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导之文是标举一种政策或一种学术,树堂堂正正之旗,对于全国人(非特定人)或全世界人,乃至将来之人,发表意见。如周秦诸子著书立说,墨子倡兼爱,老子倡无为,皆是此类。此类文注重普遍性,如现在有人主张国家主义,或社会主义,并非对于现在中国的情形而言,乃认为天下真理所在,无论何国皆应如是。
考证之文
在五种论辩文之中,其余四种文字常常要用考证,因为无论何种文不能不用考证。(非篇篇皆须考证,有许多已公认之理,无须考证,有许多非考证不可。如讲过激主义现在不能用,空嘴说白话人家不能相信,必须将俄国经过的坏现象说出才好。假使说劳农政府好,也必须列举俄国的好处来证明)考证差不多是论辩文之中坚,不用考证,很难做来一篇圆满的文字。有许多文字专做考证,专考一事供给别人或自己倡导批评之资料。
批评之文
说喻和倡导都是自居第一位,批评之文有三种:
1.自居于第二位者。人家有一说喻或倡导,我来批评他。譬如你说军国主义好,我说他坏,是谓驳难的批评,属于此类。
2.自己第三位者(超然的)。两方面互相争辩,我拿公平的眼光批评两边的长处和短处;或人家出版一部书,我对于这书不立于反对地位,特将书中要点提出,对于书中好处表示赞同,不好的地方表示反对,皆是此类。
3.纯粹以历史的眼光来观察,并无第二位、第三位之关系者。如评白香山的诗,既非附和,又非赞同,不过看它在文学界中与人不同之点,和他的价值如何。
对辩之文
对辩之文,是答人家的批评;或不待人家批评我,而我先算到将有某种某种非难一一驳斥之。
这一类文在中国很少,外国很多。柏拉图《苏格拉底》常用之,设为主客问答,通篇辩论到底,在中国便没有这种文字。《两都赋》和《七发》虽用问答体,但皆纯文学之类,不是辩论道理,不能称为对辩文。周秦诸子用问答体的很多,如《墨子·非乐》即是此体。又如《孟子》七篇亦常用问答体,然非全篇皆是两边对辩,也不能算纯粹的对辩文。
中国要找纯粹对辩文,只有桓宽的《盐铁论》。这部书很有趣,是东汉人记西汉事,记的是汉武帝的时候将盐铁收归国有,武帝死后,贤良文学建议主张废除,于是开会讨论。政府方面出席的是丞相和御史大夫,首由贤良文学发言请求废止,次丞相答辩,又次贤良文学申说,丞相又答。照样反复辩论,针锋相对,到后贤良文学发言,丞相不能驳回,御史大夫立起身来说一段,直到最后发言的一人而止。中国有这部书,在文学界中也很有体面了。
论辩之文最要条件有二:
1.耐驳
2.动听
耐驳要经过思想内容之整理,动听要经过技术上之整理。现在先讲耐驳:
(一)耐驳
论辩是希望人家从我,最好是将他不从我的理由驳倒,使我所说话人不能驳斥,始能达到这种目的。若要想说出话来人不能驳,必须应用论理学。《因明颂》说:
能立与能破,及似由悟他。
这两句话有点难懂,先解释一下:能立是自己的主张能够立起,能破是人家的主张我可以打破。为什么要立要破呢?都由于要悟他。及似二字怎么讲呢?一般人讲话有些似乎能立而立不了,似乎能破而破不了,这叫作似能立似能破。真与似都是由于悟他,所以说能立与能破,及似由悟他,我刚才所讲的论辩文的定义,也从这里偷来的(发表主张是能立,修正他人主张是能破,希望人家从我是悟他)。
要想悟他必须能立能破。如劝老太太不要到鸡鸣寺烧香,必须说出理由来破他的迷信。又如劝人到东南大学大礼堂来听讲,须立出道理来劝他。这层便不容易做到,要有种种法则。自己的思想在脑中先须转过多次,再想出方法将脑中思想条理整然的发表出来,才真能立真能破;平常人的思想不过似能立似能破而已。论理学便是教人真能立真能破,所以要做论辩文,必须用一番功夫去研究论理学。
应用论理学来做论辩文分两层:
甲自立
乙应敌
不管能立能破都要如此。
自立
论理学应用到作文,是在真确的事实之上施行严密的推理,拿妥当的形式发表出来。如此说可将自立分三段解释:
妥当的形式。我们主张一件事最妥当的形式如下:
某事应当怎样做,因为……
如云学生应有自治会,只讲这句话不能使人信服,必定要跟着说明为什么。在论理学三段论法的形式如次:
(1)大前提
(2)小前提
(3)断案
譬如说凡人终须死(大前提),诸君同我都是人(小前提),所以诸君同我有一天大家都要死(断案),这是拿论理学的形式排列起来的。平常说话只说我们都要死,即是,先将断案提出。譬如我说梁某终须死,因此理本来明白,无人反驳,大前提便可省去。若有人反驳,即告诉他凡人都要死,梁某是一个人,所以不能免,那形式便严整了。
