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桑看到心爱的孙女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他满脸的褶皱都舒展开了:“傻丫头,什么事这么急啊?这报纸上的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啊。”
丹娅这才想起来,爷爷是不识字的,连忙解释说:“报上说盛昌号金牌茶现世啦!”
丹桑原本舒展的眉头顿时紧了起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显露出凝重的神情,只对丹娅吐出一个字:“念!”
丹娅将报纸上的新闻一字一句地念给爷爷听,丹桑闭上眼抽着旱烟,不时吐出几口烟雾,一言未发。
丹娅有些着急了,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倒出来:“盛昌号明明是阿腾哥家的茶庄,这个叫云浩然的怎么会有龙家茶庄的乾隆金牌和金牌茶呢?盛昌百年贡茶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丹桑没有回答,依然沉默地抽着旱烟。丹娅依偎在他身边,双手推了推爷爷的胳膊:“爷爷,您说话啊!”
丹桑睁开了眼睛,一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丹娅乌亮的长发:“孩子啊,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真真假假搅和在一起,不过,你要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可是您看报纸上还有金牌和金牌茶的照片呢,”丹娅追问道:“这个云浩然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丹桑将烟杆在靠椅的椅脚上敲了敲,眼神中有一种坚定:“是真是假,不是报纸说了算,也不是这个云浩然说了算,这件事,得咱们普苍山说了算!”
丹娅还想再问,丹桑摆了摆手:“你今天的茶做了没有?”
“摊着呢,还没有来得及做。”丹娅如实答道。
“那赶紧去做茶吧。”说完,丹桑站起身,把烟袋别在腰间,喝了口茶,离开了自家的寨楼。
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仲岩正开着他的越野吉普车,疾驶在回家的路上,额头沁满了汗珠。
仲岩长得虎背熊腰,黝黑的脸庞上鼻高唇厚,笑的时候就会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生性耿直,体格健壮,最喜欢打抱不平,虽然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但也交结了一大批好朋友,当然,他最好的朋友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龙腾和丹娅。
仲岩的阿爸病重有段时间了,一直不见好转,医生告诉他和阿妈要有心理准备,在昆明民族歌舞团的姐姐仲雪也特地赶回家来照顾阿爸。今天早上,仲岩看到阿爸的精神似乎还不错,才去山下打理自家的茶行,谁知没过多久,姐姐就来电话说阿爸快不行了,仲岩立刻急着往家里赶。
仲岩驾着吉普车“咔”的一声停在了自家的寨楼前,他熄了火,从车上跳了下来,顾不得关上车门,便一头冲进屋里。
仲岩的阿爸身上盖着一床厚被,在包着稻穗的枕头上仰面躺着,眼睛微眯,气若游丝,阿妈祖夏坐在床边的条凳上抹眼泪,姐姐仲雪正用热毛巾为阿爸拭着额头。仲雪从昆明回来亲自照料阿爸已有一个星期了,原本身姿窈窕的她,现在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仲岩猛地扑到床沿前,跪倒在地握着阿爸的手,颤声叫道:“阿爸!”喉咙一阵发紧,竟再也说不出多的话来。
阿爸眼睛睁开了一些,嘴唇颤颤地一张一合。
“阿爸,您有话要说?”仲岩看到他似乎想要说话,连忙把头凑近他的嘴边。
看到仲岩就在眼前,阿爸突然间有了些力气,他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讲。”说完又停住。
仲雪知道阿爸一定有要紧的事要对仲岩单独交代,便说道:“我陪阿妈去洗把脸。”她扶着阿妈轻轻走出了门。
阿爸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说话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我们仲家从我爷爷,也就是你的祖爷爷那一辈开始,传下来一个秘密,现在是告诉你的时候了。”
仲岩看到阿爸的嘴唇有些干裂,忙说:“阿爸,我给您拿口水喝,您慢慢说。”正要起身,感觉到自己的手被阿爸拽住。
“这件事与龙腾有关,也关系到我们普苍山。”阿爸眼里闪烁着泪光,仲岩咬着嘴唇重新在床边俯下了身。
“你祖爷爷是马帮的‘锅头’,和龙腾的祖爷爷是过了命的把兄弟。”阿爸说一句就得停下喘上两口气,仲岩点头道:“我知道的,小时候就听您说过。”
“你爷爷说……祖爷爷临死前留下话……叫仲家子孙记住……如果有一天……乾隆帝赐给龙家的金牌……还有盖了金牌的贡茶……同时出现了……”仲岩的阿爸断断续续地说道,神情不禁变得激动,喘气开始急促起来,仲岩又惊又急,含着泪叫道:“阿爸!”
