透的梨子就要掉,一掉地,破了皮的梨子就没用了。可是你们的货款还没来,这叫我们怎么下果呢?
洪兰芬原本是镇定的,但一直等到这最后一天,她开始急了,但她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回答说:再多等一天吧,说不定今天款就电汇到了。然而一直等到第八天,第九天,眼看合同都快成为一张废纸了,还是没见索伯玉的汇款。那天晚上,天不作美,一阵阵钻心剔骨的北风,把这片因等待款项而拖延摘果的梨子,吹刮得劈劈啪啪响。那一个个梨子吹落得满园遍地都是。那个惨相看了令人心痛。果场主见洪兰芬无法按合同践约,指着吹落一地的破梨子要洪兰芬赔偿。场主说:你们毁了二万元的违约金是小事,而我们因等候你们的货款而延误了采摘时间,其损失比你们还大。是你们违约,你们应该赔偿我们的损失。
洪兰芬当场就晕了,只有求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拿着那一叠电报单向他们说尽好话,果场主人还算是有点怜悯之心的人,没要她赔偿,但那二万元的订货款就这样扔在了河北了。洪兰芬说,那晚,我怕他们会给我扭送当地派出所扣人,连夜逃跑似的离开那个果场,躲藏在北戴河一家私人旅馆里。我真担心他们会后面追来抓人。说实话,我在那儿丢下了二万元,是输得够呛。但一想到果场那一地掉落的梨子,我知道自己把人家害得更惨。洪兰芬终于在第二天才偷偷乘上一趟南下的火车,急急如丧家之犬地逃离那个让她担惊受怕的是非之地。尽管此事已过去许多年,洪兰芬在叙述给我听时还是愤愤不平。她说是索伯玉坑了她,让她赔了二万元,还让她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待她仓促回来时,才知道索伯玉自从她去河北之后又与别人合伙去贩卖黄金白银生意,货要送到浙江,途经厦门火车站被乘警发现抓去关了半个月才出来。索伯玉这次贩卖黄金白银被没收的价值是十五万元,等于把他们两个人那些年苦心经营积攒的资金全部贴了进去。洪兰芬在河北所受的损失,只好由洪兰芬一个人来扛,索伯玉一脸无奈地说:我也损失的很惨,还吃了半个月的“四两饭”。我不也是想多赚点钱,现在钱都赔进去了,没钱,有什么办法?人肉总不能割着吃呀!
洪兰芬欲哭无泪。她和索伯玉一起几年的奔波,所有的雄心壮志就这样在这两笔生意上付诸东流了。摆在俩人之间当然只有彻底分道扬镳了。
七
我最后一次见到索伯玉是十多年后的1994年了。那次我外出在华平火车站等车。我无意中见到索伯玉正一个人在站台走道上奔跑。索伯玉见到我时显得有些惊讶。异地他乡的,两人突然相见惊讶在所难免。经过那么多年走南闯北,索伯玉原先满脸胡须的长脸现在显得更加的瘦长,本来就没有多少肌肉的下颌和两颊现在更深更陷进去了。对做生意这个行当索伯玉已乐此不疲。他惊讶后稍微放慢在站台奔跑的脚步,指着前方一趟货列车对我说,我刚从广西押运一批木材要回青佛县城,在这儿签证转车。——他指着前方货车几个车皮的木头。显然索伯玉是无暇与我多说话了。因为他所指的那趟货车的火车头已冒出青烟鸣起了汽笛正准备启程。他示意着只有赶紧去上车。那样子很匆忙看起来很辛苦,我望着他小跑而去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这次和索伯玉在华平火车站台匆匆一见,却会成为永诀!