发表形式最普通的,必有此三段的形式。
中外论辩文皆是如此,长的文字是三大段中各包小段,小段中又有小段,合无数的三段论法而成。
作文时须自己审察有没有违背三段论法(这是另一学问,非一时所能讲得了的),不合便容易破。
真确的事实。徒有形式还是不够。如老太太上鸡鸣寺烧香,他的三段论法是:
观音菩萨能消灾解难(大前提),
上山烧香,观音菩萨必定心喜(小前提),
所以拜观音必能消灾解难(断案)。
形式上一点没有错,然而不能说他是对的,可见不依据真确的事实是不行的。
作文不难于下断案而难于大小前提之正确。譬如说:
联省自治是共和国唯一的办法(大前提),
中国是共和国(小前提),
所以中国必须联省自治(断案)。
本来只要几句话可以了事,然文章不能照这般简单,是什么缘故?是因为大前提中有问题,并且这问题很大,共和国都是联省自治吗?联省自治有坏处没有?要答这两个问题,必定要费许多笔墨,从此可以晓得文章之所以长没有别的,是为内容求真实。若求形式不错,是很容易,很机械地整理语言次序便够了。
又如说:
基督死去了(断案),
因为基督是人(小前提),
凡人皆要死(大前提)。
这形式也是不错,这里面的大小前提有无问题呢?若以孔子为例,是没有问题的;然在基督徒,绝不承认这般办法。你们的孔子可死,我们的基督不可死。基督是上帝儿子不是人,于是小前提发生问题了。我们要和基督教徒辩论,怎么辩呢?你说基督不是人,我们便先下一个人的定义:如此这般是个人,再找基督是人的证据,凡人都有眼睛,有手,基督有没有?凡人都要吃饭、睡觉,基督要不要?一件件地比起来,基督都和人一样。再看基督有没有和超人相同的地方,超人是如此这般,基督和他不同,于是基督是超人不成问题。再研究到超人问题,如何而后为超人?照这样一件件地研究下去,决断他不是超人,我的说立,他的说破了。
上面是讲小前提能发生问题,而大前提亦可发生问题。如承认梁启超必死,必先承认凡人皆要死的大前提。这个凡人皆要死的大前提,在现今科学发达已经不成问题,然在前数十年的中国,这问题还大得很呢!数十年前中国有一部分人信有神仙不死(如吕纯阳);世间既有不死之人,即梁某之死与不死便不能定了。文章中有论辩文一体,便是看大小前提是否正确;然做真能立真能破之文,必须拿真确的事实做基础(考证的工夫便是用在此处)。如说:
人为万物之灵。
问它何以故?在中国旧学可以答出十几二十个“因为”。在西洋希腊罗马也有几十个“因为”(如人为天地中心之类)。我们要想破它,空话是不行的,必须根据达尔文的《种原论》 ,说明动物如何进化而成人,证据确凿,人家驳不了,才能将“人为万物之灵”之说打破。徒说空话,没有做论文主体之价值,已公认之事实,也没有做论文主体的价值。譬如说中国非自强不可,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无须讨论。
严密的推理。拿真实的事推论出去,由甲种事实推出乙种事实所生之影响,如要说:
中国非打倒军阀不可。
先要将教育、实业……种种被军阀摧残的事实一一罗列出来,一面再看到反面的事实:从前中国没有军阀是如何的情形,现在的欧美没有军阀是如何情形,一一举出。再讨论中国要不要教育?要不要实业?一层层地由各方面推下去,才可以下“非打倒军阀不可”的断案。断案不难下,而难于寻出因为什么。有时因为不只一端,便写个一因为……二因为……
应敌
说一句话总须预备驳难,这叫作应敌。应敌原则有两条:
1.忌隐匿。有许多人作文的时候,自己知道他的主张有不圆满的地方,便含糊说去,希望人家找不出他的缺点,这种办法在不要紧的文章不希望生效力则可,否则绝不能行的。作文时必须自己先想到种种人家要驳我的话,用难者曰一类的话一一驳去,能有几要点被我驳倒便好了。如若隐匿证据或推理的路径,结果总是自己上当。一定在隐匿之点被人攻破。