阿爸憋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抓住仲岩的手:“记住,有这两样东西的人,就与当年暗算龙家的凶手有关,要龙家后人去报仇!你一定要帮龙腾……”
阿爸拼尽全力说出这个仲家几代人严守的秘密之后,撒手离世了。
仲岩痛彻心肺,他抱着阿爸渐渐冷却的身体,放声大哭:“阿爸别走,阿爸别走啊!”
按照哈尼族的习俗,仲岩在自家寨楼门前放了三只大爆竹,爆竹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着。月亮寨的人们便都知道了仲岩阿爸离世的讯息,没过多大工夫,仲家寨楼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仲雪也按照习俗摘下头饰,帮母亲招呼前来问候的女子们,与她们一起唱起忧伤的哀歌。
仲雪不仅窈窕美丽,而且极有艺术天赋,是云南鼎鼎有名的民族舞蹈艺术家,因为她平日里演出安排频繁,所以回寨里的次数很少。这次来家里陪着仲雪唱哀歌的女子特别多,不少人也是想亲眼见见这位声名远扬的本族舞蹈明星。
仲岩宰了六头牛款待乡亲,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仲家寨楼人来人往,分外热闹。出殡前一晚夜色降临的时候,仲岩在寨楼前的一大片空地上开始点燃巨大的篝火,人们陆陆续续围拢了过来,开始为仲岩的阿爸举行隆重的“莫搓搓”葬礼,即为死者跳舞送葬之意。
在哈尼族的礼仪中,葬礼是最为隆重的,生死达观的哈尼人认为,生老病死,本是人生的自然规律,一个生命的消亡象征着另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死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要照常欢乐,死仅仅是跨向另一世界的门槛,人的灵魂永生不灭,因此要举行盛大的葬礼。
篝火燃起的时候,哈尼族的青年男女们开始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载歌载舞,祝福仲岩阿爸灵魂的永生,丹娅也在舞蹈的人群中。她从小和仲家的孩子一起长大,仲岩的阿妈祖夏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女儿看待,这几天,她忙着帮祖夏和仲雪处理后事,都没来得及与仲岩讲上几句话。
丹娅一边跳着舞,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着仲岩。体格魁梧的仲岩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发现,丹娅边跳边转,到了仲岩的身旁,向他递了一个眼神。
仲岩与丹娅、龙腾从小就是最要好的朋友,彼此情同手足,心意相通,仲岩立刻明白丹娅有事找他,于是点了点头,两人悄悄地从舞蹈的人群里退了出来,走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这里相对安静了许多。
“阿岩哥,我给你看样东西。”丹娅从衣袖中抽出那份《茶报》,“你看看上面这篇报道。”
仲岩接过报纸,借着篝火的亮光,报纸上新闻大标题霍然映入眼帘:“云南盛昌号百年贡茶在香港现世!”
仲岩全身一震,阿爸临终前所说的每个字不断在他脑海里回响,他赶忙往下看,等到看完报道,不禁头皮发麻——乾隆金牌和金牌贡茶真的同时现世了!
