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
深夜,令我不安
晚上闲着无事,看不惯世风,又不愿出去乱逛,便坐在灯下,顺手拿来一张大大的法制报浏览。正盯着“以法治国”几个大字出神,只听得一阵急促促敲门声,忙去开门。原来是B君,我的老朋友。不等我寒暄,他便气喘吁吁地掏出一叠材料纸递给我:“你先看看这个!”妻子请他落座,沏茶。他盯着那叠材料纸,木讷地站着,脸面一片凄苦。
草草看完B君的呈物,方知乃一封恐吓信,是一位小子写的,抨击B君干涉了他和B君女儿的婚事,扬言只在近日要对B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解心头之恨?!
我的天,一向只知道埋头工作、勤奋笔耕、对社会抱种重幻想的B君,怎能抵住这样的风险!
我将那污淖掷在旁边,问B君是否干涉了儿女婚姻,如是,那是不应该的,我只差说自讨苦吃!
B君哭丧着脸,叹着恶气,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他的悲哀。
他说他有个女儿,年方二九,刚刚高中毕业,因不听话,不勤学业,高考竟落了榜!在家闲着无事,就闹,给父母施加压力。行政单位又不能办企业,企业单位又只顾自己的亲友,不知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安排到某公司临时就业。不久,相好者悄悄告诉他:令爱正和一“浪荡子”打得火热!他很吃惊,生怕弄得不好公司会端掉她的饭碗!于是便同女儿进行“恳谈”。他只是告诉她:你现在还年轻,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和工作上,千万不能分心。他还说,找对象是自己的终身大事,总有一天是要解决的,但决不能轻率,一要考虑对方的人品,即思想和道德,这是主要的,万不能只以貌取人。二要考虑对方的抱负和才能。不是一个平庸的之辈,有正当的追求,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三要考虑对方的身体、性格、家庭诸因素。他说他就说了这些,不知怎的,不几天就飞来“一把刀子”……
B君从来不圆滑,不欺诈,只知道老老实实做人,多少有点夫子气,这是我知道的。
我安慰了他一番,并答应帮忙做做工作,促使矛盾化解。他怏怏地走了。我叮嘱他: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为好,现在的青年人火气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当然不是所有青年人。
B君走了,但是给我留下了许多思考。
我不明白:不是天天都在喊以法治国么,为什么有的国民法律意识那么淡漠?
我不明白:总是听到高喊婚姻自主,婚姻自由,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讲一讲父母有对子女教育的权利和义务,子女有接受父母教育的权利和义务呢?难道子女同谁厮混父母都必须装聋作哑吗?
我不明白:我们的时代是改革开放的时代,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家长对自己子女总是“象端着一碗油”呢?
凡此种种,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只觉得有一种危机感越来越强烈!我只觉得,任何时候,我们不能丢了精神支柱、丢了民族魂啊!
1988年
赠匾小议
走进好多起眼或不起眼单位的办公室或会议室、展览室、荣誉室,都有十几块、几十块金光闪闪的镜匾赫然映入眼帘!那玩意有方有圆,有厚有薄,有玻璃制品,有特殊材料制品,有墨作、有羽贴、有花木虫草的繁荣,有龙凤雀鸟的热闹,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镜匾从何而来?自有繁多的名目。最为显著者为贺匾,新建一公司、一厂、一堂、一院、一所、一楼,新成立一协会、一学会、一研究会,以及这开业,那典礼之类,花上一笔,把那红底上烫金的“请柬”买它若干,雪片也似撒将出去。接“请柬”者出于上下级关系、“兄弟关系”、毗邻关系,甚至说不清关系的关系,总得表示表示,捧匾“赏光”。赠匾是一种时新的“国粹”,近年来愈演愈烈。弄得有些单位防不胜防,前日甲飞来一片恳切:某月某日,假座某处……恭请光临;昨日乙飘来满腔深情:某月某日,成立某会,敬请届时赐教;今日丙领导亲登“三宝殿”,盛意拳拳,极言某月某日举行某活动之重要,诚望给以支持。告曰:有纪念品!
