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严复提出的不少具体批评和建议,多被魏易接受。像严氏多处批评该稿“往往以西文原名有二字,则据之分见两部,如African lilac,既见于A部,其后复见于L部”这种做法不妥,要求其必须全行校过,“令归一始合”;(见该稿第2页,以下直接称第几页)又批评其把非“别名”而是说明文字的内容混入“定名”栏的做法不可取,认为这些内容“不宜列诸或体,以乱其例”;(第6页)还建议其把有别于一般植物的“油”类和“酒”类等再生物删去,不必一并列入,(第62页)等等,魏易在严复的批条上,或表示“已删后”、“已照改”,或表示“是极”。
类似批评,还包括提出条目编纂体例上,英文与拉丁文应统一规范,有些可同类归并,次要者应作为别名处理等意见。如关于稿中“大黄”对应词的排列,严复就认为:“rhubarb即rhabarbarum,不过前为英字,后为拉体诺字而已,似不当分别。编中如此可议者甚多,似宜料理整齐,乃为完作”。(第79页)。
在表述严谨方面,严复也提出较高要求,并作出示范。如“凡例”部分,魏易原标明:“编中植物俗名,采自俄人披雷氏所著之《铅椠汇存》。”严复则将其改为“编中植物俗名,系采用法人帛黎氏所汇集者,见《铅椠汇存》”。显见严复比魏易更确切地知道该书的作者情况,故能纠正其国籍失误,同时这一修改还表明,魏易所采用的植物译名只不过是《铅椠汇存》中的某一部分内容而已。这就增加了其表述的严谨性和准确性。
在稿本中,严复还曾纠正过一些名词对译错误或不妥处。如魏易将荸荠(water chestnut)与菱角(water caltrop)完全不加区别,统一定名为“芰”,就遭到他的批评。严指出,“芰即今呼菱角也,《说文》芰蓤也,又云蓤芰也。楚谓之芰,秦谓之薢茩。……其物与荸脐、乌芋、马蹄刺然异物”。他要求魏易:“water chestnut究竟是菱角是葧脐,请再订定”。(第99页)在古汉语中,芰或菱角,的确与荸荠并不相干。至今,尽管仍有把water chestnut译为菱或欧菱者,但这或可视为历史的误会。
严复发现原稿定名的另一处错误,是魏氏把“rape”的译词定为“菘”。他正确地考证指出,“菘,即今常见之白菜”,这与“rape”(今译“油菜”)其实不同。不过,严复也未能给出正确译法,反而陷入了另一歧途:他推测“rape与turnip(萝卜)同用,似系一种食根之菜”。(第77页)
不过,上述两例,编者魏易本人都没有直接表明认可。他明确表示赞同的是严复对其所译“nut”为“榛壳斗”的修改。严复写道:“nut is a generic name,今以榛而独当之,非是。记前已以榛为filbert nut矣,如必为之立名,似不如即用科名壳斗。”魏易在批条上回应道:“是极。”(第60页)
至于严复纠正原稿中的文字错误的例子,就更多了。如魏易把与胡臭橙对应的“seville”误写成“serville”,严复就纠正道:“seville记是斯巴尼地名,其地产橙,遂以名之。若serville一名,恐必误字,祈考订。”(第86页)。他如改“牛脂芳”为“牛脂肪”(第15页),改“乌臼”为“乌桕”等,所在多有。
说到严复中西名词对译的旨趣,他对“蒲桃”一词运用的看法,或当引起应有的关注。严复反对魏易把“rose apple”和“malabar plum”两物都译成“蒲桃”。他案曰:“蒲桃见史汉,乃葡萄原字,不知与rose apple是同物否?应细考。”(第5页)又批语道:“蒲桃名见史汉,的系古葡萄字。诗文中往往尚作古名,今用以名plum李属,虽有所本,尚恐未安。”(第72页)。然而这次,魏易却未能完全接受严复的意见,他在严复审改的批条上回应道:“蒲桃与蒲萄恐非同物,易谨注。”(第5页)
如今,蒲桃一词似乎早已成为“rose apple”的固定译法,从表面上看,魏易好像更为在理。但实际上后来流行开来的,却也未必最初就是最为合理的,有些不过是约定俗成而已。在当年选词对译“rose apple”时,严复作为一个具有相当学养的古文家,深知以中国文人学者熟悉的水果葡萄别名——“蒲桃”来对译它,容易造成误解,故提出疑义,未尝没有引人深思之处。又如,魏易将thistle译为“蓟”,现在也已流行,而当时严复觉得“蓟”在中国古代作为地名的含义过于凸显,宁愿以一个同音的古字来加以代替(第93页),似也可作如是观。当然,古“蓟”字也曾很早就被用作为植物名,《尔雅》释草中已有出现,严复似未曾提及此点,故此例与前例尚略有不同。
从严复的有关批语中,我们也能较多看到他作为一个古文家,处处以追求古雅为是的文人习惯。如他强烈建议译wild rice为“稆稻”,而不译作“菰”,即为一例。(第80页)他把“烟草”(tobacco)改为“蔫草”,(第94页)把“罂粟”改为“莺粟”,(因苏东坡诗中曾用,第66页)把“鸡屎藤”改为“鸡矢藤”,(第67页)给“绶草”一词另加两个古雅难识的别名,等等(第89页),也都可为证,有的还不免弄巧成拙。其最终的结局,多难逃不流行之命运,似乎只有“鸡矢藤”的竞争力稍好一点。
