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寿堂盼儿
农历八月十五,是春江县青山乡项儿惠老奶奶的百岁寿诞之日。项奶奶的大孙子,国泰造纸有限公司董事长宗生才,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做准备了。
这天,屋里挂满了彩灯,堂上,一对红烛高照,中堂上,镶嵌在紫红色绸缎中的那个大大的寿字,闪着金光,加上四周五彩缤纷的寿幛,把寿堂布置得喜气洋洋。
上午9时,身着唐装的老寿星已经端坐在太师椅上了。项奶奶已是百岁老人,虽然满头银发,但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敏捷,非常健谈。她一次次地站起来,想去大门口看看,都被孙媳妇劝住了。她嘴里不住地唠叨着:“到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人呢?”
原来,项奶奶是在等待着她的小儿子宗相贵,因为一个月前就敲定了,他无论如何也会在八月半赶来参加拜寿活动的。时间已到中午开寿宴的时候了,围在项奶奶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按照青山乡的习俗,办这喜事,定下来的时辰是不能轻易改动的,儿孙们最好是一个不缺地全部到齐。
二、儿子失踪
对于宗相贵的身世,说来话长。他从小读书就非常用功,学习成绩总是在前几名,宗家为了有人能够出人头地,一家人勒紧裤带供他上学。1948年,他考上杭州无线电技术学校,去省城读书。想不到第二年,他突然像断线的风筝,和家里失去了联系。项儿惠顾不得自己一双小脚,和丈夫一起来到杭州寻找儿子,当得知学校已搬迁到了宁波,他们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宁波。一问,说是宗相贵在搬迁途中失散了。项儿惠想,小儿子见过世面,又有文化,不管到了哪里,总会回来的,他们就回了家。这以后,她只要一见到邮递员来了,就会去问,有没有儿子的信,时间长了,弄得邮递员都烦恼了。她几乎每天都在盼着儿子的消息。30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音讯,她也绝望了,儿子宗相贵肯定是在兵荒马乱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项奶奶突然接到宗相贵的来信,急忙拆开一看,才知道儿子失踪的原委:1949年,解放大军过了长江,国民党政府要杭州那家学校南迁。宗相贵来到宁波后,糊里糊涂地和一些同学一起,到了舟山。这时候,国民党的部队也逃到了海岛上,把他们劫持到了台湾。宗相贵思念着父母和哥哥,可是,他无法跨越这个海峡,直到两岸关系开始松动后,才试探性地写了一封信。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逝世了,而母亲项儿惠天天在盼他归来,大病一场,差点送了命。
小儿子还活在人世,这是项儿惠做梦也在想的事,她马上亲自动手写回信,要宗相贵早一点回来团聚。
不久,宗相贵回信了,还寄来了照片,说是他现在很忙,抽不出时间回来,请母亲保重身体,到时候一定会来探望妈妈的。
项儿惠想想也是,那些台湾回来探亲的人,哪一个不是大老板,儿子肯定也办了个大公司,当上了总裁什么的,是够忙的,担子在身,不是拔出脚就可以走的。她要儿子好好办公司,赚了钱后,就到青山乡投资办厂,这样,他们母子就可以在一起了。宗相贵每次都在信中说,安排好时间后就回来看望老母,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还是一趟也没有来过。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是自己的生日,她格外思念远在台湾的小儿子,对着圆月,痴痴地看着。直到今年,大孙子宗生才写信去,说中秋节给奶奶做百岁大寿,请叔叔不管怎么样也要回来一趟。这下,宗相贵才答应下来,一定在八月半前赶到家中。
三、儿子归来
正在大家焦急地企盼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大门口停下,车上走下一位70多岁的老人,他头发花白,但西装革履,腰板硬朗,健步走来。宗生才迎上前去,叫了声“叔叔”,携着他的手,走进了寿堂。
老人一个箭步上前,叫一声“妈妈!”,“啪”的一下跪了下去。项奶奶盼了半个多世纪,总算把小儿子盼来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眼眶也盈满了泪水。她站了起来,激动得站也站不稳,一边的孙媳妇忙扶她坐下。
老人扑了上去,母子俩紧紧地抱在一起,感动得周围男女老少也跟着流泪。
宗生才说:“奶奶,叔叔来了就好,时辰到了,开始拜寿吧。”
项奶奶好像怕自己一松手,儿子又会像50多年前那样离开,她左手搂住他不放,右手不停地在他手上、脸上、后颈抚摸着。突然,她一把推开他说:“你不是相贵,你不是我的儿子。”
这突如其来的举止,让大家惊呆了。这年头虽然什么假冒的东西都有,可项奶奶无权无财,谁会来冒充做她的儿子?难道老奶奶高兴得糊涂了?
