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初春,春江县的一位主要领导在一份资料上看到,岩山乡笠帽村的残疾人将近占了全村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原因是近亲结婚。为了使他们跳出愚婚劣生的怪圈,提高人口素质,县政府当即决定,派出一个优生优育宣传小组去笠帽村宣传贯彻《婚姻法》。就这样,以县卫生局副局长蒋珂学为组长的5人小组来到了笠帽村。
一进村,工作组的同志呆住了,这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厉害,聋子、瞎子、哑巴、痴呆儿、畸形人到处都能碰到,简直成了残疾人联合会。
这里三县交界,地区偏僻,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近亲结婚,亲上加亲的思想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表兄妹做夫妻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平常事。宣传组发资料,出黑板报,开会宣讲近亲结婚的危害性,可村民们一点反应也没有。说生残疾人是祖宗的坟葬得不好,坏了风水。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天,蒋珂学去做一对下半年准备结婚的表兄妹的工作。他先来到男方的家,当讲到遗传学时,那青年说:“老戏上演的不都是表兄妹成亲的事。你说近亲结婚要生残疾人,那么,双胞胎的亲兄妹成了夫妻后,为什么儿女都会没有事呢?”这下,可把蒋珂学将住了。
其实这件事,他们一进村就了解到了。事情是这样的,1953年春天,这个村的丁阿花难产,丈夫王阿根叫了几个后生,把妻子抬到县城的一家联合诊所,请有名望的郁寅山医师接生。郁医师精通中西医,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总算母子平安,丁阿花产下一男一女双胞胎。因为这是“龙凤胎”,王家就把男孩取名为王龙哥,女孩叫王凤妹。
那时候是解放初期,笠帽村的人虽然已从旧的社会制度中解放出来了,但沿袭千年的封建思想却依然深深烙在他们的脑海里。这一带流传着一种今天看起来相当荒唐的说法:一男一女双胞胎是“龙凤胎”,拆开了就活不长久。从稍懂事开始,兄妹俩就听到大人们说,你们是“龙凤胎”,以后就是夫妻。在王阿根夫妇的心目中,早已把这对儿女当作夫妻了。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不能抗拒的。
王阿根在这“龙凤胎”之前已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下子又增加了两张吃饭的嘴巴,他上有老父老母,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全靠自己一个正劳力,生活是咬口生姜喝口醋——历尽辛酸。因此,5个儿女都没有进学校读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王龙哥和王凤妹都已长大了,家里开始准备为他们完婚。要从兄妹关系进入夫妻的角色,虽然也觉得难以接受,可是,他们没有文化,思想上跟祖辈父辈一样不开化,对“龙凤胎”成夫妻的说法深信不疑。再说,在天高皇帝远的小山村,很多事情是家长说了算,娶媳妇,嫁女儿,只要父母开了口,做儿女的是不能有半点意见的,1972年初冬的一天,王家按当地的习俗,为王龙哥和王凤妹摆了婚宴,根本没有去办什么结婚登记手续。村里人对“龙凤胎”的婚姻大事非常支持,全村家家户户都去贺喜喝酒。
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兄妹俩也自然地过起了夫妻生活。他们生了两女一儿,也全都活泼可爱身体健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样一来,村里近亲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了。
亲兄妹结婚,3个孩子个个正常,这似乎违背遗传优生学规律的,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蒋珂学通过对王家兄妹的仔细观察,终于提出了疑问。
解铃还需系铃人,王阿根夫妻已不在人世了,蒋珂学决定寻找当事人郁寅山医师。作为县卫生局副局长的他,对县里老名医的情况了如指掌。
郁医师已经退休在家,听蒋珂学说明来意,就感到心神不安,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心头蠕动。停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对不起病人的事。30多年过去了,它像一块石头,每时每刻都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心情非常沉重。”
郁医师刚想继续说下去,门铃响了,蒋珂学马上站起来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位30多岁的青年,蒋珂学一看,愣住了。
郁医师连忙介绍:“这是我外甥,叫裴卫宝。”
因郁医师家来了客人,蒋珂学不好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只得告辞说:“郁医师,不打扰了,我晚上再来好吗?”