有钱的大老板好说,镜匾可以买个尽善尽美的,四五十、六十七元不在乎,一百两百又何妨!配上四五封“千子头”鞭炮,赶在热闹时,大大咧咧送去,自会招来数百数千双眼目的歆羡!主人亦会笑脸相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苦了那些“干抹布”单位。手头本就拮据,加上又有“纪律”这个“紧箍咒”,一见那金光灼人的“清”字,脸上便露出难色。不给“赏脸”、“赏光”、“给面子”、“支持”吧,“联系”又那么千丝万缕,谁个百事不求人?一打听左邻右舍都在筹备,你总不能装聋作哑!只好踮起脚做人!把卖废旧报刊的那点小家当开销!
什么事都是逼出来的。有些人也渐渐学乖了。送匾虽然照样热闹,然而一阵阵鞭炮过后,你仔细审视这匾那匾,便可发现好些都是陈旧货色,只不过那灰尘全无,新涂了点油漆,并且,将旧时字迹来了个移花接木。有的主人图的是气派,只要人来了,人到人情到,至于送什么礼品并不萦怀,请坐、倒茶、敬烟、送纪念品,吃请照样热情,笑容可掬。有的即或看出破绽,也只得将疙瘩留在心底。悄悄叽咕,哼!你送个旧陋之物,未免太小家子气,太把人不当人,太虚与委蛇!把你看白了!看扁了!看透了!
管它主人意象如何,敷衍之事照样为之,于是便出现“镜匾旅游”的滑稽。同是一方镜匾,推排球似的传到甲、传到乙、传到丙、传到丁……传到癸,或许由癸又传到甲,周而复始循环。其实,许多人都明白这种真真假假的“礼仪”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但又好像不能摆脱!即便是陈旧之物也要送、也要接,你应酬我,我应酬你,原因是已形成了一股风。既然成风,就难以自拔!咱们中国就是这样,极易形成一些风潮,而风潮一来,很难有些个“傲岸不群”之士。
有句古训,叫做“君子之交淡如水”。目前就人们的心理而言,实现这样的“淡交”是难的。那么,类似“镜匾旅游”的戏法倒是一件好事。用不体面的话说,叫做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
1989年
背脚子
五叔是个背脚子。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背脚子。他们是背脚子世家。那已变得陈旧变得古董的弯架子和打杵,已成为这个家的传家宝。
人说,五叔门前那条通往集镇、通往湖南湖北的山道,是背脚子世家用打杵一橐一橐给“钻”出来的;山道上闪亮的石板是背脚子世家用泪和汗给洗出来的;贺龙在湘鄂边闹革命时,五叔的祖父沿着这山道给自己的队伍送去了好多救军粮,那“橐”、“橐”的打杵声,为红军敲响了进军的鼓点;国民党逞威风的那阵子,五叔的父亲在枪口下沿着这山道给“乱军”背去了自家的“度命粮”,那“橐”、“橐”的打杵声,把“国民党”的脊骨敲得山响!
不知何时,五叔接过了父辈的弯架子和打杵。父辈给他留下的是希望,可他接过的竟是些许悲哀!他沿着这条山道,到好远好远的地方背过“救济粮”,那“橐”、“橐”的打杵声,似是向早已翻身解放的日子发出的质问!
然而,五叔却始终不愿丢掉背脚子的名声,不愿丢掉弯架子和打杵。他说,世道变了,他越背越有味!那山道被他踩踏得更光滑、更结实。
去年,我在山道上碰见他,他用弯架子背着一座“金山”。年近古稀的人,脸色还那么的红润,笑皱里挤满了喜悦。我问他这大捆烟叶要值多少钱,他肯定回答:“至少150元!”我问他家里还有多少,他脱口而出:“至少还有这30个多!”顿时,我觉得他的打杵已变成一个厚重的感叹号!他去了,老远还听得一“橐”、“橐”的打杵声,紧合着时代的节拍!
今年,我好几次在山道上遇见他。他好像更年轻了些,脸上呈古铜的赭红。每次碰到他,他都背得山高。有烟、有茶、有棕,越背越多,压得汗流浃背。有一次遇见他从镇上回来,使我非常吃惊!他背着一个纸箱,我问他又买了些什么新货,他风趣地说:“孔夫子搬家——尽是书!”“买这么多书?”他掏出一摞纸条:“你看,这是幺儿子、孙伢、外甥给我开的单子!”我一看,只见上面写满了各自的需要。大孙伢正读高三,要的是数理化文史复习指导。幺儿子在家兴茶种烟,要的是烟茶栽培技术。外甥女爱文学,要的是写作指导及文学作品之类……
我打趣地说:“您这背脚子不成了流动书店么?”他一笑,“我把这些长学问的东西交给他们,他们日后才会“背”得更多更多呀!”
