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武
今年,欣逢福州先贤陈恭甫先生240周年冥诞。先生人格高尚,经术湛深,留意乡邦文献,表彰闽中先贤,修身励学,作育人才,洵称嘉庆、道光间之东南大儒。谨奉上短文一篇,梳理先生学行大要,略抒景仰悃忱,敬请各位指教。
一、《经郛》之实际编纂者
陈恭甫先生名寿祺,字恭甫,一字苇仁,号左海,晚号隐屏山人,福建福州人。生于乾隆三十六年(1711年),卒于道光十四年(1834年),享年六十有四。
先生父鹤书,以贡生执教四方,生徒甚众。先生幼被父教,文藻博丽,通达经传,有“异童”之名。后师从乡贤孟超然先生问经学,孟先生语人曰:“十年后福州有通儒起,陈先生是也。”乾隆五十四年(1729年),举乡试。嘉庆四年(1799年),成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以经术文章与张惠言、王引之齐名。嘉庆六年(1801年)散馆,授编修,旋假归省亲。会座师阮元巡抚浙江,先生遂应聘主讲杭州敷文殊院,兼课诂经精舍生徒。
自嘉庆八年(1803年)春抵杭州,迄于同年冬还京复职,先生皆在阮元幕府之中。其间,除课徒授业之外,一项重要的学术劳作,便是主持阮元长夜之群经集注纂修。此一大型著述题名《经郛》,皆在取法唐人李鼎祚之《周易集解》,以汇集唐以前诸家经说为务。关于该书编纂故实,阮元年谱《雷塘庵主弟子记》所记凡三条。第一条为嘉庆九年(1804年)、41岁条,记作:“四月,撰《经郛》,先生手定体例分纂。”第二条为嘉庆十五年(1810年)、47岁条,称:“大人自编录《十三经经郛》。”第三条为嘉庆十六年(1811年)、48岁条,谱文作:“四月,《经郛》编录既成,计一百余卷。”且有随文夹注云:“是书采择未周,艰于补遗,是以未刻。”根据以上三条所记,《经郛》一书之纂修,自始至终皆与陈恭甫先生无涉。其实不然。
据恭甫先生撰《西湖讲舍校经图记》云:“嘉庆辛酉季秋,余请假归。明年,吾师阮抚部自越招之,讲学敷文书院,不果往。又明年春,乃至……其夏,师选校官及高才生十有六人,采唐以前说经文字,亲授义例,纂为《经郛》数百卷。属稿具,寿祺与编校焉,辄稽合同异,以俟吾师之审定……于冬将还朝也,作《西湖讲舍校经图》,示毋忘师友之益,有好我者,诗以宠之。”先生此文撰于嘉庆八年(1803年)冬,据文中所述,至少可以说明两点。一是《经郛》的编纂,并非阮氏年谱所记之嘉庆九年(1804年),乃在嘉庆八年(1803年)夏秋,迄于同年冬。二是陈恭甫先生始终参与其间,且任书稿之编校要职。
又据先生《上仪征阮夫子请定经郛义例书》记:“弟子寿祺顿首侍郎夫子阁下:乃者仰蒙善诱,俯启梼昧,将于九经传注之外,裒集古说,令寿祺与高才生共纂成之……宜仿刘向、班固之书,别为《通义》,取扬子《法言》之语,总名《经郛》。”先生此一书札,显然撰于《经郛》倡议之初,阮元提出“于九经传注之外,裒集古说”之想,先生方有此书而呼应。尤可注意者,《经郛》之书名,乃为先生所建议。
再据先生所拟《经郛条例》记:“《经郛》荟萃经说,本末兼赅,源流具备。阐许、郑之宏眇,补孔、贾之阙遗,上自周秦,下迄隋唐,网罗众家,理大物博。汉魏以前之籍,搜采尤勤,凡涉经义,不遗一字。其大端有十。”文中所列十条大端,依次为探原本、勾微言、综大义、存古礼、存汉学、证传注、通互诠、辩剿说、正缪解、广异文。文末云:“统诸十端,囊括古今,诚六艺之潭奥,众论之苑囿。今仍厘为条例如左,览者详之。”足见,《经郛》一书之编纂条例,亦出自陈恭甫先生之手笔。