郁医师想了想说:“晚上我还有点事,这样好不好,你明天上午8点钟来。”
第二天一早,蒋珂学就起了床,好容易熬到7时30分才出门。8时整,他按响了郁医师家的门铃。门开了,蒋珂学抬头一看,暗暗叫苦,裴卫宝还在,这一趟白跑了。打招呼后就说:“郁医师,既然您忙着,我就下午再来吧。”
“不,不,卫宝是我特地要他留下的,走,我们现在就去笠帽村,卫宝也一起去。”说着,郁医师跨出了门。
他们3人坐客车来到岩山乡的乡政府所在地,再步行去笠帽村。
裴卫宝的到来,村里人看到后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活像一尊尊的泥菩萨,怎么又出现一个王龙哥?郁医师见大家疑惑不解的样子,就把一直藏在肚子里的秘密说了出来:“我对不起王阿根夫妇。”说着,他指着裴卫宝说:“这才是王龙哥的双胞胎弟弟。”
原来,郁医师的姐姐一连生了5胎,都是女儿,因此,受到公公婆婆丈夫的虐待。姐姐是林黛玉葬花——自叹命苦。郁寅山虽然已是小有名气的妇科医生,可对选择生男生女也是掉在枯井里的大水牛——有力无处使。眼看姐姐的肚子第六次大起来了,婆家已放出话来,这次再不为他们裴家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就要和她离婚了。看着姐姐愁眉苦脸的样子,做弟弟的心里也不好受,郁寅山为她把了脉,看来儿子的可能性不大。姐姐一听,要弟弟无论如何为她想个办法。
郁寅山感到好笑,生儿生女又不是用糯米粉做糕,要方就方,要圆就圆。
母亲在一边说:“这有何难,《狸猫换太子》的戏中,皇宫里都能用一只狸猫换婴儿,你一个接生的医师,给你姐姐换个儿子,还不是牛角上挂把草——捎带不费力的。”
郁寅山的姐姐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不松手了,竟跪在弟弟面前,不答应就不起来了。郁寅山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
为了好做手脚,临产前夕,郁寅山的姐姐以产时可及时送到弟弟的诊所为理由,一个人提前来到娘家待产。肚子疼痛后,就来到诊所,果然又是女儿。郁医师只好做违心的事了。这天出生的男婴倒有几个,但不是头一胎就是先生了女孩后急盼儿子的,这种情况下夺走他们的男婴,郁医师也于心不忍。真是天遂人愿,傍晚,丁阿花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何况她已生过一个儿子。郁医师有了主意,悄悄地调了包。郁医师姐姐的家里自然非常高兴,儿子取名叫裴卫宝。顿时,她在家的地位也一下子高了起来。
郁寅山对这件事深感内疚,几次想到笠帽村去赔礼道歉,又怕姐姐失去相依为命的儿子,所以一直没有这个勇气。这次,蒋珂学找上门来,并把笠帽村近亲结婚成风和“龙凤胎”连姻有牵连的事一说,郁医师再也憋不住了。刚巧,外甥有事来找他,就想到裴卫宝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不会因不是亲生而抛弃养母,就硬要他留下来。晚饭后,就把当年发生的一切和目前出现的新情况和盘托出,并要求他明天一起去笠帽村认亲。
裴卫宝吃了一惊,想不到朝夕相处的母亲只是自己的养母。这天夜里,他失眠了,躺在床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养母虽然生了6个女儿,因为重男轻女,解放前生的不是闷死就是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到现在,只有一个姐姐还活在世上,但生活相当贫困。养父死后,养母为了他不受歧视,一直没有再嫁,多少年来,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拉扯大,又送他上中专读书,现在也成了家。如今,他已成了养母生活中的希望和后半生幸福的寄托。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对她尽孝。他想,母亲的心胸是宽阔的,既然她知道这件事,自己又不离开她,反而给她找回亲生女儿,她一定会高兴的。
那么,蒋珂学为什么会从王凤妹他们兄妹身上看出破绽呢?因为他知道,一般来说,双胞胎的相貌好似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可他们俩怎么也看不出有相似之处。再说,王龙哥和其他的哥哥姐姐都非常相像,就是王凤妹特别。由此推理,王凤妹可能不是丁阿花所生的,一个大胆的念头出来了,就去找当时接生的郁医师了。
真相大白之后,且不说他们骨肉相聚后的情景。笠帽村的村民这下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对“龙凤胎”不是真的,怪不得他们的儿女没有遗传疾病了。宣传组趁热打铁,结合笠帽村的实际,组织大家认真学习《婚姻法》,把愚婚劣生事例制成幻灯片放映,发动群众以自身的经历揭露近亲结婚带来的危害。经过一个多月的宣传教育,笠帽村群众的思想才像早春的冰霜,开始融化,全村群众树立了文明、科学、健康的婚姻观。
今年,已荣升为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蒋珂学又一次来到了笠帽村检查工作,他看到,15岁以下的少年儿童没有一个是残疾人。当然,这是后话。
(载湖南《文艺生活·精品故事汇》200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