兰迪会所三楼包间内,黄茂刚专门为吴东轩和龙腾设下晚宴。
兰迪会所是上海滩一家著名的西餐厅,整个会所是一座三层楼的欧式建筑,外墙是淡黄色大理石,拱形的门框上装饰着精美的浮雕,大堂挑空至顶层,在大堂墙面和走廊过道两侧,展示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画作,使会所在豪华之外,还弥漫着一股艺术气息。
黄茂刚是潮州人,身材精瘦,肤色偏黑,双眼向内凹陷,虽然年过五十,但精力依旧非常充沛。他以房地产起家,又在远洋运输上大展手脚,经过数十年的运作,现在黄氏集团的实力十分雄厚,其投资范围已涉及多个领域,但黄茂刚仍然保持着一贯低调的作风。今天晚上,他宴请吴东轩和龙腾,只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灰色夹克衫和黑色休闲裤,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国际名牌,与龙腾想象中的超级富豪形象相去甚远。
“今天这场仗打得真漂亮!”包间内,黄茂刚操着潮州口音的普通话,感慨地说道:“没想到龙腾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精准的市场眼光,倒是老黄的谬论让你们见笑了,如果今天听了我的意见大量补仓,损失可就大了,真是惭愧啊!”
吴东轩推了推黑框眼镜,笑道:“话不能这么说,黄总将这笔大额资金交给莫格银行投资部管理,是对我们的信任,投资部理当尽职尽责。龙腾虽然年轻,但是这些年进步很快,已经形成自己的投资理念和投资策略,而且在市场交易心理控制能力方面很稳定,所以,我慎重考虑之后,才将您的个人投资账户交给他管理,我想,他今天的表现可以让您彻底放心了。”
当初,吴东轩力排众议将黄茂刚的个人投资账户交由龙腾管理,实际上是承担着很大的风险和压力的,黄茂刚也曾就此提出过疑问。好在龙腾没有辜负吴东轩的厚望,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多笔交易都取得了丰厚的投资回报,尤其是这次农产品交易之役更是赢得精彩漂亮,吴东轩对此深感欣慰。
坐在一旁的龙腾有些不好意思了:“应该是我感谢吴总监的栽培,感谢黄总将资金交给我操作的信任,是你们给我提供了这样好的平台,才使我有机会一搏,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他说得非常坦诚。
“你们都过谦啦!”黄茂刚摆了摆手,正色道:“说句实话,我户头上的这些钱在股市上根本算不上什么,能赚多少,我还真没太看重,其实就是想测一测自己在股票上的投资眼光,毕竟我的主业还是地产和远洋运输。今天龙腾的操作,有勇有谋,当断则断,让我非常佩服!有句话说得好,‘术业有专攻’,就是要让专业人做专业事,还有一句话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些一向是我经营企业的原则,今天我要重新记住这两句话,以后股市上的操作就全部拜托给吴总监和龙老弟,我就不再掺和啦,来,今晚我们一定要多喝几杯!”
很快,丰盛的菜肴摆满餐桌,黄茂刚兴致很高,频频举起酒杯,以示谢意。龙腾倒也干脆,他知道吴东轩一向饮酒甚少,所以他不仅爽快地陪黄茂刚干掉好几杯酒,连带将吴东轩的那份也代为喝下,使黄茂刚很是开心,对他越发欣赏:“龙腾啊,看到你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不过你可比我当年强多了,有主见有气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今后有什么需要老黄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来,再干一杯!”
龙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黄茂刚满意地点点头,拉起了家常话:“你对市场这么有感觉,是金融世家出身吧?”
龙腾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家人倒真是与金融不沾一点儿边。我在大学读的是金融专业,后来就进入莫格银行工作了。”
吴东轩在旁介绍说:“龙腾是中国人民大学金融专业的高才生,他毕业时正赶上莫格银行在北京举行招聘会,他在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之后就来到上海,一直在投资部工作。”
黄茂刚一脸的惊讶:“我一直以为你是上海人呢,老家在哪里啊?”
龙腾答道:“我的家乡在云南。”
“哦,前些年我常去云南,对那儿挺熟的,可你说话一点儿都听不出云南口音来,离开老家很久了吗?”
“是啊,从上大学起就离开家乡,出来有十多年了。”龙腾心里微微一酸,家乡是他在梦中常常回去的地方,离开得越久思念就越深。
“你家在云南哪里?”黄茂刚继续闲聊着。
“普苍山。”
“你是普苍山人?”黄茂刚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遍,深深凹陷的眼睛顿时一亮:“我曾经在那里住过半个月,有些传说至今记忆犹新。”他放下酒杯,双眼盯着龙腾问道:“你姓龙,云南普苍山百年前有一个天下闻名的龙家盛昌号茶庄,和你有没有关系?”
