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第一个疑问,第二个疑问稍微往后放放。慧能所说的,人人都有佛性,也就是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虽然在结果上并不见人人都成了佛,但至少在机会上大家是平等的。这个观点放在现在,纯属老生常谈,一点儿都不新鲜,但在慧能之前不久的时间,这却堪称佛门当中辩论最烈的激进思想之一。
现在的常识,也许正是当年的异端。
佛性,这在印度佛教里是个小问题,但在中国佛教里是个大问题。这是大乘佛教的一个概念,细说起来无比复杂,简略来说就是成佛的慧根。那么,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佛的慧根呢?这很难说。传统理论认为有所谓“一阐提”,说这种人是断了慧根的,没可能成佛——这大约就相当于佛教里的血统论。
但是,晋代的竺道生精研《涅槃经》,从经中“众生都可以成佛”的道理而推论说:一阐提也有佛性,也可以成佛。竺道生这个异端邪说激怒了佛教界,大家一合计,就把竺道生赶出了僧团,赶出了京城。后来竺道生辗转落脚在苏州虎丘,仍然固执己见,拒不低头。传说他向虎丘的石头说法,说到一阐提可以成佛的时候,石头都点头称赞,这便留下了一个“顽石点头”的掌故。后来,《涅槃经》出了更为完整的译本,经文里明明写着一阐提可以成佛,竺道生也就从异端分子变回一位正信的佛教徒了。
竺道生是《涅槃经》的大师,而《涅槃经》正是禅宗的重要思想源泉之一,另外,这位竺道生后来还写过《善不受报义》、《佛无净土论》、《顿悟成佛义》,我们只从题目来看,似乎既有佛教的原教旨主义(其实内容有些差别),也有后来让慧能成就大名的“顿悟成佛”理论的影子。胡适和汤用彤就曾认为,禅宗的顿悟理论是开始于竺道生的。
一阐提可以成佛,据吕瀓考证这个说法的原委,《涅槃经》的前后两部分并不是同时出现的。在印度,先出了前一部分,里边既然明明说众生都有佛性,又为什么还专门提出一个一阐提不能成佛呢?吕瀓说,大乘佛教提出这个一阐提其实是有针对性的:小乘信徒们既不接受大乘的教义,更不会按照大乘教义去实践,甚至还常常攻击、诽谤大乘,这些人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朽木不可雕也,摆明了是成不了佛的,那怎么办呢?于是大乘就专门打造了一阐提这个概念,这是为小乘信众量身定做的。
再者,吕瀓说,梵文里“佛性”的“性”字正是种姓、种族的意思,一阐提的说法也为日后的“五种姓”开了端,这也反映了印度当时的种姓制度给佛教带来的影响。
而当《涅槃经》的后半部分推出的时候,对佛性的描述就和以前不同了,一阐提也可以成佛了,这是因为社会环境改变了,统治者开始重视大乘,不少小乘信徒也改宗大乘了,这时候再揪着人家小辫子不放就不合适了。
这段原委,竺道生当时的中国佛教界应该并不知情,结果又燃起了多年的烽烟战火。
一阐提可以成佛,这个争议虽然告一段落,但余波久久未息。既然一阐提都可以成佛,那么,能不能由此更进一步,狗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花花草草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细菌有没有佛性?——《金刚经》里,佛陀明确地告诉过须菩提:“不论是胎生的、卵生的、湿生的、化生的,只要是有生命的,我全让它们成佛。”
爱喝酸奶的人要注意了:一杯酸奶里边百千万的乳酸菌也都是佛的种子呀!
那么,还能不能再进一步:石头瓦块之类的东西也有佛性,也能成佛?
