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的一家姓周的家里。父亲是读书的;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的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我渐至于连极少的学费也无法可想;我的母亲便给我筹办了一点旅费,教我去寻无需学费的学校去,因为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
(鲁迅:《自叙传略》)
(2)被动的写法。被动的写法,是以传闻或想象的人物为主体的,作者处于被动的地位。这个写法比较难。被动的写法,贵于“设身处地”。在历史、笔记的传说中,这类写法很多。但写得好的,也可以活灵活现,历历如绘,这就是作者的技巧问题。我现在也举出一篇文字来做例子: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日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方苞:《左忠毅公轶事》)
(3)客观的描写法。客观的描写法即“非个人的描写法”(Impersonal…Narration)。纯客观的描写法,不独在叙述文方面用得很多,古来的叙事诗(Epic)、民歌(Ballad)也很多用客观的方法描写的。例如古诗《孔雀东南飞》,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长恨歌》等皆是。欧洲古代荷马(Homer)的伟大史诗《奥特赛》与《伊利亚特》,也是客观的描写。《水浒》的作者施耐庵虽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他写一百零八个好汉,以及书中许多闲杂人物,也纯用客观的描写法。客观的描写法不加入作者的一句意见和议论。我们现在也举一个例子: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么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去走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日历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绢、缎——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得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被那裁缝勒指,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
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吉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有看门前。”
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
(《水浒》,二十三回)
(二)叙事文的成因
佛家说:人这东西,是“地、水、火、风”四种东西构成的。这自然是很粗的说法。现在科学家分析人身的原质,比这复杂的多了。但叙事文也有四种成因:
(1)人物
(2)动作
(3)时间
(4)地点
任何叙事文都不能缺少这四种成因。我们且举一个例子: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
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红楼梦》,第十九回)
这一段的叙事文的成因分析如下:
(1)人物 宝玉 黛玉
(2)动作 宝玉访黛玉
(3)时间 午饭后
(4)地点 黛玉房中
叙事文的分类
叙事文的对象为人或物的动作和变迁,但因为写出来的文的目的和形式不同,所以有种种的分类。在英文的作文法和修辞学中,有因叙事文的形式把它分成两大类的:
(1)小说(Stories)等。
(2)历史(Histories)等。
这个分类法不大妥当。夏丏尊、刘薰宇两先生合编的《文章作法》,则依叙事文的目的,就是“主想”,把叙事文分成三类:
(1)以授予教训为主,例如传记等。
(2)以授予知识为主,例如历史等。
(3)以授予趣味为主,例如小说等。
这个分类比较妥当了。但我以为可以商酌的,是“传记”的主要目的,不能说是“教训”,历史也不是授予“知识”,小说也不是授予“趣味”。其实,叙事文的形式很多,分类是很难的,我们大略可依了叙事文的形式和目的,把它分成下列几类:
(1)小说
(2)传记
(3)日记
(4)游记
(5)笔记
(6)书信
这个分类自然也还不妥当,但比较是详尽的了。我以为“历史”是一种独立的学科,在学术上有特别的位置,不能包括在叙事文里面的。
叙事文的写法
叙事文应该怎样写法呢?