两年后的秋天,我回到青佛城,早已改建好建起了新楼的正心街社区的邻里告诉我,索伯玉在一年前死了!说是被他们索氏祖祠家族的人砸死的。砸死他的人就是卖索氏祖祠给我家的原房主索来福的大儿子,传说是用锐器从后脑勺砸死的。
索来福的大儿子名叫索典辉。二十七八岁的人。下乡回城后无业时学习理发谋生。一个晚上,索伯玉身上带着三万二千元到索典辉的理发店。索伯玉那晚是要去找索典辉讨欠款。几年前索典辉因索氏祖祠拆建房子向索伯玉借了二万元。因为那些年索伯玉做生意已赚了一些钱。都是索氏叔伯宗亲,你索伯玉发了财,有钱了,索典辉不找你借,找谁借?一般族人逢建业、婚丧喜庆都会相互借贷,族人也都会在这种时候把钱借给你。索伯玉因正心街29号旧房近期要翻建新楼,正需用钱便找已被借去多年的索典辉讨要那二万元。索典辉说没钱可还,要索伯玉再拖些时日。索伯玉说不能拖,他正等着用这些钱买水泥。两人因此争吵了起来。这时已是深夜十一点钟了,索典辉便把理发店的门关了起来。索典辉无意间发现索伯玉的裤袋胀鼓鼓的,还发现索伯玉不时用手去压压裤袋。索典辉说:你说没钱买水泥,我看你裤兜里就有许多钱,却硬逼着我快还你钱。索伯玉回话:这有多少钱?这才三万二千元,我也是刚从别人手里讨要回来的,这与我要建的六层楼的款项还差一大截呢!索典辉听说那袋里有这么多钱,心里咯噔一下,顿起了歹念,趁索伯玉这个堂侄孙转身不注意时,索典辉抓起一把理发用的电吹风机,猛力向索伯玉的后脑勺砸去。没有一丝防备的索伯玉一时就昏倒了过去。索典辉一不做二不休,又连续在索伯玉头上砸了几十下,直到把索伯玉活活砸死。据说索伯玉死时把眼睛直瞪着这个本族堂叔。索伯玉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索氏的叔伯宗亲会对他下此毒手,索典辉见这个要称自己为“伯父”的索伯玉彻底咽气后说:伯玉侄孙,你来讨钱,我还比你更需要钱用哩!你到阴间再找我要吧,今天只有先送你上路了。谁叫你这几年赚了那么多的钱,也匀几万元让我花花。掏走了索伯玉的钱,然后通过巧妙的伪装,等到夜深人静才用摩托车把索伯玉的尸体载到青佛城铁索桥头路口,暴尸路中,制造索伯玉是被夜车撞死的交通肇事案,然后逃回家中。
当晚有夜车路过发现了尸体,即刻报警。民警赶到,经现场勘察,排除了交通肇事事故,是人为谋杀刑事案。警方立即展开全面侦查,第三天疑点就集中在了索典辉身上。结果把索典辉抓获归案。
索伯玉被杀是41岁。
不久,索典辉被依法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索典辉死时是28岁。
这时,我突然想起索伯玉和我交往时对我说过的话,从索氏祖祠传出去的后代男子都短命夭寿。这个惊动整座青佛城的血案,使虽已不复存在但又是索氏祖祠传出去的男人一下子又死去了两个。难道真应了索伯玉说的是索氏祖祠因建得太矮太低,是风水不好的缘故?或者是那个一直残留在我心中那个百年疑案中的闵寡妇的阴魂在显灵来报复索氏子孙?我望着原来索氏祖祠方位呆立了许久疑惑难解,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天,我在正心街凑巧又和洪兰芬相遇。这次,是洪兰芬邀请我在正心街一家私人饭店吃饭。我原以为是老朋友相会想和我聊聊。然而却不是。席间,洪兰芬指着一个端盘子的女服务员对我说:你没想到吧,她是索伯玉的妻子。洪兰芬深叹了一口气,索伯玉这人做事虎头蛇尾,命中注定他要夭寿早死。只可惜留下妻子,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儿。索伯玉死后,她们一家人生活不下去,妻子只好到这家饭店给人端盘子洗碟维持生计。洪兰芬的神态里充满感慨,绝不是幸灾乐祸。她和索伯玉分手后,就找了个同是南下干部子女的男人结了婚。那男子在电厂工作,比她还小两岁。现在她已有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已成人妻人母的女人,又经历过那么多的生活磨砺,她应该是有怜悯之心的。
我已多年在外,对故里的事所知甚少。即使是本家的伍木川父子,我也已多年没见过面。而一直住在青佛城的洪兰芬对这里的事,反而要比我知道得多。我疑惑地问洪兰芬:不是说索伯玉的姐夫伍添丁有几千万资产吗?难道就不会拿出些钱资助这三个可怜的母女,让她一个女人在这儿为人端盘洗碟?
洪兰芬感慨地说:你以为那么容易呀!常言说“千家富难养一家穷”,何况像索伯玉这个人在世时,有些事情做得太够,又有谁会资助她们呀!……我们又联想和追忆起索伯玉生前做过的那些糗事。索伯玉短命的一生是极富悲剧色彩的。我忽然想起他曾和洪兰芬的感情纠葛,与我和洪兰芬前后的两次合伙经商,我再次生出这样隐隐约约的一个疑问:索伯玉的夭寿早亡,似乎和索氏祖祠的风水和那个百年来阴魂不散的闵寡妇有某种内在的关系?这种关系也许有点唯心论和宿命论的迷信色彩,但一个家族善与恶的血统,有时或许还真有某种承继的因素存在?这个问题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多年以后,我还是经常要想起这个问题,但我至今还是疑惑不解,也找不出真正的答案。
2003年9月作于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