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我和两个同学去散步的是法国公园。
我于昨天下午和两个同学到法国公园去散步。
我和两个同学于昨天下午到法国公园去散步。
法国公园是昨天下午我和两个同学去散步的地方。
我是昨天下午和两个同学到法国公园去散步的人。
上面是八个同一意义而重点略有区别的式样不同的句子,自然,一个句子的变化是绝不止八种的,倘使把字面稍加改动,一定还可以写出别的许多式样来,大抵句子愈长则变化愈多,这里只举这八种,我想,大概也可以略见一斑了吧。
除了字面位置的更动外,一个句子至少还有两种不同的变化,那就是长短和单排的问题,如果说字面位置的更动是句子本身的变化,那么,长短和单排,可以说是句与句之间的变化了。
文言文的拥护者常常把简短作为造句的优点之一,这其实是不大确切的,我以为至少先得看看这简短的含义的是否正确。硬要把文章写成简短,这就会使词意含混,因而影响到作品的内容;反过来,倘使句子里有冗长而不必要的字眼,那也是应该加以清除的。刘知几在《史通》里,论及《汉书·张苍传》里的“苍免相后,年老口中无齿食乳”,以为其中的“年”“口中”三字,是多余的,改为“苍免相后,老无齿,食乳。”意思既没有出入,词句也较为洁净,这见解很不错。《给初学写作者的一封信》里引奥里明斯基的话,也有同样的意见:
为驳复外间的诽谤起见,举个还未忘记的例子来说。有篇文章,我记得好像是描写蒂威尔城的示威游行似的。文末谓:“在游行的地方,曾来了地方警察,拘捕了八个游行示威的人。”这种类似的句子是很普通的。把它们整个儿的排印起来是否需要呢?譬如“地方”两字,难道在蒂威尔城来的警察,不是当地的,而是卡桑的么?其次,“在游行的地方来了”云云,难道警察不来可以拘捕么?至于“警察”云云,除了警察以外,谁还可以捕人呢?最后,“游行示威的人”云云,自然,不是母牛,也不是行路的人吧。所以,留下排印的仅为“八人被捕”,即是所需要者,其余的统统删掉了。
废话的删去固属必要,但是硬把句子装成简短,却又可以减低句子的明确性,使意义不能完整。普通的文言文,就都有这样的弊病。唐子西《文录》:
东坡诗叙事,言简而意尽。惠州有潭,潭有潜蛟,人未之信也。虎饮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东坡以十字道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言“渴”则虎以饮水而召灾,言“饥”则蛟食其肉矣。
简短诚然是简短的,但以唐子西的文章,含义却并没有完尽。首先,这十个字里并没有指出所在地的惠州,也没有“人未之信也”和“浮骨水上”的意思,这样说来,东坡十个字比唐子西文章里的“潭有潜蛟,虎饮其上,蛟尾而食之”,只不过少了三个字,意义却反而含混,可见是并不高妙的。名手如东坡尚且如此,其他的自然更不必说了。
《唐宋八家丛话》里记载奔马的故事,也是关于简短的问题的:
欧阳公在翰林日,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于道,公曰,“试书其事。”同院曰,“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公曰,“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曰,“内翰以为何如?”曰,“逸马杀犬于道。”
简短诚然也是简短的,然而主词的地位变动了,未必尽合原意。句子的好坏不能由长短来判断,或长或短,必须合乎提笔时候的需要,什么是提笔时候的需要呢?这就是含义的完整和明确。
然而完整、明确之外,一面也还得讲求格调的和谐,世上固然不会有通篇都是长句的文章,也绝不会全是短句的,要不然,那便成了毫无趣味的《三字经》了,所以普通的文章总是有长句,也有短句,不但长短相间,而且单排互参,读起来十分匀畅,可以琅琅上口,曲尽抑扬顿挫之妙的。
单句就是自成起讫,可以独立的句子,在普通的单句里,不但忌用太多的相同的字眼,连太多的相同的句调,也得避免,譬如:
两人的脾气是不同的。自然,相通之点是有的,但比较起来,差别是显然可见的。
这种句子在文法上并没有毛病,因为连用了几个“是……的”,读起来却非常不顺口,不舒服,这是因为单句忌同的缘故,倘是排句,即使句法和字眼相同,可就反而见得谐和了。例如:
(一)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王安石:《同学一首别子固》)
(二)同伴远走高飞,有的发了财,有的做了官,有的为害于民,有的为利于国,有的流转沟壑,死而不得其所……
(李健吾:《希伯先生》)
(三)教之在中国,何尝不如此。讲革命,彼一时也;讲忠孝,又一时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时也;造塔藏主义,又一时也。有宜于专吃的时代,则指归应定于一尊,有宜于合吃的时代,则诸教亦本非异致,不过一碟是全鸭,一碟是杂拌儿而已。
(鲁迅:《吃教》)
属于同一范围或同一性质的事象,用字数相近、组织相似的句法逐一表现出来,这就是排句。有些是短排,如第二例;有些是长排,如第一例。但即使是排句吧,它的本身也还须有变化,绝不能用一种句法排到底的,譬如第二例的“有的发了财,有的做了官”,是一种式样,“有的为害于民,有的为利于国”,又是一种式样,……“有的流转沟壑,死而不得其所”,则又单独地成为一种式样,和前面两句一排的不相吻合了,这正是使文章灵活多采,避免呆板的办法。
再就意义上说,排句也有逐步分别浅深的,或则由浅而深,或则由深而浅,例如:
(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论语》)
(二)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哪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
(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
(三)我始而静思,继而沉吟,终于大笑。
(唐弢:《拾得的梦》)
这些句子,含义都是一步紧似一步,不像前面所举的例子似的,彼此并列了。这可以说是排句的别一格。但在形式上,并没有显然的区别。
出乎排句,而在形式上又和排句稍有区别的,是修辞学上称为反复格的句子。正如字之有复叠一样,反复的句子也是为了要表现强烈的情感和意见,这才用重复讲述的方法,把同样的话讲上好几遍。于此,人们可以得到一种强烈而又和谐的感觉,例如《论语》上的:
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这是因为冉伯牛生了麻疯病,孔二先生非常惋惜,所以反复申说,以表示低回嗟叹的意思。相似的例子多得很,这里不再一一枚举了。但是,反复的句子还有两种不同的式样,却须交代清楚,一种是隔开来的,如:
(一)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易·乾卦》)
(二)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我静静地来到这里的山上。
——时是正午。
天上没有一片浮云,
太阳牢不动地在天空钉着;
兽藏洞中,
蛇卧草里,
树脂如蜡泪一般地流着;
一滴、一滴地枯死在岩石上。
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毕奂午:《山中》)
这种隔开来的反复句子,当以用在诗歌里的为最多,但在别的文章里,有时也一样可以找到,例如鲁迅在《出关》里,就用了好几句“好像一段呆木头”,来形容老子的毫无动静。还有一种反复的句子,是就原句加一二虚字,使字数略有变动,而仍保持大部分的面目的,如:
(一)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秋夜》)
(二)如果说这真是一个筵席。孩子,你为什么要先我而散去,你为什么要先我而散去呢?
