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丁仁海站在春江县家具厂大门的厂牌旁,脸色严峻得像一块青石,显出一种严肃沉痛的表情。他请来的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了他,随着“咔嚓”一声,照片拍好了。
丁仁海为什么一早来赶拍这照片呢?昨天晚上,他得到可靠消息,县人民法院已准许县家具厂破产还债,今天将正式宣布,到时封条一贴,这个厂就完成历史使命了。家具厂破产,虽然是迟早的事,他也早有了思想准备,但这天真的来了,心里还是难以承受。
这个厂对他来说已有特殊感情了,40年前的今天,18岁的他和师傅王老大以及两位师叔一起,办起了春江县家具生产合作小组,后来发展到全县规模最大的家具厂。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成了唯一健在的创始人。工厂破产,他怎能不难过不痛心!所以,在家具厂关门前他拍了一张告别留念的照片。
为了防止财产流失,要成立一支护厂队,这本是年轻人的事,可年近花甲的丁仁海缠住工作组,非要参加不可,他是这个厂的助产士,也要为它送终办后事,站好最后一班岗。工作组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
丁仁海护厂已是第二次了。“****”期间,厂里的造反派头头要用厂里的木材,在县城露天广场搭一个全县最高的批斗台,还要做一批批斗“走资派”游街时挂在脖子上用的大木牌。丁仁海他们知道后,组织护厂队,日夜保护工厂。
这次护厂,上面已明确布置,主要防止有的债户来厂哄抢机器设备抵债和一些人趁火打劫。但法院的公告在厂门口一贴,来碰“高压线”的人毕竟不多,所以,护厂的难度也不是很大。
这天,又轮到丁仁海值班。上午8时,开来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厂门口直按喇叭,丁仁海走了过去。
“丁师傅,是我。”那人从驾驶室左边的玻璃窗内探出头说。丁仁海一看,是三年前被开除出春江县家具厂的史仑辰,他今天来做什么?
“丁师傅,昨天县里开会,要我们替政府挑担子,只要有实力,不论国有、集体、私营企业,都可买下春江县家具厂。所以,我今天先来看看。”说着,史仑辰递过一支中华牌香烟。
丁仁海开了大门,史仑辰故地重游,每一角落都看得非常仔细。
史仑辰要杀回来买厂了!这不是胡汉三又回来了?消息好似在油锅中撒了一把盐。
最沉不住气的是王老大的儿子王召来。这天晚上,他到丁仁海家,从袋中取出一只带血的红袖章往桌上一放,粗声粗气地说:“师兄,我父亲是死在史仑辰手中的,他要买我父亲创办的厂,我坚决不同意!”
看到这红袖章,30多年前的往事又出现在眼前。
那天傍晚,造反派趁工人下班,逼厂里刚学驾驶的史仑辰把一车木材偷运出去。汽车快要冲出厂门,王老大冲过去站在大门中间。史仑辰马上踏刹车,心慌意乱地反而加大了油门。王老大倒在血泊中,丁仁海抱起师傅。“仁海,要保护住这工厂……”师傅话没说完,就没有气了。丁仁海从师傅的左臂摘下被鲜血染红的护厂队袖章,递给了赶来的王召来。
愤怒的工人把铁门用电焊焊牢,昼夜值班,才保住了工厂的财产。
“师兄,史仑辰是我的杀父仇人,他当老板,怎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王召来拳头捏得紧紧的。
“召来,你父亲的死虽然和史仑辰有关,那年他只有16岁,是受人指使的。冤有头,债有主,那个造反派头头‘****’后已得到应有的惩罚,冤冤相报何时了?”丁仁海心平气和地说。
这些话王召来听不进,他也是护厂队队员。第二天,他左臂上就戴着血染的袖章,威严地站在厂门口,史仑辰只有王召来不在时才敢到家具厂。
家具厂要卖给史仑辰,传得沸沸扬扬。这天,王召来又找到丁仁海。“师兄,你在工人中有威信,有号召力,大家听你的,你领个头吧!”