现在如果有谁问这种问题,肯定会被当作钻牛角尖、存心不良,如果你带着一脸的庄严宝相拿这个问题去问佛教徒,说不定会被人家以降魔卫道的姿态给打出来,说你戏弄佛门,妄造口业,必遭报应。但是,古人们对追求信仰的真知却是非常认真的,正儿八经地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理论疑难来详加阐释。往西方看,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植物存在灵魂;往近处看,汤用彤论述植物也有心理知觉,只是比动物简单罢了,他说以后说不定也能证实植物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
——俗人眼中的扯淡却是许多大学者通力思考的疑难命题。我们现在回到唐朝,盛世里的佛教精英们正就这些问题论辩得不亦乐乎。植物有佛性已经不足为奇了,而石头瓦块有佛性的说法后来竟然也成为了唐宋佛教的一个流行观念。有个著名的话头叫“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说的就是植物的佛性;苏轼有一个名句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说的是高山流水的佛性——“清净身”和“广长舌”都是佛家言,前边讲过佛陀有三十二相,“广长舌”也是其中之一,特点是舌头特别长,可以舔到脑门儿,据说长这种舌头的人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真实可信的。——这个“据说”可不是道听途说哦,是《大智度论》说的,作者是龙树菩萨,译者是鸠摩罗什,是一部响当当的经典。
话说回来,慧能这里回答弘忍的话,说人虽分南北,佛性却不分南北,就是这样一个由竺道生而来的人人都有佛性的观念,后来也成为慧能禅法的一个理论基础。但这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问题:慧能不是从小就做卖柴的营生没受过教育么,他怎么会有这种前卫的佛性论的认识呢?要么慧能确有前世慧根,所以才和竺道生的说法不谋而合,要么慧能在离家远赴冯墓山求法之前或多或少总也学过一点儿什么,而且,学的应该还就是竺道生精研的《涅槃经》。
从《坛经》来看,慧能是从一个文盲突然展现了对佛法的高超见解,而成书时间相近的《曹溪大师别传》却记载了一段慧能见到弘忍以前的学佛经历:有一年,慧能到了曹溪,和村里一个叫刘志略的人结为兄弟。刘志略有个姑姑,是个出家人,法号叫做无尽藏,经常念诵《涅槃经》。慧能和刘志略白天在寺院里打杂,晚上就听尼姑诵经,到了天明,慧能就给无尽藏讲解佛经的意思。
无尽藏把经书递给慧能,慧能一摆手:“我不识字。”无尽藏吃了一惊:“原来给我讲解佛经的人却是个文盲!”
慧能倒很坦然:“佛性的道理非关文字,文盲又怎么啦?”
此言一出,把大家全镇住了,纷纷感叹说:“这般见地,这般天资,这可不是普通人呀!实在是个出家的好坯子,你就住到宝林寺去吧!”
就这样,慧能住进了宝林寺,一住就是三年,后来又投奔远禅师处学习坐禅,坐着坐着又觉得坐禅不是个正经修行,空坐而已,这时候慧能才在一位禅师的指点下前往冯墓山求见弘忍。
这段经过,和《坛经》里的慧能自述全然不同,到底哪种说法更为可信,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只从普通人的常理推断,如果说慧能在见弘忍之前全然没有接触过佛法,这实在是很让人吃惊的。尤其从《坛经》的后文来看,弘忍也没腾出工夫教给慧能多少东西,慧能甚至就连从舂米的工作中抽身去听讲的机会都没有的。那么,慧能的许多佛学见解是从哪儿来的,这还真不容易让人想通。
慧能在曹溪的这段轶事,后来也被采进了其他一些书里,只是把事情的发生时间挪到了慧能在弘忍那里得到真传之后,这样一来,就把《曹溪大师别传》和《坛经》的矛盾记载给抹平了。至于这样的抹平有什么事实依据,嗯,善意的猜测是:一定有,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
五祖忽于一日,唤门人尽来。门人集讫,五祖曰: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门人终日供养,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迷,福田何可救汝!汝总且归房,自看有智慧者,自取般若本性之智,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禀为六代。火急急!
