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天早上,薛佳双醒来已是日头三丈高了,他连忙起床,衣服一披,手脸也来不及洗,就急匆匆上山去了。
近来,青山坞村野猪猖獗,昨天夜里,他在青山岭上放了一只捕兽的夹子,本想在人们上山前撤收,想不到睡过了头。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那地方一看,吓得面如土色,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铁夹子上躺着一个小孩,已经没有一点声音了。
这小孩叫丁正军,今年刚8岁。前几天,他的好朋友丁小辉告诉他,青山岭上那些野柿子好摘了,他们俩早已约好,星期天去摘。所以,今天一早就上山了。丁正军走在前面,想不到一脚踩到了这只捕兽的铁夹子上,左脚被夹住了,痛得他号啕大哭。丁小辉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松不开铁夹子。这铁夹子是用12号螺纹钢做成的,力量相当大,不要说小孩,就是不懂松开夹子诀窍的大人,也对它束手无策。丁小辉一看不好,要丁正军等着,他下山去叫人。见丁正军点了下头,他就飞快跑下山去了。
丁正军不停地挣扎,铁夹子越夹越紧,把那只嫩小的脚夹断了,血流了一地,他昏死过去了。薛佳双一看闯了大祸,全身发抖,他强打起精神,抱起丁正军就走,半山腰里碰上了丁小辉叫来的村民,大家轮换着抱着丁正军飞奔。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丁正军终因失血过多死了。
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下子没有了,在村小学教书的羿丛姗好似有人用刀子在割她的心。丈夫在大西北边防哨所,现在早已冰雪封山,根本无法和他联系。巨大的打击,使她昏了过去,乡亲们把她送到了镇医院。
家中没了做主的人,有人连忙去2公里外的羿丛姗娘家报信。羿丛姗的弟弟叫羿仲庆,他的性格暴躁得如一点就响的爆竹。一听小外甥被人当作野猪夹死了,这还了得,连忙叫了几十个同族弟兄,浩浩荡荡地来到青山坞村。姐夫在部队,姐姐住了院,小外甥的后事理所当然地由他全权负责了。
不到一个小时,羿仲庆拿出了处理方案。一、薛佳双必须守灵时跪着烧纸钱,出殡时捧遗像做孝子;二、上等棺木,丧事厚办;三、12小时内付清10万元赔偿金。
对第一条,薛佳双表示一定照办,事到如今不要说做孝子,就是他50多岁的人给8岁的孩子做孙子也心甘情愿了。对第二条,咬咬牙也能接受。可对第三条,要他拿出10万元钱,不要说12小时,就是12年也困难。妻子长年有病,5年前全身瘫痪,卧床不起,家中的经济收入几乎都成了她的医药费。今年8月,女儿考上了大学,薛佳双倾尽了全力供她上学,至今还欠下2000元债。寒假快到了,过了年新学期就要开学,需交的巨额学费至今还无着落,又上哪里去筹集这对他来说不亚于天文数的赔偿金呢?
羿仲庆已甩过话来了,到时拿不出钱,休怪他们无情,要砸毁薛家的锅灶、门窗、楼板以及所有家具,灵堂设在他们家里,并把尸体安放在他们家客厅里。可薛佳双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一早,羿仲庆纠集了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到薛家兴师问罪了。
薛佳双跪在门口央求他们,他真想撞死在他们面前,来个一命抵一命,可一想到女儿,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女儿今年21岁,她妈妈在生她的第二年就病魔缠身。她从小就很懂事,平时一有空就来到妈妈的床前,讲书上的故事给母亲解闷。她读书用功,成绩总在年级的前三名。如果自己一死,她妈妈又不会料理自己,她们孤儿寡母如何生活?为了女儿,他还得活下去。
丁正军的遗体也抬来了,羿仲庆一把拉开跪着的薛佳双,那十几个双眼喷火、头发直竖的人开始往里冲。薛佳双苦苦撑持的这个家,眼看要毁于一旦了。
“不能进去!”突然,有人出来阻止了,声音虽然忧伤悲怆,但还是威严有力的,闹丧的人群被镇住了。
她就是羿丛姗。今天清晨醒来,她一定要看护她的母亲陪她回家来见儿子最后一面。母亲只好叫了一辆三卡陪她回来,到家一看,屋里已人去楼空。邻居告诉她,羿仲庆他们抬着丁正军的遗体去薛佳双家了。羿丛姗知道事情不好,便摇摇晃晃地赶来了。
“姐姐,这仇不报,怎对得起丁家的列祖列宗,怎能对得起远在边关的姐夫,小外甥是死不瞑目啊!”说着,羿仲庆怒睁着眼,额角上青筋随着呼吸一鼓一胀。
