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个句子虽然是平平实实的话,但在作用上讲,也可以认为是警句。由此可见,这种所谓富于综合性的警句,只要简洁有力,能概括相当丰富的事理,能启发读者的思想就行,并不一定要在措词和结构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二)借用其他修辞方法的警句
比喻、借代、夸张等,本身原是可以启发读者的想象的。一般的比喻、借代或夸张,多半用来描写事物的形象或情景。如果我们借用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之类,使它蕴含很深刻的意义,那就不但可以启发读者的想象,而且可以启发他的思想,使他从这比喻之中,了解了重要的问题或事理,而且由于用的是生动的比喻、借代或夸张,不是刻板的说理,会使他得到的印象特别深,所受的感动特别强。这样一个修辞性的说法,也就构成了一个警句。
(3)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鲁迅:《小品文的危机》)
(4)美国的一位作家索洛曾在一本书上说过,美国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劳动者的尸首,那么我也这样联想,日本纱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
(夏衍:《包身工》)
第(3)例,说小品文必须是“匕首”和“投枪”,是一个隐喻,意思是“小品文必须是一种短小精悍的战斗武器,像匕首和投枪似的,可以直刺敌人的心脏”。这样用比喻来解说小品文的作用,自然特别有力,而且蕴藏的意义非常深刻,值得我们体会玩味。第(4)例,用“日本纱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来说明日本帝国主义者怎样剥削压榨中国的工人,当然足以发人深省,激起愤恨。从修辞上看,这是用夸张的方法做成的警句。
(三)看似矛盾实不矛盾的警句
有一种句子,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自相矛盾,可是仔细一想,不但并无矛盾,倒的确是有道理,至少是有一部分的道理。北方俗语说:“会浮水(游泳)的淹死,会骑马的摔死”,就可以算是这一类的警句。初一看,这句话好像不对:“会浮水的”为什么反而会“淹死”,“会骑马的”为什么反而会“摔死”呢?仔细想一下,原来是这么个道理:不会浮水的,根本就不敢下水;不会骑马的,也根本不敢上马。正是因为会浮水,会骑马,才往往大意,而一大意就会出危险,尽管“会”,仍有“淹死”“摔死”之虞。所以这句话最足以使大意的人得到警惕。写作中适当地运用这类警句,很足以加强文章的力量。惟其是表面上有些矛盾,读者就非用心想一想不可,这样一用心,句子的含义就深深地打进他的思想里去了。
(5)这样,我必须要求自己写得“对”,而后再求写得“好”;道理说错,文字越漂亮,故事越有趣,才为害越大!对而且好,才算真好;不对,就不好。
(老舍:《为人民写作最光荣》)
(6)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臧克家:《有的人》)
(7)……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做成的障碍。
(老舍:《月牙儿》)
(8)这本选集一共16篇,是在48篇短篇小说中选出来的。创作日期是从1927年到1941年。从这本集子里面大约可以看得出一点点我的创作的道路。是长长的路,也是短短的路。
(丁玲:《丁玲选集自序》)
第(5)例,为什么“道理说错,文字越漂亮,故事越有趣,才为害越大”呢?因为文字越漂亮,故事越有趣,看的人就越多,流行的就越广,给人的影响就越深,可是“道理说错”了,岂不就是把这错的道理散布得更远更厉害,也就是“为害越大”吗?第(6)例,“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指的是那些在思想上或行为上败坏堕落,违背人民的利益的人,他们虽然活着,可是毫无价值,等于死了,这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像“行尸走肉”的那种人;“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指的是那些在思想行为上曾经对人民有过贡献的人(这里,特别指的是鲁迅,因为这首诗是为纪念鲁迅逝世而作的),他们虽然死了,可是他们的功绩却还存在着,而且还起着作用,因此他们的名字也还留在人民的口中和心中,所以他们等于还活着。