在近代中国,严复不仅是杰出的思想家,也是知识广博的人文社会科学家,因早年学海军的缘故,其在工学方面也颇为专业。但他对于植物学却并不内行。这不仅表现在他对植物学分科知识缺乏了解上,也表现为他对中国传统植物典籍的陌生上。严复在审校过程中,更多依赖的还是《说文》和《尔雅》等传统字书。正因为如此,当他看到魏易将紫檀标为“豆科”时,便立马诉诸旧有的生活常识批示道:“紫檀当系木本之植物,而属豆科,是亦足疑!”(第78页)殊不知紫檀正是“豆科”植物也;当他注意到“马铃薯”、“甘薯”(Spanish potato)等带有“potato”的植物却分列不同科属时,又马上表示疑惑说:“同为potato,而所属有茄科,豆科,旋花、天南星诸科科异,此亦可疑处,祈再细检也。”(第74页)殊不知,马铃薯属于茄科、甘薯属于旋花科,正是不同科属也。
由于不熟悉中国传统的植物典籍和相关的精确知识,在拟定中文植物名词的时候,严复的批语有时也同样难免出现失察和自以为是的情形,如他反对将“oldmans beard”译成“女萎”,即为典型例子。严复在批条中写道:“常俗萎荽二字,每相讹乱,其实萎者蔫败之义,荽者草木之名。女萎恐当作女荽。祈再考。”(第65页)其实,“女萎”作为蔓生植物之名,在古代荆襄即已有之,成书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里便载有此物,《本草经集注》和《本草纲目》均认为其就是“萎蕤”。因严复古代植物知识不足,此处不免有想当然之嫌。
与此相似的例子还有,严复在批评魏易关于“稻”、“稷”、“粟”的英文词对译不妥时,竟将稻、粟混为一物,强调“在田谓之稻,其实谓之粟,既舂谓之米,故三者异名而同物,皆rice也”。对此,魏易明显不服,他在严复的批语下面抗议道:“五谷稻黍稷麦粟,似稻粟自有分别,请核示。”(第56页)
在严复的批语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对日本名词一向的“反省”态度,其受命主持编订名词馆,这也是其直接动机之一。从他极度反感该稿本采用“睡莲”一词,不难窥见其此一心结之一斑。严复愤愤表示:“查通篇遇吾国所谓扶渠莲花者,上必著睡字,不知何本,想必从东文而来。但中国实无此称,似无取用夷变夏。今案,莲花为物,汉人通名扶渠,其花谓之菡萏(未发)、夫容(已发),其实谓之莲,其茎谓之茄,其叶谓之荷,其本谓之蔤(在水中者),其根谓之藕。古人于此花诸部,立名特详,然无所谓睡莲者,殆不足用也。”(第99页)
其实,“睡莲”一词本乃中国创造,并非日本所产,唐代的《酉阳杂俎》、明代的《三才图会》和清代的《广东新语》里,均有使用,并且记述了其习性。南方流行的有别于“lotus”的“水莲”名物,亦与之相关。魏易以“睡莲”译对“water lily”,正是采用了中国旧称,且延续至今。在这点上,严复的批评当有失察和偏激之处。
三、简单的结语
研读《植物名词中英对照表》这部严复当年批改的原稿本,一方面可以部分地见证严复多方面的知识兴趣和学问水准,其敢于断制的性格和注重多采用中国固有古雅文词的偏向,还有他对待此事较为负责的态度;另一方面,也具体地看到了中西名词编订工作的难度、具体过程和审校特征,尤其是编纂者和总纂之间那种彼此交换意见、双向互动的真实情形。这对于我们了解严复主持名词编订馆的实际状况,透视他关于中外名词对译的具体认知及其丰富内涵,均不无裨益。遗憾的是,我们虽然有幸见到“植物名词中英对照表”的原稿本,而它后来据以定稿的铅印本却反而无缘得见了,这与其他学科名词编订的定稿铅印本得以留存、而原稿本或已散佚的情形正好相反。否则,我们对其彼此互动的最终结果,当可揭示得更多一点,认识也可更深入一些。
此外,透过严复审改的这部原稿本,我们还可发现当年学部编订名词馆工作的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每个学科只有靠个别编纂者本人努力,仅总校者严复一人最终把关而已,甚至连“分校”和“覆校”的环节都没有设置,就更谈不上集体磋商和讨论审定的科学程序了。对于审定名词这样严肃而重要的工作之内在要求来说,如此行事,诚可谓太过草率。如果把章士钊批评严复的“草率敷衍,亦弥可惊”8字,用在清末学部身上,庶几乎真是不爽。处于革命风起、王朝统治临近崩溃的边沿,清廷实际上已经没有耐心、经费和能力,来维持名词编订这样一类带有基础性质的科研工程。其进展和结局,实在也不是严复一个人的博学和负责与否,所能决定和改变的。
最后,还有一点值得一提。在这部《植物名词中英对照表》的原稿中,严复那精心书写的42张“批条”本身,也是近代中国书法史上珍贵的存世墨宝。在学部编订名词前后的那几年,正是严复一生中潜心于书法的重要时期之一。其行书用笔娴熟而自然,结体也潇洒而优美,称得上是他本人遗留至今的书法精品。以往,《严复翰墨》和《严复墨迹》等书的编者,都未曾刊印过这些批语。希望有条件的出版社,能够将此一原稿本影印出版。同时建议,国家清史编委会正在新编的《严复全集》,最好也能够将此稿全部或至少严复的批语部分收录进去,以方便读者和研究者们使用。
〔作者简介〕黄兴涛,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