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时中国的情势则是“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为此,严复提出“三民论”为其治国方略。他说:
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夫为一弱于群强之间,政之所施,固常有标本缓急之可论。唯是使三者诚进,则其治标而标立;三者不进,则其标虽治,终亦无功;此舍本言标者之所以无当也。
关于“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严复又条分缕析,述之甚详。
第一,“鼓民力”。严复说:
今者论一国富强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体力为之基……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为最急。历考中西史传所垂,以至今世五洲五十六国之间,贫富弱强之异,莫不于此焉肇分。周之希腊,汉之罗马,唐之突厥,晚近之峨特一种,莫不以壮佼长大,耐苦善战,称雄一时。而中土畴昔分争之代,亦皆以三河六郡为取天下先资。顾今人或谓自火器盛行,懦夫执靶,其效如将士惟均,此赵无所识知之论也。不知古今器行虽异,而有待于骁猛坚毅之气则同。且自脑学大明,莫不知形神相知,志气相动,有最胜之精神而后有最胜之智略。是以君子小人劳心劳力之事,均非气体健壮者不为功。此其理吾古人知之,故庠序校塾,不忘武事,壶勺之仪,射御之教,凡所以练民筋骸,鼓民血气者也。而孔孟二子皆有魁杰之姿。彼古之希腊、罗马人亦知之,故其阿克德美(伯拉图所创学塾)之中,莫不有津蒙那知安(此言练身院)属焉,而柏拉图乃以骈胁著号。至于近世,则欧罗化(巴)国,尤鳃鳃然以人种日下为忧,操狭隘形骸,不遗余力。
要使民有健康的体魄和坚毅的精神,必须要革除吸食鸦片和女子缠足之陋习。在严复看来,“中国礼俗……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鸦片、女子缠足二事”。“是鸦片、缠足二事不早为之所,则变法者,皆空言而已矣。”
第二,“开民智”。此为三民中最重要者,关乎救亡图存之根本。所谓“民智者,富强之原。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
严复认为,西方诸国之所以强盛,在于民智之开。其云:
洎乎二百年来,民智益开,教化大进,奋其智勇,经略全球。红人、黑人、棕色人与之相遇。始则与之角逐,继则为之奴隶,终则归于泯灭。
盖泰西言治之家,皆谓善治如草木,而民智如土田。民智既开,则下令如流水之源,善政不期举而自举,且一举莫能废。不然则虽有善政,迁地弗良。淮橘成枳。一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极其能事,不过成一治一乱之局。二也。此皆各国所历试历验者。
民智既开之后,则知非明道则无以计功,非正谊则无以谋利。功利何足病,问所以致之之道何如耳,故西人谓此为开明自营。开明自营,于道义必不背也。
民智不开,不变亡,即变亦亡。
反观中国,则是“人民智慧,蒙蔽弇陋,至于此极,虽圣人生今,殆亦无能为力也”。因此,中国欲“开民智”唯有学西学,舍此别无他途。他说:
是故欲开民智,非讲西学不可;欲讲实学,非另立选举之法,别开用人之途,而变八股、试帖、策论诸科不可。
为了倡导西学,严复第一次从哲学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高度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并利用自然科学经验归纳法的方法论对中国旧学包括宋学义理、汉学考据、辞章等加以批判,论证开民智与倡导西学之关系。
他认为中西文化之差异根本在于有无自由。他说:
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残人道。其杀人、伤人及盗蚀人财物,皆侵人自由之极至也。故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设耳。中国理道与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絮矩。然谓之相似则可,谓之真同则大不可也。何则?中国恕与絮矩,专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则于及物之中,而实寓所以实我者也。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于生。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多讥评。至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灾祸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持人力。若斯之论,举有与中国之理相抗,以并存于两间,而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绌也。
这里,严复对中西之世界观、方法论、价值取向及民风习俗逐一做了比较。其虽含蓄地说:“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绌。”然就其行文的语气,其是坚定地扬西而贬中的,即坚定地肯定西方资产阶级新兴的世界观、方法论、价值取向。
与此同时,他指斥汉学之考据、辞章为“无用”之学,宋学义理为“无实”之学,认为中国传统的学术、政教于当前的改革毫无裨益,甚至有害,强调今日中国之变法“莫亟于废八股”。他说:
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已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致于今日之经义八股,则适足以破坏人材。
夫八股非自能害国也,害在使天下无人才……(其)有大害三:其一害曰:锢智慧……其二害曰:坏人心术……其三害曰:滋游手……中国以文字一门专属之士而西洋则所谓四民之众,降而至于妇女走卒之伦,原无不识字知书之人类。且四民并重,从未尝以士独尊。独我华人,始翘然以知书自异耳。至于西洋理财之家,且谓农工商贾皆能开天地自然之利,自养之外,有以养人,独士枵然,开口待哺。是故士者,固民之蠹也。唯其蠹民,帮其先士也,必务精,而最忌广;广则无所事事,而为游手之民弊也,为乱,为贫,为弱。
如此,则中国当时之开明智,关键是废旧的教育体制,行新的教育体制。新的教育体制则当以自然科学、实业、外语等来教育国人。在当时而言,这些内容其实就是西学,其云:
以中国前此知育之事,未得其方,是以民智不蒸,而国亦因之贫弱……欲救此弊,必假物理科学为之。然欲为之有效,其教授之法又当讲求,不可如前之治旧学。道在必使学者之心与实物径按,而自用其明,不得徒资而食,因人学语。
言今日之教育,所以救国,而祛往日学界之弊者,诚莫如实业之有功。盖往日之教育笃古,实业之教育法今;往日之教育求逸,实业之教育习劳;往日之教育成分利之人才,实业之教育充生利之民力。第须知实业之教育,其扼要不在学堂,而在出学堂办事之阅历。以学堂所课授者,不过根柢之学,增广知识,这他日立事阶梯云尔。
发蒙之始,自以求能读书写字为先。然于此时,便当教以观物之法,观物以审详不苟为主。欲其如是,莫若教之作画……再进则物理、算学、历史、舆地,以次分时皆可授课。稍长则可读书至于十五以后,则必宜使习西文,英、法、德、意择一西文既通,无异入新世界,前此教育虽有缺憾,皆可得此为之补苴。大抵二十世纪之中国人,不如是者,不得谓之成学。假使中无间断,其人早则二十四、五,迟则三十可望大成,为八面应敌之才。他日入世,达为王侯将相,隐为师农工商,皆可为社会所托芘。
显然,严复所谓的新教育,在于中西学相结合,其中又是以西学为主的内容来培养人才,在教育中注重实验观察,注重社会实践,注重能力的培养。
第三,“新民德”。“至于新民德之事,尤为三者之最难。”严复引英国哲学家培根的话说:“世间无物为大,人为大;人中无物为大,心为大。故生人之事,以炼心积智为第一要义。”严复以为,若无民智、民力、民德,仅仅在政体、器物上学习西方是不会成功的。他说:
夫海禁既开以还,中国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总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制造局,四也;海军,五也;海军衙门,六也;矿务,七也;学堂,八也;铁道,九也;纺织,十也;电报,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强之机,而迁地弗良,若亡若存,辄有淮橘为枳之叹。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国二人联财则相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与之,而民力民德以旨足以举其事故也。
这里所谓的中国人之“相为欺而已矣”,显然是民德不彰之故。
严复认为,在当时中国最需彰显的“德”是大公无私,其又集中表现为爱国主义。其云:
今日中国之事,其可为太息流者,亦已多矣。而人心涣散,各顾其私,无护念同种、忠君、爱国之诚,最可哀痛。
曩者甲午之海防也,水底碰雷与开花子弹,有以铁滓沙泥代药者。洋报议论,谓吾民以数金锱铢之利,虽使其国破军杀将失地丧师不顾,则中国今日之败衄,他日之危亡,不可谓不幸矣。
吾国公家之事,往往任之以官。官之手足耳目,有限者也。考绩之所不及,财力之所不供,彼于所官之土,固无爱也;而著籍之民,又限于法,虽欲完治其地而不能。若百千年之后,遂成心习,人各顾私……商旅以之不通,材产以之不盛,盗贼以之潜滋,教育以之荒陋,守圉之不坚,疾疫则时起。而最病者,则通国之民不知公德为底物,爱国为何语,遂使泰西邦,群呼支那为苦力之国。
当时中国人之缺乏公德、公心与爱国主义,其关键在于自私自利。而泰西诸国的情况则与中国迥异。严复说:
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爱与其国与主,而赴公战如私仇者……无他,私之以为己有而已矣。
法令始于下院,是民各奉其所自主之约,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以下,皆由一国所推择。是官者,民之所设以厘百工,而非徒尊奉仰戴者也,抚我虐我,皆非所论者矣。出赋以庀工,无异自营其田宅;趋死以杀敌,无异自卫其家室。吾每闻英人之言英,法人之言法,以至各国之人之言共所生之国土,闻其名字,若我曹闻其父母之名字,皆纯挚固结,若有无穷之爱也者。
这里介绍了西人的爱国主义及其产生的原因,即西人是国家的主人,其当家作主。这正是当时中西最大最深刻的差别。
而欲令中国之民以中国有如一己之私,亦即有大公无私的品德与精神,就要还政于民,使民成为国家的主人。即其所谓:
是故居今之日,欲进吾民之德,于以合力同志,联一气而御外仇,则非有道焉使各私中国不可也……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举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爱必由此,欲教化之行必由此,欲地利之尽必由此,欲道路之辟、商务之兴必由此,欲民束身自好争濯磨于善必由此。
这实质上就是说,只有仿效泰西各国建立资产阶级的民主国家,民才能忠爱,教化才能大行,国家才会因之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