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名士吴德潇及其家人在庚子事变中的遭遇当时影响很大,作者是吴德潇的挚友。林纾《畏庐文集》中有《纪西安知县吴公德潇全家被难事》一文记其事,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10《三哀诗》之2《哀吴季清明府》亦写此事,写此事者还有署名伤心人的小说《铸错记》等。反映庚子事变的戏剧作品,以阿英《庚子事变文学集》所收义和团事件题材剧作最详备。林纾《蜀鹃啼》传奇反映了士绅对庚子事变的基本态度,即“拥教反团”(反对义和团的反洋教运动),政治倾向性很明确。
对于林纾剧作的艺术性,评论界向来给予很高评价,认为其积极进行艺术革新,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但也批评其剧作的“无旦角”之弊。此说的流传系沿袭郑振铎、杨世骥等人旧说。1924年,郑振铎写了《林琴南先生》一文,其中指出:
他的传奇也很可使我们注意。所谓“传奇”向来都是叙恋爱的,叙“悲欢离合”之刻板式的故事的——只有极少数是例外——林琴南的传奇则完全不是叙述这些事的;他的《蜀鹃啼传奇》叙杭州拳乱时吴德绣殉难的事,他的《天妃庙传奇》叙谢让遣戍的事,他的《合浦珠传奇》叙陈伯沄推产还原主的事。旧的传奇,必不能无“旦”,第一出必叙“生”,第二出必叙“旦”,他的三种传奇则绝未一见旦角;旧的传奇必有40出或50出,他的传奇则至多不过20出,少则只有10出;他可算是一个能大胆的打破传统的规律的人。
杨世骥指出:“就体式言,旧的传奇必不能无‘旦’,而林纾的这三种传奇都没有一个旦角,且音乖律违的地方极多,我们可知它也是改途易辙的作品了。”寒光《林琴南》中亦持相同观点。时至今日,亦有多人持此观点,如韩洪举所著《林译小说研究——兼论林纾自撰小说与传奇》。
其实,认真阅读此三剧会发现,剧中是有旦角的。而郑振铎、杨世骥、寒光等3位论者均以为林纾3种传奇并无一个旦角出现,则与事实情况不符,是相当明显的共同失误。上已言及,《天妃庙》第9出《忆外》就几乎全是以旦为主的旦角戏。又如《合浦珠》第4出《别母》,由老旦扮陈伯沄之妻谢氏,与其子王寿进行对话。孙彩虹《林纾三部传奇研究与校订》一文对此亦有论述。
当然,林纾三部剧作的艺术性确实是值得肯定的,如剧作的节奏感强,高潮迭起;人物鲜活,有现实感;唱词精致,富有个性化设计等。韩洪举认为,林纾“注重借鉴外国小说和戏剧擅长刻画人物心理的艺术技巧。如果我们把林纾之前的传奇称为‘情节剧’的话,那么林纾的传奇则可以称为‘心理剧’,这在我国戏剧史上是个了不起的贡献”。
寒光更在所撰《林琴南》一文中指出这三种传奇是“林氏一种完美的文艺物”,认为林纾“简直是中国传奇的压阵大将,干干净净的把住阵脚而收军回营”。寒光还曾进一步分析林纾传奇作品的独创价值,指出:
中国从前的传奇,大多数是以生、旦做主角,第一出必叙生,第二出必叙旦。此外又有什么排场,必有起伏转折,什么填词长折例用十曲,短折例用八曲等等呆板不灵的格式;而且所谓生旦的传奇,无非是写描写恋爱的故事。替才子佳人团圆式的滥调小说别开一条偏路。当林氏那时代,这个风还未销歇,但他偏能独树一帜,极力打破以前的旧俗套,创造出一种轻松、美妙的新传奇。他所做的传奇三部,内中完全没有旦角丝毫也没有肉麻式恋爱的痕迹;所叙的不是国事就是社会事,而且事情翔实,文笔简白,像他《闽中新乐府》一样的,都是十分通俗的好文字。
上述对林纾传奇创作的评价,可谓非常充分,有的地方甚至有言过其实之处。但寒光强调说林纾“简直是中国传奇的压阵大将,干干净净的把住阵脚而收军回营”,似有夸张林纾在戏曲历史上的地位之嫌。至于卢前指出林纾的传奇“不合于曲律”,这其实是清末民初传奇杂剧作家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创作倾向。
三
闽剧《上金台》亦为林纾所撰,创作年代均早于《天妃庙》、《合浦珠》、《蜀鹃啼》三部传奇,全文分载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福州《闽剧月刊》第二、三期,距离写作时间已相隔40年,离作者逝世业已10余年。张俊才《林纾著译系年》附录一中亦有著录。该剧敷衍唐人薛调《无双传》(即《古押衙义救无双女》)的故事,曲调悉用福州地方声腔“逗腔”。徐奋进《闽剧〈紫玉钗〉发展小史——闽剧〈紫玉钗〉研究之一》中有云:
《上金台》作者林琴南。林高慧在《上金台剧本简介》中谓:林琴南尝语人曰:“余欲编一传奇,驾乎《紫玉钗》之上。”遂采取“古押衙营救无双女”故事,编成此剧,命名《上金台》。两易蟾圆。始得脱稿。全剧修辞精美,引典堂皇,琢句工整,用笔宛转,即科白口吻,亦惟妙惟肖,可歌可泣。俾知蒲三善之《紫玉钗》;邱琴舫之《墦间祭》,不能专美于前也。郑丽生在《明清两代福建戏曲作者考略》谓:“此剧有一特点,就是唱词悉用逗腔曲调,如急板、宽板、双板、急板叠、自掏岭等,与《紫玉钗》相同。”是剧水平自然不低,可是始终没有演出,大概为了他对音律不大内行的缘故。
可是该剧不见于林纾的自述,亦未见其他著录。今此剧列入闽剧传统剧目。
《上金台》是一出折子戏,系根据唐人传奇改编。故事讲的是唐代大臣刘震的外甥王仙客,原本欲娶刘震的女儿无双为妻。无奈泾原造反,王仙客避走襄阳。待三年战乱平定后回到京师,却得知舅父刘震因受伪命已被处死,表妹无双因此而入掖庭的消息。王仙客后任富平县尹、长乐知驿。某日得知有中使押领内家30人宿驿站,无双也在其中。王仙客派亲信假作驿吏在簾外煮茶。无双认出此人,深夜请他取走书信交给王仙客。信中告知富平县古押衙可救自己。王仙客寻访古押衙,泣拜以告实情。古押衙答应救人,但半年未果。一日,古押衙求得一神药,服此药者立死,三日后可转活。乃派人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后以百缣赎回尸首,与王仙客救疗得愈。王仙客终与无双回到襄阳,白头偕老。
《上金台》一剧可谓充满传奇色彩,情节简练,文字典雅,文学价值极高。剧中塑造了坚贞的无双女和义侠古押衙两个传说人物的鲜明形象。唐传奇所叙的是古押衙三救无双女,林纾则改为古押衙深夜越墙入宫掖中,一次就把无双女救出。这个改动,既适合折子戏的情节,同时突出了古押衙这个英雄人物的形象。
据赵家欣、杨湘衍《林纾编写〈上金台〉的前前后后》一文,林纾此剧作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此年二月花朝日,福州诗人陈衍、陈香雪、吴曾祺、何振岱、洪星帆等人,在乌石山双骖园设宴欢迎自京返乡的林纾,并演戏助兴。演出的是儒林戏名作《紫玉钗》。林纾对《紫玉钗》极为赞赏,下决心要写一个剧本与《紫玉钗》相媲美。同年端午节,福州西湖开化寺主持品峰法师诚邀林纾、陈衍等名士湖滨品茗,观看龙舟竞渡。林纾取出《上金台》剧本,并说已请洪星帆协助编曲,成为一出折子戏。众人传览,交相称许,乃推荐闽班“驾云天”排演。
后来的3个多月,林纾隔日即到戏班,讲解戏文,督促排练。时值重阳佳节,乌石山涛园主人沈瑜庆约定“驾云天”作《上金台》首演。林纾与陈衍、陈宝琛、林绍年等福州名流悉数到场。“驾云天”是福州最著名的儒林戏班,饰男女主角的马伊侬、胜玉环又是红极一时的艺人。爱好家乡戏曲的观众纷至沓来,人山人海。这是林纾创作的唯一一出闽剧《上金台》的唯一一次演出。这段史料,对于研究儒林班时期的闽剧演出和清季以来闽剧的发展变化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历史资料,也是林纾研究不可或阙的珍贵文献。
《上金台》是与闽剧儒林班时期以唱腔艺术与文学见长的名剧《紫玉钗》、《墦间祭》风格相同,而其文学价值无疑是超过此两剧的闽剧早期作品之一。闽剧在其长达400年的形成与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早有闽都著名文人参与创作队伍之中,如曹学佺、林章、何璧、陈介夫、陈轼、郭伯荫等明清名士,而近现代之交的林纾为求“驾乎《紫玉钗》之上”,全剧“修辞精美、引典堂皇,琢句工整,用笔婉转”,而精心创作《上金台》是足以称道的闽都剧坛幸事。
综观林纾的剧作,可谓贴近现实,贴近生活,通俗易懂,但其大部分作品重在抒情,疏于叙事,因而虽情感浓烈,但情节平淡,少奇峰突起,缺乏戏剧冲突,成为极少演出而仅供欣赏的案头文学。但这不是林纾的过失,而是戏曲这一文学样式在近现代之交的时代命运。
〔作者简介〕邹自振,闽江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