老人站了起来,擦了把泪水说:“妈妈,50多年不见面,您怎么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
宗生才凑上去说:“奶奶,您可能太激动了,这么多年了,叔叔的相貌当然变了,怎么会和青年时一个模样呢!”
项奶奶微微地闭了下眼睛说:“我不糊涂,做娘的哪里会不认得儿子呢。相贵的左耳边有个小肉瘤……”
那人连忙解释说:“妈妈,那一年,在逃往台湾的路上,一颗子弹从我耳边飞过,擦伤了耳朵,我索性把它割除了。”
项儿惠摇了摇头说:“你们不要骗我了,相贵头上还有个特征,不单是左耳……唉,不说了,你们不要又弄个假儿子来糊弄我,要是那样,我就不要做这个百岁寿庆了,这让我太伤心了。”
由于项奶奶产生疑惑,那个人谢绝了大家的挽留,寿酒也没喝,就钻进汽车走了。这时,寿堂里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宗生才不知如何是好。
项奶奶遇事通情达理,识大体,她转念一想,那人冒充我的儿子来拜寿,也是为了使我高兴。再说,亲戚邻舍300多人来为我祝寿,还有县里、乡里、村里的干部也来贺寿了,如果自己脸上阴沉沉的,还不扫了大家的兴?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露出了笑容,对孙子说:“生才,放鞭炮吧!”
即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在欢声笑语中,儿孙们一批批轮流着给项奶奶拜寿。
那么,来的那位老人,为什么要冒充是项儿惠的儿子呢?
原来,这是宗生才一手策划的。一个星期前,宗生才收到叔叔的来信,说他身患绝症,经不起旅途上的颠簸,不能前来为老母亲拜寿了。宗生才是庙台上长草——荒(慌)了神。自从得到叔叔中秋节回来的消息后,奶奶可高兴呢,天天掰着手指在等待着这一天,现在突然变了卦,她心理上能够承受吗,毕竟这么大的年纪了,万一她想不通,出了事怎么办?于是,他想到了请人冒充。根据叔叔当年的照片,去物色合适的人。一天,他在县城的公园里,看到一位老人和叔叔的照片有点相像,就找上他,说了自己的难处。那位老人也乐意助人,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一起设计了台词,为怕时间长露马脚,特意安排在拜寿仪式前半个小时到达,想不到最终还是露了馅。
四、赴台寻亲
奶奶百岁庆寿后,宗生才心中总有个解不开的谜,世界上,能够活到100岁的毕竟不多,按青山乡的习俗,做儿子的不管怎么样,就是爬,也要爬回来给父母亲拜寿的。叔叔为什么出尔反尔,事到临头又推托了,难道他真的得了重病?
正好有个赴台的机会,宗生才随大陆民营经济学术访问团去台湾交流,他计划利用这个机会去看看叔叔。
这天,是自由活动,宗生长向团长请了假,一早就去寻找叔叔了。因为宗相贵一直没有告知他的电话号码,所以无法事前联系,他只好根据信封上的地址找一部计程车去了。
计程车在一个高级别墅区停下了,看着一幢幢漂亮的楼房,宗生才感到欣慰。这里是个富人区,看来,叔叔在台湾也混得不错。
他找到了那幢房子的门牌号码,看管大门的老头一听是来找宗相贵的,就热情地领着宗生才来到一幢别墅的后面,朝着房子喊道:“宗师傅,宗师傅,有人找你。”
宗生才有点不解,他认为叔叔是个有身份的人,一个看大门的下人,怎么没大没小地大呼大叫他师傅呢?
就在这时,只见一位老人一边披着上衣,连纽扣也没有扣好,松松垮垮的拖着鞋子走来。大概他刚刚睡醒,面颊有点浮肿,眼睛布满血丝,无精打采地应答:“谁找我啊?”
宗生才自我介绍:“我是青山乡的宗生才,这次到台湾来访问,借机来看看叔叔。”
侄儿的突然来访,宗相贵先是一怔,像吞进了一块绿豆糕,干伸着脖子,好一会儿才说:“你来台湾,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啊?”