橐!橐!橐!……
五叔呵,您是有意撩拨我的心弦吗?我的山一样的背脚子!
1989年
转转儿河
我们寨子里有条小河。她收容无数眼山泉,从寨子北面那匹大山的峰丛中潇潇洒洒抖下山来,之后,绕着犬牙交错的山石林岩转呀转呀,好像总是转不出去。我们土家先人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转转儿河。
我常常尽情领略转转儿河的风姿。登高远望,她宛如一条浓绿的彩带,在山里飘然流转。烟雾氤氲时,她时隐时现,好像神龙游弋在云气蒸腾的海面。走到近处,但见河岸那弯弯曲曲、披满地衣苔藓的枫杨,是那样古老怪谲,犹如虬龙蟠螭,神形交合。更有趣者,是横贯两岸二三丈的活树桥,虽是皱皱巴巴,老态龙钟,然而老则老矣,却甘为人桥,其景其骨,令人叹为观止!那一泓清流,随着地势的不断变换,或急或缓、或抛珠溅玉、或吞云吐雾,琤琤琮琮,丁丁冬冬,总是不舍昼夜地弹拨着山里的畅想曲......
我们寨里人十分迷恋转转儿河。这不仅在于她把大自然的美浓缩在我们的繁衍生息之地。更在于她是那样的温良,那样的大度。夏日,她给孩子们提供了贪恋终日的嬉戏场所。在那好多绿树环绕的石潭里,孩子们学会了狗扒水、翻天云、钻迷子,练就了勇敢、顽强的秉性;金秋,是她奉献山珍的时节。清水鱼自不必说,那形似青蛙,只不过皮肤显得灰黑的螃螃(棘蛙),便是山里独有的。螃螃蒸煮煨炒皆宜,远比嫩公鸡的味儿鲜美。下雪了,转转儿河便是母亲姐妹们的世界。尽管山野冰冻三尺,但山泉水却是暖融融的,母亲姐妹们便来捣衣、洗菜,满河红绿,笑语不断。燕子回来时,转转儿河更豁达了。伴着犁耙水响,她悠悠流转,毫不保留地把玉液琼浆送给你、送给他,把几千亩良田变成明镜……转转儿河,还有她特有的一腔深情。你看,她是那样理解青年男女的恋心。阿哥想阿妹,阿妹思阿哥,只在上河漂个信物,她便悄悄地把真挚的爱传送到下河,这便是真正的暗送秋波啊!自然,住在上游的干部要召集什么会,转转儿河也会以同样的方式“通知”到各家各户。总之,春夏秋冬,年复一年,每栋吊脚楼都能分享到转转儿河的恩典。没有偏颇,没有欺诈。她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把大家统一起来,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然而,我们的转转儿河就在那个“大干快上”的日子里遭到了厄运!在一片气吞山河的口号声中,她被几千人的“田园化”大军肢解了!
婀娜的枫杨没有了。活树桥没有了。两岸布满青苔的砥石没有了。一个个清澈的小潭没有了。吊脚楼被拉得很远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通直的鸿沟,一条实实在在的“战壕”!
自此,年复一年,寨子里的人忍受着转转儿河那被扭曲的魂灵的发泄!
春天来了,这是它愤怒的季节。它把寨子里所有的山洪都变成千军万马,一路咆哮,横冲直撞。那土堤被冲决了,两岸的良田被削毁,削得毫不留情!河床无限制地扩延,3米、6米、9米……夏天来了,炽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它潜身于深谷,任你千呼万唤,它也不给你一点儿施舍!眼睁睁地看着青青的禾苗变成枯黄,在干涸中艰难地喘息……
转转儿河呵转转儿河,你还能回来么?你的寨里人是多么思念你!