门人得处分,却来各至自房,递相谓言:我等不须呈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神秀上座是教授师,秀上座得法后,自可依止,请不用作。诸人息心,尽不敢呈偈。
时大师堂前有三间房廊,于此廊下,供奉欲画楞伽变相,并画五祖大师传授衣法,流行后代为记。画人卢玲看壁了,明日下手。
上座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心偈,缘我为教授师。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得见我心中见解深浅。吾将心偈上呈五祖,求法意即善,觅祖不善,却同凡心夺其圣位。若不呈心,终不得法。良久思惟,甚难甚难!甚难甚难!夜至三更,不令人见,遂向南廊下中间壁上,题作呈心偈,欲求于法。若五祖见偈,言此偈悟,若访觅我。我宿业障重,不合得法。圣意难测,我心自息。秀上座三更于南廊下中间壁上,秉烛题作偈,人尽不知。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神秀上座题此偈毕,归房卧,并无人见。
五祖平旦遂唤卢供奉来,南廊下画楞伽变。五祖忽见此偈语已,乃谓供奉曰:弘忍与供奉钱三十千,深劳远来,不画变相也。《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如留此偈,令迷人诵。依此修行,不堕三恶;依此修行人,有大利益。
大师遂唤门人尽来,焚香偈前。人众入见,皆生敬心。汝等尽诵此偈者,方得见性;依[卍]此修行,即不堕落。门人尽诵,皆生敬心,唤言:善哉!
五祖遂唤秀上座于堂内,问:是汝作偈否?若是汝作,应得我法。
秀上座言:罪过!实是神秀作。不敢求祖,愿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小智慧识大意否?五祖曰:汝作此偈,见即来到,只到门前,尚未得入。凡夫依此偈修行,即不堕落。作此见解,若觅无上菩提,即未可得;须入得门,见自本性。汝且去,一两日来思惟,更作一偈来呈吾。若入得门,见自本性,当付汝衣法。秀上座去,数日作不得。
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唱诵此偈。慧能一闻,知未见性,即识大意。能问童子:适来诵者,是何言偈?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师言生死事大,欲传衣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看,悟大意即传衣法,禀为六代祖。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书无相偈一首,五祖令诸门人尽诵。悟此偈者,即见自性;依此修行,即得出离。
慧能曰: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至堂前。望上人引慧能至南廊下,见此偈礼拜;亦愿诵取结来生缘,愿生佛地。童子引能至南廊下,能即礼拜此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慧能闻已,即识大意。慧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着,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慧能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又偈曰: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院内徒众,见能作此偈,尽怪。慧能却入碓房。
五祖忽见慧能偈,即知识大意。恐众人知,五祖乃谓众人曰:此亦未得了。五祖夜至三更,唤慧能于堂内,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法及衣。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信。禀代代相传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
五祖言:慧能!自古传法,气如悬丝。若住此间,有人害汝,汝即须速去!
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船时,便五祖处分:汝去努力!将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难去,在后弘化,善诱迷人,若得心开,汝悟无别。辞违已了,便发向南。
佛法拗不过人心,求解脱还是求福报?
慧能回顾自己在冯墓山的那段日子。
有一天,弘忍把门人弟子全部召集了来,对大家发表重要讲话:“佛法佛法,生死事大,可看看你们这些人,整天只惦记着求取福田,把修佛以解脱生死这个根本目的都给忘记了!你们迷失了自性,福田难道能救得了你们吗!”