第(7)例,《月牙儿》这篇小说是写旧社会里被穷困磨折,被社会蹂躏的女性。妈妈因穷困而沦落了,女儿也因穷困走到了沦落的边缘。这时女儿想到了妈妈:论血统关系,她们是母女;可是由于穷困,妈妈沦落了,她不能养活女儿,也不能爱女儿;女儿呢,不但不能去找妈妈,靠她养活,心里也不愿爱这么个妈妈;在实际的物质生活上,她们简直没有母女的关系了。“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就是指的这种悲惨的情况和矛盾苦恼的心理。读了这一句,让人想到旧社会逼得母女乖隔,不能过正常生活的那些罪恶。第(8)例,作者说她的创作道路“是长长的路,也是短短的路”。怎么既是“长长的”又是“短短的”呢?“长长的”是说在创作的路上摸索了很久,兜了许多圈子,花了许多的时间;“短短的”是说创作的路,提高和进步的路,是没有止境的,在这无止境的大路上,作者认为她自己才走完了“短短的”一段。两句话结合在一起,表现了作者多么严肃地看待创作,多么虚心地看待自己的成就。
以上是比较常见、常用的几种警句,除此而外,自然还有别的类型,这里不能一一叙述了。使用警句时,最要注意的是不能牵强:绝不要为了创作警句而写警句,一定要根据思想的进展和文章的要求来作。其次,运用“看似矛盾”的那种警句时,一定要“实不矛盾”;并且,这句话的真义必须是读者能够体会得出来,而且不至于体会错误,也就是说,绝不模棱两可才行。否则,生僻奇突得让人不懂,或是可能有几种解释法,那就是玩弄文字,耍花巧,不成其为好的警句了。
七其他的修饰方法
修饰的方法是很多的,前几章说的只是最常见的几种。这里再简略地补充介绍几种比较次要的修饰方法。
(一)转借
文言里形容人生气生得厉害,说“怒发冲冠”;年纪大的人因伤感而哭,说“老泪纵横”。“发”不会“怒”,“泪”无所谓“老”,“怒”和“老”都是修饰人的,现在借用来修饰跟人有关的物。“喜酒”“快乐的暑假”等都是这类修饰法。
(l)他整天愁眉苦脸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
(欧阳山:《高乾大》)
(2)那种愉快的笑,简直和那长年被生活所围困得极抑郁的面容不相调和。
(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愁”“苦”“愉快”“抑郁”本来都是形容心情的,现在转借来修饰可以表现心情的“眉”“脸”“笑”“面容”。用这种修饰法造成的词语有的已是成语性的,如“愁眉苦脸”等,得注意按照习惯来使用。要是自己创造这种修饰语,或是模仿外国文学作品里类似的修饰语,得注意是否自然明显,是否符合我们的语言习惯。外国文学里有“烦躁的枕头,睡不着的床”之类的说法,形容一个人因心情烦躁以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情形。把这样的说法硬搬进自己的作品里来,是很不合适的。
(二)反话
口语里头常常运用反话。比如,费了很大的事才把一个人说服,明明是很困难,偏说成“好容易才把他说服了”。街上走过秧歌队和腰鼓队,很多人拥在路旁看,明明是很热闹,偏说成“好不热闹!”反话运用得好,足以加强话的力量。
讽刺讥嘲的时候,尤其常用反话,下边就是几个例子:
(3)好!他不打就不打,咱给他门上埋个守门雷,明天是大年初一,叫他来个开门见喜。
(马烽、西戎:《吕梁英雄传》)
(4)自从胡泰的胶皮车光临了暖水屯之后,暖水屯的人便添了话题。
(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5)无论如何,到处跑着想办法的人,总比坐在家里想办法的人,有办法得多。
(欧阳山:《高乾大》)
(6)张得贵,真好汉,
跟着恒元舌头转:
恒元说个“长”,
得贵说“不短”;
恒元说个“方”,
得贵说“不圆”;
……
(赵树理:《李有才板话》)
(7)知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教导我们:生下来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世界,或者,至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要动!……