龙腾的心顿时纠结了起来,这个问题正是困扰他多年的心结所在。从小,龙腾就经常听到普苍山人关于盛昌号茶庄的种种传说,包括乾隆御赐金牌以及百年贡茶,也听说是他的祖爷爷因战乱关闭了盛昌茶庄,但众说纷纭,真假难辨,每次去问姨妈卓玛,她都避而不答,龙腾问多了,卓玛就说:“孩子,先人的事情与你无关,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所以,龙腾心中即使有再多的疑问,也无法找到答案。
此刻,面对黄茂刚突然提出的问题,龙腾知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虽然胸中已波澜起伏,但脸上却淡淡地笑着答道:“普苍山的传说非常多,您说的盛昌号茶庄也早就关闭了,不少传说中的事情都无法证实。”
黄茂刚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遗憾:“不管传说是真是假,但普苍山出品的普洱茶是天下最好的普洱茶,这绝对是真的!我喝过之后,曾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啊。”
吴东轩听到黄茂刚发出如此感叹,不禁笑道:“原来黄总是如此爱茶之人,竟然品茶能品到这份境界,听你这么一说,像我这样很少喝茶的人倒真是俗人,即使喝到了好茶,也如同牛饮不识其滋味,真是惭愧。”
黄茂刚连忙摆手说道:“吴总监留学海外,是知名海归,绝对的金融精英,相比之下,我才是俗人一个。不过,说来让你们见笑了,我喝遍天下名茶,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普洱。”
他的手在餐桌上轻轻拍了两下,叹道:“其实,茶叶里的学问很深啊!品茶就如品人,这普洱茶是越陈越香,交朋友也是一样,日久见人心。所以,我常说,交上一位好友、一位知己,就如同喝了一杯陈年普洱,味醇甘润;如果认识了个不好的人,那感觉就是喝了一口低等劣茶,口感生涩,根本咽不下去,只想马上吐出来。”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吴东轩饶有兴致地说道:“我虽然常年旅居海外,但也知道茶被誉为中国的‘国饮’,茶文化博大精深,遗憾的是,自己对茶的知识了解甚少,分不出茶的差别,更谈不上品饮。曾经听有个朋友说过,喝普洱茶觉得有些苦,不知道黄总的感觉是怎样的?”
提到普洱茶,黄茂刚开始滔滔不绝:“有人喝茶说苦,有人品茶言香,要我说,喝普洱茶有几个阶段,喝头道茶感觉的是苦,喝第二道感觉的是香,再往下喝感觉的是淡,但如果一直喝下去,就会慢慢品出深藏其中的沉香,从苦到甜,从浓转淡,都是一个必经的过程,跟人的一生没什么两样。所以这么多年的茶喝下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茶如人生!苦里有香,香中蕴苦,其中味道,每个人都会自有评说。人生百年,也不过就是一杯普洱茶的工夫啊!”
吴东轩知道黄茂刚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但他没有想到,黄茂刚对茶道有这么深刻的领悟,心中十分佩服:“‘茶如人生’,这四个字真是精辟,看来黄总对普洱茶的研究非比寻常,才会有这样深刻的感悟,改天我一定要专门讨教茶道,请您一定多多赐教!”
“吴总监太客气了,哪里敢说什么赐教,你要有兴趣,咱们就多聊聊,我家里收藏了陈年普洱,下次约着一起品鉴品鉴……”
黄茂刚与吴东轩的一番对话被龙腾全都听在耳里。龙腾在茶乡出生,在茶林中长大,普洱茶已经深深融入到他的血脉里,融入他的生命中。此时,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上海滩,在乍暖还寒的初春之夜,当听到有人夸奖家乡的普洱茶的时候,龙腾心中感到了骄傲,但同时也深深勾起了他的乡愁——普苍山的亲人们,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