(唐弢:《心上的暗影》)
按照惯例,反复的句子总是申述同一意义,指点同一事物的,这里的第一个例子,所指的却是两株树,两件同样的东西。本来只用“两株枣树”四字,就可以说完了,作者却把它分成两部来说,用以增加文章的韵味,使人对此有回荡的情调、朴美的感觉。而这所谓回荡的情调、朴美的感觉,也往往是所有反复的句子的同有的特性。
一个初学写作的人,如果能够牢记句子的构造的规律、安排的法则,一面又勤于学习,随时留心,则一切造句上的困难,我想,是不难迎刃而解的吧!
(选自《文章修养》,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
句读和段落(叶圣陶)
从前的人写文章不加句读,不分段落。假如所写的文章有一万个字,就老老实实把一万个字连写在一起,看去好像黑漆一团。加句读,分段落,都是读者的工作。因此,古来的书有许多很不容易读,并且因了读者的见解,一句句子可以有好几种读法,结果意义大不相同。例如《论语》里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以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据梁启超说)。《老子》里的“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可以读作“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据释德清说)。因为作者自己不加句读,所以发生歧义,这情形和普通所说的笑话,“今年真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今年真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没有两样。
近来的文章已流行加句读、分段落了,不但自己写的文章要加句读、分段落,并且把前人所写的文章也加了句读、分了段落来重新印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句读和分段的法则,普通文法书上都讲到,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大概都已知道了的。不过加句读、分段落,在法则上虽然说来很简单,实际运用的时候颇不容易。如果文章有技巧的话,句读法和分段法也是技巧的一部分,值得好好注意的。
一先讲句读
句读用“、”“,”“;”“。”“:”等几个记号表出,古来所用的只“、”“。”两个,近来喜欢简单的也只用“,”“。”两个。这些记号看似没有什么,用在文章中就成了文章的一部分,竟是有生命的会起作用的东西。为说明简单计,姑就最简单的句读记号“,”“。”来说。“,”是表示读的,“。”是表示句的。一句完整的句子,“。”只用一个,地位是一定的;“,”的地位和数目,往往可以不一定。例如朱自清的《背影》,开端一句,就可有几种不同的句读法: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甲)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乙)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丙)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丁)
这里面(甲)是依照《背影》原书的,大概是作者朱自清先生的原来的句读样子吧。(乙)以下三式是我试加的句读。这四种句读法都有人用,不过文章的意味在各部分的强弱颇不一样。
依我的经验看来,一句句子做一气读的时候,断落的部分意味比别部分强。做两口气读的时候,有两个断落的部分,就有两部分意味加强了。现在用简单的句子来做例:
仁者人也。
仁者,人也。
第一例“仁者人也”做一口气读,“人也”部分较强。第二例“仁者,人也”做两口气读,“仁者”和“人也”两部分意味都强。因为,原来是“仁者人也”四字合成一个单位,分断以后是“仁者”为一个单位,“人也”为一个单位了。凡是断落的地方,意味都会增强,一句句子,断落的地方越多,意味增强的地方也越多。这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原则。
根据了这理由,让我们再来吟味上面所举的《背影》的文句。先就上半截说,得三式如下: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一)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二)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三)
(一)式只做一口气读,(二)(三)两式都做两口气读。(二)式中的“我与父亲”“不相见”因为分断了的缘故,读起来意味都比(一)式中的强。(三)式中的“不相见”“已二年余了”,读起来意味也比(一)(二)两式中的强。
再就下半截说,也可得三式: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一)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二)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三)
(一)式只做一口气读,(二)(三)两式都做两口气读。(二)式中的“不能忘记的”“是”二部分读起来比(一)式中的意味强。(三)式中的“是”字意味特别强,“他的背影”也比(一)(二)两式中的都要强。
就一般文法上的规定说,上面所举的《背影》文句的各种句读法,以第一种(甲)为最适当,最合论理,可是习惯上却也容许有别的句读法,(乙)以下诸式,有时也不妨使用。自古以来,颇有许多句读法不甚合论理的。例如曹孟德的诗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普通皆用这句读法,如依照文法上、理论上说来,应该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才对。因为句子中包含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三部分的缘故。从来的断作四个字一节,实因它是四言诗的一部分而已。又如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句: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