工厂的死亡,丁仁海怎能不痛心。
“我父亲要你保护住这个厂,如今它要消失了。”王召来噙着泪水。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我站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丁仁海推心置腹地说。
“不就是钱么。”王召来越说越激动,“工人们听说200万元就能买下这个厂,大家信心很足,人均集资三五千元不成问题。这样,工厂就可保住了。”丁仁海被职工的爱厂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他眼睛一亮,自言自语地说:“和私营老板竞争,把工厂买下来,这才是护厂。”
王召来见师兄下了决心,高兴地说:“我去工人中摸底,看能集多少款。”边说边跨出门。
春江县家具厂的工人中出现了两种意见,一种是倾家荡产也要买下这个厂,不蒸馒头蒸(争)口气;一种认为花大钱接下烂摊子,犯不着。
争论归争论,时间很快地过去,明天就要拍卖了。晚上,厂里的几位骨干来到丁仁海家。他真的被推上了主宰家具厂的地位。大家对工厂的生存、发展进行了认真的探讨。送走了他们,又传来了敲门声,原来是王召来。“师兄,我在工人和退休职工中一活动,大家表示就是勒紧裤带,省下吃饭钱也心甘情愿,200万元已报足了,明天只要竞买成功,我们立即成立集资购厂委员会。”王召来兴奋得眼里放光,脸上带笑,好像胜券在握了。
破产的春江县家具厂财产拍卖会在县人民法院会议室举行,参加竞买的有两家,一家是私营企业业主史仑辰,持1号牌;另一家是代表原春江县家具厂工人的丁仁海,持2号牌。春江家具厂的工人几乎都参加了旁听。
“200万元!”史仑辰举起了1号牌,喊出了第一口价。他的神色和动作都表现出自信。
家具厂的工人心里充满了希望,人多力量大。我们近400人会争不过他一个人。
可丁仁海没有举起牌子,嘴巴像贴了封条,发不出声。难道他不敢往上竞叫了?王召来恨不得拉起他的右手,扒开他的嘴巴,要他举起2号牌,喊出201万元!
会场上的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会点燃。大家把眼光投向丁仁海,可他木头人般地呆坐着。
史仑辰稳坐钓鱼台,他微笑着对丁仁海会意地点点头,这细微的动作被工人发现了。
“王召来,我们被出卖了。”一位青年工人对王召来说,“这几天,我总感到事情蹊跷,史仑辰一天几次地找丁仁海,接触频繁,前天晚上,在我家对面的咖啡馆中发现他们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丁仁海被收买了!”王召来脸色蜡黄,嘴唇发白,全身发抖,双眼直盯丁仁海,要不是在法院,他肯定会扑上去打他几个耳光。
“丁仁海,快举牌!”不知谁打破了这难耐的沉寂,喊出了声。“丁仁海,快报价!”“丁仁海不要做秦桧!”“丁仁海不要做家具厂的千古罪人!”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十个工人喊了起来,会场上一阵小小的骚动。
丁仁海像被审判的罪犯,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双凝滞而忧郁的眼睛闪着泪光,在工人的喊声中低下了头。
“安静!”拍卖师一声高叫,会场又恢复了平静。
丁仁海举牌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工人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但他没有举起这块沉重的牌子。
“好,200万元,成交!”拍卖师一锤定音。
工人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希望破灭了!刚才信心百倍的工人们,一下子像断了线的木偶,连话也懒得说了。会议室静得能听见各自的血液在流动。
拍卖会结束了,丁仁海对着不肯离去的原春江县家具厂工人鞠了个躬,说:“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对不起你们。”他的眼睛模糊了,心中埋藏着说不出的难受。
那天晚上,他一夜没有睡,这几年厂里的风风雨雨像电影一样出现在眼前。
史仑辰是个能人,改革开放后,他被提拔为副厂长,业务、技术、领导水平比厂长不知要强多少倍。厂长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千方百计排挤他,免去了他副厂长的职务,分配到车间当清洁工。
史仑辰咽不下这口气,在家中生了20多天闷气,厂长趁机以旷工为由开除他。离厂后,他也办了个家具厂。经过三年卧薪尝胆,实力超过县家具厂。如果他整体收购春江县家具厂,全员安置工人,不但家具厂能够发展,工人也会有活干。史仑辰和他谈了整体收购后组建春江县家具公司的设想,使春江家具生产企业从小厂到大公司,一步一步的发展。假如工人集资买厂,工厂虽然保住了,可流动资金、销售渠道都是零,这还不是守着厂子没活干,没工资发。他和厂里的几位骨干商量后认为,从家具厂的长远利益出发,还是不参加竞买。昨天晚上就想对王召来说,可他脾气暴躁,若到工人中煽动,可能影响拍卖的顺利进行。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选择被工人误解这条路了。
丁仁海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说:“这家具厂已不是当年的家具生产合作小组了,家大业大人多,现在又是一副烂摊子,我们能买下它,但没有能力使它起死回生。难道我们用200万元的血汗钱去挑雪填井?史仑辰实力雄厚,有能力发展家具厂。为了不使春江县家具厂第二次破产,为了不使我们第二次失业,我只有这样做了,这是最佳选择。”
丁仁海发人深思的一席话,拨开了工人们心中的迷雾。朴素的感情,是不能替代无情的市场经济竞争的。去年,为了救活这家工厂,工人们曾自发集资20万元,结果。不到一个月,就被购买机器零件、欠交水电费、电话费等开支用完了,生产还是不能上去。如果为了出口气而盲目买下厂,倒霉的还是我们自己。
性格急躁的王召来也静静地思考着,师兄的话,把他冻结的脑筋融化了,不由得感叹,师兄的眼光看得远。
晚上,王召来收藏好红袖章,对着父亲的遗像说:“爸爸,我们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家具厂明天将更好。”
(载浙江《山海经》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