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据说:并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惟独他有公平、正常、稳健、圆满、和平,毫无流弊的改革法;现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着哩——只是还没有研究好。
什么时候研究好呢?答曰:没有准儿。
(鲁迅:《这个与那个》)
反话有幽默感,有时有刺讥性,但必须用的是地方。在不适当的场合用反话就显得油滑,那是必须避免的。
(三)一句顶一句
从前有一种文字游戏,叫作“顶针续麻”(也称“顶真格”或“联珠格”),就是用每句的末尾一字作下句的第一字,这样一直连缀下去。现在说相声时还常常用这种办法。写作中在描写景物,记叙事情的经过,甚至推理论证的时候,适当地参考顶针续麻的办法,往往能使文气贯通,并且显得记叙严密。例如:
(8)大门朝东,对着大车路,大车路前面是一片沙滩,沙滩的尽头横着一条小河。小河的那边又是沙滩……
(欧阳山:《高乾大》)
(9)竹叶烧了,还有竹枝;竹枝断了,还有竹鞭;竹鞭砍了,还有深埋在地下的竹根。
(袁鹰:《井冈翠竹》)
(10)这张脸的周围长满了胡须,胡须的当中像出疹子似的长满了红点子。
(同前)
(11)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
(鲁迅在北京女师大学生会的演讲)
第(8)例表现地点的衔接,第(9)例和第(10)例表现部位的衔接,第(11)例表现推理的进展。用这种办法要注意,必须是事物的本身确有这样的衔接关系时,才在语言上整饰一下,使它把事物的衔接关系更好地表现出来,千万不能硬凑,硬凑就成了没有什么意义的文字游戏了。
(四)对比
把一个大的跟一个小的放在一块儿,两相比衬,大的格外显得大,小的格外显得小。写作中可以运用这种道理,用对比的方法来描写事物。对比的两方面可以存在于一样事物的本身,也可以是两样事物;可以从性质上对比,可以从形象上对比,也可以从时间上对比。例如:
(12)周海人不高,说话可像打雷,咕喽咕喽没个完。
(杨朔:《三千里江山》)
(13)吴天宝人小,器量可大,看出姚大神气色不善,也不介意……
(同前)
(14)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
(鲁迅:《伤逝》)
(15)至少,以前一听见谈到合作社三个字就走开的人,现在可以听下去。
(欧阳山:《高乾大》)
必须是事物的本身有可对比时,才能用对比的办法,绝不能硬凑。不过,有时事物本身原是有可对比的,只是我们不留心。比如第(14)例,单说“吴天宝气量很大,看出……”,未始不可以,可是先说个“人小”,这一对比,就更显出“气量”之“大”。所以,能否恰当地运用对比法来描写事物,主要还得靠细心地观察和分析。
(五)一件事情从两面说
为了强调,有时可以把一件事情从两面来说。这样一来,形式上成了对偶式的句子,说着流畅带劲,内容上一个补充一个,力量也可以加强。例如:
(16)任常有说:“我怕见人,不是怕走这三里地,人家看见我就讨厌,我看见人家也不舒服。”
(同前)
(17)赶车的挥动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发出枪似的响声来。
(周立波:《暴风骤雨》)
第(16)例是说“我”跟“人家”互相不喜欢,第(17)例无非是说鞭梢一甩一蜷的不停。现在分开来从两面说,意思更显著、也更有力些。用这种办法也得看地方,而且不能用得太滥。滥用了会显得啰里啰嗦,或是贫嘴薄舌的。
上边又补充介绍了几种修饰方法,但仍然不全。修饰的方法是很多的,在这样一本小书的一部分里,不可能包罗无遗。不过,最重要最常用的,这里大体上都说到了。从这几章的简略说明里,读者也不难体会到,要能灵活地运用修饰方法,主要的还得靠生活经验和一般知识的丰富,以及善于观察、善于分析的能力,离开了这些单讲修饰方法,对于写作是没有多大帮助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一部分多少总有些示例的作用;至于进一步掌握修饰的技巧,那就得靠读者从多方面去努力培养了。
(选自《张志公文集》第2卷,广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