生死事大,这是禅宗和尚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前边讲过,世界是苦,人生是苦,生死轮回是苦,快乐全是虚幻,只有痛苦才是永恒的真实,所以修佛,求的是一个解脱。可是,教义的天敌往往就是它自己的信众。就像我在《春秋大义》题记里说的:“……正如几乎任何一种信仰,无论是无神论的还是有神论的,无论是一神论的还是多神论的,一旦走入大众,都只会变做同一个样子:仪式化的偶像崇拜和一厢情愿的消灾祈福(而他们所祈求的往往是为教义所禁止的);几乎任何一种思想,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无论是德治的还是法治的,一旦走入专制权力,也只会变作同一个样子。”
仪式化的偶像崇拜自有深层的心理根源,一厢情愿的消灾祈福至少也算是寻求有效的人生慰藉的一种手段。正是靠着这些不自觉的“愚昧”和“非理性”,人们才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还不算那么艰难地存续了下来。所以,为什么用科学、理性来反对所谓封建迷信的行为往往事倍功半甚至过大于功,是因为千百万年来根深蒂固而又错综复杂的自发秩序大大超越了我们理性的能力,而且,虽然这种自发秩序往往得不到理性的正面评价,而它对于人类生活的诸多益处也常常是理性在短时间内所无法察觉的。——把道理放在自己身上:反正如果我看到信徒们烧香拜佛、求取福田,我是不会去给他们宣传“真实的教义的”。
是呀,别看我写的这篇东西会被人说成“剥去了佛教华美的外衣”,但这只是在理性知识的层面而言,如果在生活层面,我更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我不仅是个活佛,还是一个尊重自发秩序的保守主义者。
但是,冯墓山的掌门人弘忍前辈无疑是另外的一种人,比我可要真诚多了。他老人家看着学员们越来越俗,实在看不过眼了。
别看是在佛门圣地,用这个“俗”字其实一点不错。世人修佛,大多现实得很,烧香呀、磕头呀、捐款呀、给佛像重塑金身呀,乃至放生行善呀,大多抱着这样一个目的:我现在付出去的,总有一天要十倍、百倍地收回来!
——暴露在水面之上的是种种现实主义的心理,潜藏在水面之下的还有种种对群体仪式的天然渴求。如果我们剥离了这一切,真的可以还原出一个“纯洁”的佛教吗?缪勒在研究宗教问题的时候说过:“康德认为那种靠没有道德价值的行为,靠仪式即外在的崇拜来取悦神灵的,不是宗教而是迷信。我看不需要再引用站在相反立场上的观点了,即认为内心默祷的宗教,哪怕它在公众生活中是积极活动的宗教,如果没有外在的崇拜、没有僧侣、没有仪式,那就什么都不是。”
其实康德认为是迷信的恰恰才是宗教,而大家靠仪式所取悦的神灵实质上并不是什么神灵,而只是集体意识的投射而已——这个道理是由涂尔干揭示给我们的,我在《春秋大义》里曾经详细讲过。
那么,“纯洁”的佛教首先是不可能的,即便一时可能,也不可能延续下去。哈耶克虽然不是宗教领域的专家,却在这个问题上给出过一个非常精辟的见解:“在过去两千年的宗教创始人中,有许多是反对财产和家庭的。但是,只有那些赞成财产和家庭的宗教延续了下来。”——顺便多引一句,哈耶克紧接着的推论是:“所以,既反对财产又反对家庭(当然也反对宗教)的共产主义主张是没有前途的。”
纯洁的信念可以维系一时,却绝不具有延续长久的力量。信徒们需要仪式化的生活,渴求福田,这实在是人性的大势所趋。另一方面,看看现在这位一肚子不满的弘忍大师,批评归批评,不过话说回来,佛门平日里可也没少宣传这些呀——你只要虔诚礼佛就可以获得福田,相反的,你如果说了一些对和尚与佛法不敬的话就会遭到严厉的报应,等等等等。佛教发展下来,早已经改头换面了,就算佛陀复生,恐怕也认不出这就是自己当初创立的那个教派了。
从弘忍这段话来看,追求福田已经成为佛门中的时尚,所以必须要以振聋发聩的声音来让大家有个清醒的认识了。弘忍所谓的“迷失了自性”,这是禅宗的一个根本理念,自性是指一切事物的真实本性,对于人类来说,自性就是每个人先天具有的本性,也就是前边讲过的佛性,佛教的全部真理都在每个人的自性当中,只不过人已经在现实世界中迷失了自性,和佛越来越远了。
从当时的社会风气来看,人们的心思也大多泛滥在如何求取福田之上,僧侣们的物质生活也因此而得到了空前的改善,我们会看到有钱人大量地扩建寺院、修筑佛塔,给寺院捐赠田产,等等等等。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项理想的投资——股票市场尽是泡沫,房地产市场也看不清趋势,银行的存款利率又一降再降,做生意也未必挣钱,还是供养佛门最最划算了,而且投资门槛也低,富人可以一掷千金,一贫如洗的人只要多念念佛号也可以往生西天极乐世界,至少也可以给子孙积福,让他们以后有好日子过。最不济也像买彩票一样,平时花点小钱不疼不痒的,万一将来能中五百万呢?