见他们还要往里冲,羿丛姗挤到门口,索性坐在门槛上,吃力地说:“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停尸闹丧,是违法行为。难道还要使悲剧后再出现悲剧?我是人民教师,正军他爸爸是解放军的干部,我们应该遵纪守法。仲庆,你带大家到我家去。”她全力控制着满腔的悲痛,要把今生今世难忘的痛苦深深埋进心底。
是呀,就是把薛佳双斩成肉酱,把他家踏成平地,也是石砂里榨油,拿不出10万元钱的。恢复理智的人往后退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聚众闹丧事件被制止了。
在羿丛姗的坚持下,丁正军的丧事并没有大操大办,薛佳双也没有做孝子。
这宗案子很快审理完毕,薛佳双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刑3年,缓刑4年。涉及民事部分,受害方要求薛佳双赔偿受害者抚育费以及直接经济损失35000元。
在庄严的庭审现场,法官问被告:“薛佳双,你愿意对丁正军的死亡作出赔偿吗?”
“愿意!”薛佳双回答得非常干脆利落,他深深地感到自责和愧疚。深明大义的羿丛姗始终没有和他发生任何冲突,他们已作出让步,薛佳双心里感恩不尽,唯一能做到的是尽可能多给一些经济补偿,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赔。
“你打算分几期,在什么时候付清?”法官接着问。
“除5000元已在丧葬前向阿舅借来付了外,还有3万元,我准备今天起一个月内付清。”后面几个字,薛佳双是一个字一个字抽泣着吐出来的。
薛佳双一个月内能筹集3万元钱?人们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法官看了他一眼说:“这里是法庭,你要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一次性付款如果有困难,你可以提出分期付款。”
“这我知道,到时一定兑现,决无戏言。”薛佳双诚心诚意地回答。
薛佳双难道为了付赔偿金铤而走险,去抢去偷?法官忍不住说:“请你把资金来源说一说。”
“能否不说呢?”薛佳双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法官。
法官百思不解,只要来路正当,有什么不可公开呢?“为了对你们两家负责,请说一下。”
薛佳双低着头沉思了一会,才抬起头说:“我已打算好了,女儿也表示同意。一、女儿退学,并马上嫁一个有钱的丈夫;二、卖掉房子。人家人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说完,他已老泪纵横了。
原来,镇上有个50多岁的建筑包工头,新近死了老婆,准备续弦。薛佳双想把女儿嫁给他,托人一说,包工头非常高兴,愿意出3万元聘金。听说他们要卖屋,包工头还把离青山坞村只有半公里的一间老屋供他们无偿使用。薛佳双就把最近闯的祸,以及要女儿嫁给包工头的打算详详细细地写了封长信,用快件寄给了女儿。为了这个家,为了父亲,做女儿的选择,也只有牺牲自己了。她拍了一个电报回家,上面是“同意”两个字。
法庭上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人们惊讶了,薛佳双竟要卖女卖屋来付赔偿金了。这是唯一能弥补自己过失的办法,他也只有这样做了。
羿丛姗的眼睛湿润了。她考虑了一下,站起来说:“薛家的赔偿金虽然远远抵不上我们在精神上经济上的损失,但是,儿子去了,就是10万元、100万元也无法使他复生了。难道我们还要去毁掉一个有培养前途的人才吗?我不忍心他们卖屋后无家可归,也不忍心他女儿中断学业,更不允许为付赔偿金把他女儿嫁给他女儿不愿嫁的人。所以,我决定,除收下的5000元丧葬费外,其余的我分文不要。”
整个法庭内的人都呆住了,羿丛姗的心还在流血,却在亲与仇、情与理的碰撞中,做出了义无反顾的抉择。
尽管法庭需要安静,但短暂的寂静后,“哗……”旁听席上还是爆发出一阵掌声。
薛佳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热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情不自禁地对着羿丛姗跪下了,泣不成声说:“您对我们真是仁义之至,恩重如山啊!”
(载浙江《山海经》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