2.忌枝节。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切不可枝枝节节说到别处去。你本要悟他,别人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怎么能悟?大概自己所说的话,怕被人驳斥,心里怀着鬼胎,口中便闪烁其词,如孟子讲性善 ,他的学生举出三说来驳他:一说是无善无不善,一说是性有善有不善,一说是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这三说都可以驳倒孟子的学说。孟子被他们驳得很窘,只说道:“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令人不知所云;并且论的是性,何以说到才呢?还有一次:万章问:“尧以天下与舜有诸?”曰:“否。”我们便要看他说出什么理由来了,哪知道他只说:“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这好像问张三杀李四没有,答道人不应该杀人,真个驴头不对马嘴。《盐铁论》有三分之一是大家翻脸的话,有时贤良文学驳不过丞相,立起来大骂一顿;有时丞相驳不过贤良文学,也立起来大骂,幸亏秘书长御史大夫出来讲和,请他们闲话休提,言归正传,究非论辩文的正轨。
(二)动听
同一内容,写出来能动人与否,要看各人的技术如何。这已近于巧,然在技术上也有许多规矩,规矩明白了才能谈巧。这规矩有四种:
1.急切
2.明晰
3.注重
4.对机
1.急切
文章最要令人一望而知其宗旨之所在,才易于动人。如向人借钱,晤面之后,不说来意,先寒暄半天,等人家听的倦了,然后再讲到借钱,不如一会面就说借钱,比较爽快一点。“博士卖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人既不知所云,怎能动听?作文时最好将要点一起首便提出,次则早点提出。
如《荀子·性恶篇》起首便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开门见山,提起人的精神,使人非看不可。
李斯《谏逐客书》起首便说:“臣闻吏议逐客,臣以为过矣!”下面列举客之有益于秦,的确是不能破。
如若要说的话不敢说,先绕几个大弯,便是很坏的文章。八大家和明代的八股大家,论一事差不多都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自以为大气磅礴,实是最拙(他的好处便是驳无可驳,前清时所谓拏不着辫子)。
2.明晰(条理清楚)
凡主张一说,必不止一种理由;必从几方面视察而来,最好是照思想的路径写出。如要说东南大学有扩充之必要:先从空间着想,对于中国全局有什么必要;再从时间着想,东南大学对于现代有什么必要;或从南京这地方看,南京在地理上必要怎样,在历史上必要怎样……这些理由一一列出。一个大的理由可以包小的理由,亦须跟着写出来。如地理可分军事、文化、工商等;文化又可分过去、现在、将来,如此推去,又有多条。自己的主张有多少要点要写清楚,使人不至误解。
3.注重
平列许多思想,初浅后深,层次分明,这是明晰法。
一篇文中不只写一种理由,理由中有许多不必说明的,有许多应该说明白的,平均写下,常不能引起别人注意(如绘画须有浓淡,声调须有高低)。作文时遇不注重的理由和人人明白或对面人承认的理由,可以轻轻放过,必找出一二点人不明白的或和常人所见不同的地方,用重笔提起,自能动听。
4.对机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叫作对机。同是一句话,对甲说和对乙说不同,对大学生和对中小学生说不同。同一篇演说稿,在东大与北京所生的效力不同。同是一句话,春秋人说出没有价值,现在欧洲人说出大有价值。做文时先须看自己所做的文要给何人看。譬如在前清上皇帝书,引几句雍正上谕或乾隆上谕,他心里纵不快活也不敢驳回;若在民国便不免被人唾骂了。又如前五六十年时作文引墨子《兼爱》的话,人必大骂;现在便不然了。对大学生讲几何定理,是人人能懂的,小学学生便不能明白。拿小孩子所说的话讲给成人听,也觉得好笑。所以作文或著书时是为一时还是为永久;是给一部分人看,还是给全部人看,先要弄清。
(选自《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中华书局,1925年)
议论文(夏丏尊)
议论文的意义
发挥自己的主张,批评别人的意见,以使人承认为目的的文字,称为议论文。
记事文是记述事物的状态、性质的,叙事文是叙述事物的变化的,议论文和它们截然不同,很是明显;最易混同的就是说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