越是深邃的思想越难抵御现实主义的狂潮。追求真理还是迎合大众,这两者之间很难取得一个妥善的平衡。我们就看同在盛唐时代的两位高僧,唐僧的佛学修养堪称举世无双,从小就下过苦功,成年以后又有一段丰富的留学经历,精通梵文,主持译经无数,而唐僧的唯识宗玄理精妙,充满着复杂的逻辑思辨和概念辨析,就算用最通俗的语言介绍出来,也足以让本科以上的读者大呼头痛,结果,唯识宗很快就无声无息了。而慧能处处和唐僧相反:唐僧是第一流的高知,慧能却是第一流的文盲;唐僧精通梵文,慧能却连汉语也没多高的水平;唐僧是海龟,慧能是土鳖;唐僧精通当时一切宗派的经典与教义,慧能只听人念过很少的几部经书而已;唐僧搞的是最复杂的东西,慧能提供了最简捷的成佛法门;唐僧的佛学研究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慧能走的是大众路线,把佛学的概念与理论任意解释。结果,慧能禅宗发扬光大,以至于后来禅几乎成了佛教的代名词。
学术和大众永远是一对天敌。大众需要斩钉截铁的结论,不需要审慎的论证过程;需要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不需要那些虽然真实却不为人所喜的东西;渴望速成的捷径,不喜欢下工夫、花力气;喜欢简单接受,不喜欢深入思考。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市场是无情的,唐僧失败了,慧能成功了。
当然,还有比慧能更成功的——弘忍这次讲话里所批评的求取福田的行为始终都没有断绝过,时至今日,烧香拜佛、求神上供,只见得愈演愈烈。个中道理,深刻的解释如上述的涂尔干的论著,浅白的解释比如美剧《K yl e》里的一个高中女生的话:“宗教信仰很有意思,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庇护它们的圣人——胃痛、鹅,甚至秃头也有自己的保护神。有时我不禁怀疑:既然天下万物都受到众神的庇护,为什么人类还要遭受那么多的不幸呢?接着我才明白,每个人都需要一种力量度过难关。”
这话很中肯呀!辩论什么教义、正信那些,都属于“追求真理”的范畴,而对大多数人来讲,宗教只是一个实用的工具,信什么并不重要,哪怕是信仰猪八戒也无所谓,只要有个信仰就好。
我们应该有个信仰吗?如果应该,那么信什么才好?这实在是一个亘古的问题了。和慧能时代相近的地球那边,几个日耳曼部落从欧洲大陆渡海而占据英格兰,建立了几个国家,某国的一次会议上,国王和大臣们讨论着要不要放弃原来的宗教而接受由一个传教士从罗马带来的基督教,一个贵族说道:“呵,国王,我们在世的一生如果同它以前或以后的神秘莫测的时间对比一下,我看就像是冬天夜晚您和大臣、贵族们围坐欢宴的时刻一样。大厅里生着火,很温暖,而外面雨雪交加,还刮着大风。这时候有一只燕子从一道门飞进屋内,又很快地从另一道门飞了出去。当它还在屋内的时候,它受不到冬天风暴的袭击,可是这只是极短促的一瞬间,接着,这来自黑夜的燕子又飞回黑夜去了。人生在世也是短短一会儿;以前怎样,以后怎样,我们全无所知。因此,如果这新的宗教能带来一点使我们安定或满足的东西,它就值得我们信奉。”
人生短促,就像那只倏忽之间飞进又飞出的燕子,因短促且无意义所以更使人们思考永恒的意义,现实的考量也更使人们易于接受宗教的慰藉。把握当下还是追求永恒,或者由把握当下进而追求永恒,这是禅宗与原始佛教、与其他一些佛教宗派的一个根本分歧之所在,也是慧能今后将要大展拳脚的一片思想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