嘉庆十三年(1808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阮元有书致先生,据云:“《经郛》之业,生意本甚粗率。今年兄所业,极为精审,凡二字以上,零玑断壁,皆以采而发之,令人叹得未曾有,此优功于经者不浅。生所著刻之书已多,此种竟专属年兄,以为尊著。不必定以己巳之夏,即再迟亦可,总须随时辑录,勿弃为望。”阮氏此札,于了解恭甫先生与《经郛》之关系,最是重要。依其所云,则先生自嘉庆八年(1803年)冬还京,迄于十三年(1808年)冬,公务之暇,皆在《经郛》纂辑之中,且拟于十四年(1809年)夏克成完稿。唯其如此,阮元也才会倾心推许先生之劳绩,拟他日《经郛》成书,即视为先生所著。
综上所述,《经郛》一书的实际始终其事者,当首推陈恭甫先生。此方是历史之公论。
二、创编《清国史》儒林、文苑传之业绩
嘉庆十四年(1809年),陈恭甫先生以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出任国史馆总纂。是时,清王朝入主中原已然160余年过去,盛极而衰,危机四伏。而一代学术之鼎盛局面,亦随老成耆硕之凋零,不复再有,步入借总结而谋新途之阶段。于是一代国史儒林、文苑传的创编,提上了国史编纂的日程。恭甫先生之入馆修史,恰逢其时,“人品、经术、皆不作第二流人”,遂成创辟榛莽之不贰人选。唯先生供职史馆仅得一年,十五年(1810年)七月,即丁父忧而去职,以致创编儒林、文苑传之业绩湮而不彰。
嘉庆十五年(1810年)十月,阮元接恭甫先生任,以翰林院侍讲任国史馆总纂,辑《儒林传》。据《雷塘庵主弟子记》卷四嘉庆十五年(1810年)、47岁条记:“四月二十六日,奉旨补授翰林院侍讲……十月,大人自愿兼国史馆总辑,辑《儒林传》。”阮元本封疆大吏,乃一时失察而左迁,后复起,由巡抚、总督直至拜相,官体仁阁大学士。加之阮氏在史馆业绩显著,且有《拟国史儒林传序》、《凡例》及多篇史传流播朝野。因此,恭甫先生之业绩为其所掩,罕见议及。
谨述所见史料两则,或可据以深入挖掘。
嘉庆十六年(1811年)七月,武进学人臧庸在京病逝。之前,庸有书致阮元,专论其高祖琳入《国史儒林传》事,其间即述及恭甫先生之业绩。据云:“先高祖当入《国史儒林传》,此陈编修充纂修官时自言之,有手书可据。《尚书集解案》亦编修由舍间索取,郎君为邮寄,意欲采其精者入列传。不幸传未成而编修遭大故。犹幸大人续为总纂,其相知之深,有过之无不及也。”根据臧庸所述,则恭甫先生任史馆总纂期间,曾有书致庸,主张其高祖琳当入《儒林传》,且将琳著《尚书解集案》稿索去,拟采其精要入传,只是丁忧离馆而琳传未能完成。今日所见之《清国史.臧琳传》,不过寥寥百余字,是否恭甫先生遗稿,已难知晓。
道光六年(1826年),方履篯以举人大挑,用为知县,分发福建,先署永定,后调闽县。方氏以文行导民,勤于职守,允称循良。恭甫先生有书致履篯,述及当年史馆旧事,据称:“寿祺先于嘉庆十有四年,充国史馆总纂,专创《儒林》、《文苑》两传。寻以忧归。明年,宫保仪征公适在京师,当事延之,独纂《儒林传》。”恭甫先生以史笔行文,准确而有分寸,谓阮元当年在国史馆,系“独纂《儒林传》”,而自己之任总纂,则是“专创《儒林》、《文苑》两传”。一个是“独纂”,一个是“专创”,作用不同,显而易见。
三、不朽之学人精神
陈恭甫先生于嘉庆十五年(1810年)七月丁忧返乡,服阙,以母老陈情乞养,矢志不仕。先生师孟考功,年四十而不更仕,先生勇退如之,允称不负师门。在乡二十余年间,先生课徒授业以自给,凡掌教泉州清源书院十年、福州鳌峰书院十一年,振兴文教,移风易俗,倡议并主持纂修《福建通志》,于道光十四年(1834年)病逝于鳌峰书院山长任上。先生一生,不唯给后世留下了《五经异义疏证》、《尚书大传定本》、《左海经辩》、《洪范五行传辑本》、《欧阳夏侯经说考》、《齐鲁韩诗说考》、《礼记郑读考》、《说文经诂》、《左海文集》、《绛跗堂诗集》、《东越儒林文苑后传》等多种著述,而且实事求是,不尚虚文,经邦济世,忧国忧民,更给晚近学术界留下了不朽之学人精神。