宗生才忙解释说:“叔叔,因为这次活动是临时安排的,写信来不及了,又不知道您的电话号码,只好冒昧找上门来了。”
这下,宗相贵不知如何是好,侄儿远道而来,总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只得硬着头皮,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住处。
宗生才低下头,跟着叔叔走进了地下室的门,一股霉气直冲他的鼻子。这是个约有10平方米的小房间,只搭一张床,旁边是煤气灶等炊具,想不到叔叔竟过着这样的生活。
宗相贵自感惭愧,他把自己的情况,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那一年,他到台湾后,书读不下去了,只能找点零星活维持生计。第二年,又遇上车祸差点丢了生命,肇事者逃走了,不要说营养,就连治病也没有钱。伤好后,身体极端虚弱,一点力气都没有,哪里还能去创一番事业。直到今天也没有结婚,孤零零地一个人苦度光阴。当得到母亲还健在,哥哥生活得很好的消息后,心中非常高兴,准备攒一笔钱回家看看。他也知道,大陆上的乡亲以为在台湾只要肯弯腰就能捡到黄金,所以,他回去总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总得打肿脸充胖子,体体面面地回乡,也好让老母亲脸上有光。为了积攒这笔钱,他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是母亲的百岁寿辰,他说什么也得回去一趟。十多年来省吃俭用,钱积聚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临行前走漏了风声,钱被窃贼全部偷走了,真是破屋偏遭连阴雨,他只得称病不能前往。现在年纪也老了,只能给别人看大门守夜,求得有一个安身之地。看来,回老家只能在下一世了。说着,他老泪横流。
叔叔坎坷的一生,深深地刺痛了宗生才的心,他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叔叔。回到宾馆,筹集了一笔足够让叔叔光光彩彩回乡的钱。当天傍晚,他又一次来到叔叔的住处,把一万美金亲手交给了他,要他去办好手续,尽快回家,使奶奶在有生之年能见上一面。
五、灵堂相见
项奶奶思儿的心情越来越重,常常拿出相贵的照片盯着,连梦中都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卧床不起了。宗生才没有把叔叔的真实情况告诉奶奶,只是说叔叔已经安排好了,不久会回来看她的。
百岁老人还不如风前残烛,说病就病了。这天,项奶奶病情恶化已在弥留之际了,亲人们都围在了她的床前。突然,她头向后一昂,睁大眼睛,张开嘴巴,一动也不动了,宗生才摸了一下她的脉搏,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连忙撕开棉被,拉出一点棉絮,抽出几丝,放到奶奶的鼻孔前试了试,没有进出的气了。看来,奶奶真的不行了,她再也没有耐心等待和小儿子见面了。
亲属们为项奶奶洗擦了一下,给她换上了寿衣,抬进大厅,开始布置灵堂。两个多月前充满欢乐气氛的寿堂,现在已经变成了肃穆庄重的灵堂。
这时,宗生才接到叔叔宗相贵打来的电话,说他已到了春江县城。宗生才马上派车接他。
宗相贵到家了,宗生才迎上去,来不及详谈,就把叔叔带到了灵堂。
宗相贵一看,心里猛地一惊,快步扑到老母床前,跪着喊了声:“妈妈,我来迟了。不孝儿子来看您了。”他已是泣不成声了。
突然,床上的项奶奶竟抽动一下眼睑,她回光返照过来了,微睁着眼睛,发出了微弱而艰难的声音:“贵儿呀……你终于来了。”
一听母亲在唤他,宗相贵站起来靠了过去,项奶奶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她挣扎着伸出手来,宗相贵忙把手伸过去,托住了母亲。接着把头靠在母亲的怀里,项奶奶哆哆嗦嗦地用手在他的头上摸着。宗相贵已从侄儿那里得知母亲认出假儿子的事,他流着泪,让母亲抚摸着他的小耳瘤,又让她摸了摸自己头顶上因小时爬树碰伤留下的疤痕,只见项奶奶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似笑非笑地咕噜着:“儿啊……能和你见上最后一面啊。我可以安心地睡了……”她的声音含混不清,随即闭上眼睛,无力垂落的手再也举不起来了,百岁老人项奶奶再也没有醒过来。
顷刻间,灵堂里,发出了一片哭泣声。
(载福建《故事林》2005年7月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