完整的你是不能回来了。人们只希图整治一下你残缺的身躯。寨子里的头,带着大家的哀怨和期待,一层一层地向这个上级那个上级倾吐,请求。然而,似乎一个伟大的宗旨也残缺了!他们得到的回答或曰“找当事人!”或曰“哪里有钱!”可当年的指挥者——这个当事人那个当事人,有的已升迁,有的已调离,有的退居二线,有的告退归隐,他们,已没有任何责任!没有钱,人们理解:这样的工程远不止一处两处。药只一包,难医千疮百孔啊!
啊,转转儿河!真不可思议!你失去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容易,而要恢复你,却是那么艰难!大概世上存在一条真理吧,美的东西摧毁容易,而要“完璧归赵”,难啦!
1990年
小议两种人
近几年,有些“弄潮儿”纷纷走出机关,下到基层,“立志干一番事业”。他们中间,有的已经通过了“凯旋门”。有的由于种种原因,尽管吃尽了苦头,可时过一两年还是难于功成名就,有的甚至跌了跤子。于是,某些惯于坐机关的人出来说话了:对于胜利者,他们妒其“走运”,借此大呼经济待遇不公,“行政干部的工资赶不上企业干部的奖金!”对于功名不就并有所失误的人,他们鄙弃,大抒“先见之明”:“我早就料到了,想‘镀金’,想捞一把,怎么样?捉虱自咬!”
如果给某些惯于“坐机关”的人画个众生相,便是:来往于家庭——办公室,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扯扯白、发发议论,不担任何风险,不负任何责任,工资补贴少不了,加官晋级争着要。提到下厂下乡办实事,或装聋作哑,或无病呻吟,或大吵大闹,管教你不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似是而为,便是最“识时务”、最“保险”,最得其所哉!
把前两种人评论一番,得用鲁迅的话作为引子,即: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毕竟是苍蝇!真正立志干事业的人,可能一时得不到社会的追捧,成功了有人忌妒,失败了有人讥讽,吃苦无人同情,跌倒无人搀扶,但只要毫不动摇的奋斗下去,你的光芒会让那些庸碌者不可逼视。而那些吃皇粮、拿薪水、庸庸碌碌混日子的人,无论用什么语言来表现自己的完美、高明,也不过枉到人间走一遭而已!随着改革的深入,靠空头“革命”,吃“保险”饭的日子是不会太长久的!
1990年
茶站纪事
在鄂西南鹤峰大山深处有一个叫“湖坪”的地方,有一个特殊的茶站:一方水泥台,两个水瓶,三四个茶杯,一张条凳,摆在公路旁一凉风习习的岩罩下。南来北往的行人,翻山越岭,汗流浃背,正渴不可耐时,忽然吹来一阵和风,有老者笑嘻嘻招呼:“喝杯茶,歇歇脚吧!”行者好惬意!于是,就此打歇,来他个“三杯少”!顿觉清爽无比……
——没有任何领导安排。乡村干部交给茶主的任务是种田,种包谷、洋芋、油菜、烟叶。好好种,好好管,好好收。收了交“定购”,交农业税、特产税。这些,他没说的。儿子儿媳孝顺,山上的事,包了,该交的,一个不少。他们要老人轻轻松松、愉愉快快颐养天年。老人偏闲不住,便自我“安排”,在离家30米的公路旁找个寄托,管它时兴不时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起“务”来。
——没有“八小时工作制”、“三班倒”的约束。日出面作,日落而息,仲春伊始,晚秋而终。一对老夫老妻,念的一本经,合的一个拍,从没说个“烦”字,从没说个“不”字,名正言顺的茶站,一办就是十多年!
——没有一丁点物质索取。自己制作茶具,自己购买茶叶,自己入洞挖煤,自己上山砍柴。茶,是真正的茶,没有半点欺诈!水,是真正的开水,清甜、卫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喝!要说,周围并无二家,谁也不会竞争,一杯收个几分角把,受益者就是看在老人的面上,亦会慨然解囊。然而等你手入衣袋,便有揶揄的一笑让你认真不得:“哎吔,开眼界,我们没见过钱呢!”
——没有特殊的荣耀。“劳模会”、“先代会”似乎与他们无缘。因为在这里看不出惊天动地的壮举,看不出博大精深的“思想”。他们心安理得。“只求过路者歇得爽快,喝得开心”。人乐我亦乐,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