先生为学之实事求是,不尚虚文,可以答翁方纲论学书为例,一窥旨趣。翁方纲长恭甫先生38岁,乾隆十七年(1752年)进士,五十五年(1790年)擢至内阁学士,嘉庆十二年(1807年),以年高任久而获赐三品卿衔,乃名副其实之老前辈。唯翁氏个性强悍,自恃博学,傲视儒林,颇好訾议他人。时先生尚供职词馆,会阮元主编之《十三经注疏校勘记》及段玉裁著《说文解字注》、《经典释文校勘记》、《周礼汉读考》先后纂成,翁氏数度致书先生,肆意讥弹。先生苇仁宽厚,素尊方纲为耆德宿望,为不致获咎长者,隐忍逾岁而不答。后方纲乃迁怒先生,盛气相凌。先生忍无可忍,始撰长篇论学书作答。先生此书,先述逾岁不答之深虑,继之则评段玉裁治《说文》之所得,最后再论实事求是之为学旨趣。
关于段玉裁之于《说文》,先生评述道:“段氏于《说文》,用功最深,海内无匹,破滞发蒙,精埒贾、郑。此天下之公言。虽有一二牴牾,于其大体无伤也。而如左右所诃,得为平心论事乎?”该书之最可贵处,乃在实事求是为学旨趣之阐发。先生于此有云:“治经之道,当实事求是,不可党同妒真。汉儒学近古,其家法出七十子之徒,宋后学者好非古,其臆断在千百载之下,故不能不舍彼而取此,而亦非尽废之也。其有存古可资者,何尝不兼收参订。以为薄宋后之书,辄并其善者而不旁涉,又岂通儒之见哉?夫说经以义理为主,固也。然未有形声训故不明,名物象数不究,而谓能尽通义理者也。何则?义理寓于形声训故与名物象数而不遗者也。言形声训故与名物象数,舍汉学何由?然非心知其意,博综源流,未足以与此。”
中国古代学人以天下为己任,素有经邦济世、忧国忧民之优良传统。陈恭甫先生身体力行,洵称此一优良传统之发扬光大者。
嘉庆十八年(1813年),先生接段玉裁札,复书论学,颇以一时世道人心为忧虑。先生云:“寿祺性狷直,不能为世俗龌龊脂韦之习。窃怪近日学者,文藻日兴而经术日浅,才华益茂而节气益衰,固倡率者稀,亦由所处日蹙,无以安其身。此人心世道之忧也。”二十年(1815年)三月,先生师孟瓶庵遗著《孟氏八录》刊行,先生肃然撰跋,再及一时学风、世风之病痛。跋中有云:“窃慨乡国百年以来学者,始溺于科举之业,而难与道古。近则俊颖之才知好古矣,然本之不立,学与行乃离而二,其究也学其所学,弊与不学均。甚则以廉孝为奸媒,以朋徒为利饵,以诗札为发冢,以文笔为毒矢,口谈义利,心营悖鄙,形人行鬼,不知羞耻。顷仪征阮抚部夫子、金坛段明府若膺寓书来,亦兢兢患风俗之弊。段君曰:‘今日大病,在弃洛、闽、关中之学,谓之庸腐,而立身苟简,气节败,政事芜,天下皆君子而无真君子。故专言汉学,不治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而况所谓汉学者,如同画饼乎!’抚部曰:‘近之言汉学者,知宋人虚妄之病,而于圣贤修身立行之大节,略而不谈,以遂其不矜细行,乃害于其心其事。’二公皆当世通儒,上绍许、郑,而其言若是。然则先生是书,恶可不流布海内,以为学者针砭也。”
道光二年(1822年),先生有书复两广总督阮元,高瞻远瞩,以外商输入鸦片而忧心如焚,斥之为流毒无穷。先生云:“寿祺尝思天下事,重有忧者。如鸦片一物,夷人贩运,既以戕中国之人,又以耗中国之财,用心叵测,流毒无穷。计二十年间,天下之甘其酖而倾其赀者,奚啻累千亿万!编氓陷之十二三焉,庠序陷之十四五焉,纨绔陷之十八九焉,冠弁陷之十一二焉,其势方日炽而未有止。不识再复二三十年,其为戕耗又将何若。荡而不反,得无如狂国之驱不狂者而饮于狂泉耶!”先生此论,先发于黄爵滋严禁鸦片奏疏16年,尤称卓然睿识,振聋发聩!
〔作者简介〕陈祖武,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历史研究所原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