依着上列的分类,我们一一述之于下:
一小说
写小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研究小说史的人,当知道小说的派别很多。详细研究,有待专书。我们这里只能将叙事文在小说中的重要写法大略说明。
小说的对象是人生,个人的观察和经验是一切小说的底子。中国的新创作小说,至今还带浪漫的气息,正当的道路和救药还是“写实主义”。我们在这里不能高谈主义,我们以为个人的深刻的观察和体验是写小说的重要条件,而对于一切事物的同情心(Sympathy)和好奇心(Curiosity)能使人对于社会的生活更有浓厚的兴味。
社会是复杂的,自然界的事物也是复杂的。莫泊桑曾说:“世界上绝对没有相同的两粒砂子、两根绳、两只手、两个鼻孔。”普遍的观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写小说的人有唯一的法宝,这法宝便是个人的经验。英人瓦独柏逊(Walter Besant)在他的《小说的艺术》上说:
生在乡间的女子,不应该描写兵营中的生活。作者的亲友们倘若全是中产阶级的人,则作者的小说中不应写贵族的举止形态。南方的作者,最好是不要用北方的方言。不要写自己经验以外的事情,这虽是很简单的规则,却是任何作者应守的规则。
“不要写自己经验以外的事情”,这规则虽然简单,但我国的鼎鼎大名的著作家竟很多不守这个规则的。正如冰心女士在《超人》小说中,一个“厨房里跑街”的小孩禄儿可以写很柔和动人的爱“花”爱“香”的闺阁气的信。又如从前一位诗人闻一多先生曾做了一句有名的诗,说:“他的笑声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其实“碎了的琉璃宝塔”声音究竟怎样,诗人不说明,我们也不知道。又如,王统照先生形容太戈尔(编者按:即泰戈尔)说话声音之美,竟说是“如银钟之响于幽谷”。不知道王先生曾于何处幽谷听见有“银钟”之响。我们俗人们听见的只有铜钟铁钟罢了。又如一个老牌小说家写一对青年男女相抱,竟说“两个心儿的跳动竟同两个钟摆的跳动一般”。(原文记不清了,大意如是。)我不知道心的跳动能左右摇摆如钟摆一般,这两个青年男女还有性命没有?天下哪里有这样的怪心?这都是闭起眼睛来瞎写,不根据自己经验的结果。
所以我以为写小说第一应该注意的是:
应该对于人生或事物有精密的观察,不要写自己经验以外的事情。
这是写小说的第一条规则。
单是观察还不够的。
天下的事物无穷,一人的耳目有限。我们若闭起眼睛,随笔乱写,固不能成为好作品,但观察事物之后,随笔记录,也不能成为好创作。正如善照相的人,照相的配光及技术固然重要,但选择背景尤其重要。我们常说,自然是美的,但自然不纯粹是美,有美也有丑。正如美丽的野花香草,也许生长于败瓦颓垣之旁,古木怪石,也许正邻于蓬门陋户。
人生也和自然一样。古人说:“人生初看则美,细看则丑。”我们的黑幕小说家何尝不是写实,但写的只是丑,没有美,不能算是文学。善于照相的人,能对于自然加以剪裁,去丑留美;善于作小说的人,也可以对于人生加以神化,丑中生美。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有韦丛芜译本,未名社刊行。)何尝不是描写丑恶的人生,但因为作者的态度严肃,技巧美妙,所以《罪与罚》仍是不朽的文学作品。章铁民、汪静之读了我的小说《友情》上卷,来信大骂,说不应该如此描写,有点像写“黑幕”。其实,我写《友情》的态度是严肃的。而且,像张广余、汪博士、黄诗人一伙人正是我们所见得到的朋友们,不能算是“黑幕”中人。我不敢说《友情》是一部怎样了不得的大著,但如我的朋友祥云女士所说:“希望广余、汪博士永久死去,伟大的太阳快快出来。”《友情》能打动当代青年男女的心,终是一部文学作品。不懂得《友情》与“黑幕”的分别,是不懂得文学的。不能对于观察的材料加以选择,是不配做小说的。
所以我以为写小说第二应该注意的是:
应该对于观察的人生或事物有艺术地选择,神化而美妙地写出来。
这是写小说的第二条规则。
怎样才能“神化而美妙地写出来”呢?
直抄人生或事物不能算是艺术。艺术所表现的是真实(Reality),不是现实(Actuality)。美人哈密尔顿(Clayton…Hamilton)论小说,说“小说的目的,在以想象的事实的系列,来表现人生的真实”。这里所说“想象的事实”几个字应该特别注意。因为是事实,所以并不是胡思乱想的空想;是事实经过了头脑的同化,成为“想象的事实”。知道了小说是“想象的事实”,所以一定要考据贾宝玉是写什么人,林黛玉是写什么人,大观园是在什么地方,也可以说是傻瓜干的傻事。我在前面曾引了柏逊的话:“不要写经验以外的事情。”柏氏为注重个人经验的人,他的话诚足为我国头脑空洞的作者的良药。但美国大小说家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曾对柏逊的话加以辩驳,说:
经验是无限制的,同时亦为绝对不能满足的。眼睛所看得见的固然算是经验,但耳朵听见的又何尝不是经验?由一件事想象旁的事,由一个道理推论到旁的道理,也可以说是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