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不为外物所染,这就叫做无念”——染(污染)与净(干净),这是禅宗的一对矛盾主旋律。简要来讲,慧能的禅法是作减法,神秀的禅法是作加法。所谓加法,是说修行者应该努力努力再努力,大搞题海战术,悬梁刺股,克服千难万险,功力越来越高,最终达到成佛这一目标;所谓减法,是说修行者应该减负,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学习了也没人拦着你,等把心里的担子全放下来,都放空了,也就成佛了。——这些担子,就是“染”;本来的心性,就是“净”
神秀也说人人心里都有佛性,这和慧能是一样的,但在神秀看来,佛性就像一面镜子,本来是清清亮亮的,但上面早已堆积了无数的人生尘埃,镜子的光亮一点都发不出来。那该怎么办呢?——擦镜子,使劲擦,每天都要擦,湿布用完用干布,“时时勤拂拭”,去污粉、洁厕灵、砂纸、刷子一起上,只要肯卖力,总有一天能把镜子擦出来。当然,擦出来之后也不能放松,神经还得紧绷着,还得天天擦,因为这世界的污染实在太厉害了,脏东西天天往镜子上落。
而慧能所理解的佛性更像一只垃圾桶,不过这垃圾桶是没有底的,可是人们因为执著,便总是把各种各样的垃圾牢牢地握在垃圾桶里不肯放手,随着垃圾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累。慧能告诉大家:你只要别再执著,别那么累,放轻松,放开手,垃圾自己就会从桶底一下子漏下去的。这个垃圾桶本来就空空如也,上边没盖,下边没底,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垃圾,才一扔进来就会从底下漏出去,毫不粘滞。
慧能的这个见解是当时的一大革命,可慧能前边明明说他的这套佛法是从祖师爷那儿传下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确实,无论慧能禅还是神秀禅,在印度都有源头,所以把禅宗说成纯粹本土的宗教是不大确切的。“心性本净,客尘所染”本来是印度上座系的观点,他们认为心的本性是清净的,之所以清净之心不能解脱,就是因为受了外界的污染。所以,解脱之道就是去除污染。
上座系在这个问题上充分表现出了印度佛教的特色:复杂的分析与思辨,建立了一整套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论证体系,把“心”分出了八十九种范畴,大范畴又套小范畴,等等等等。简单再简单地来说,他们认为去掉污染的方法就是禅定,从禅定当中对心性作出深入的分析研究,最概括的分析是把心理现象分为九类,每一类都有各自的专有名词,比如平静状态叫“有分心”,分别善恶叫“分别心”,九种心迁流不息、循环往复,是谓“九心轮”,比《神雕侠侣》里金轮法王的独门武器还要多出四个轮子。最后,人死了,心也就变成了“死心”(又是一个从佛教而来的常用词)。
我们追踪到祖师爷的家法,会发现神秀才是真传,慧能才是旁门,神秀讲的“观心看净”正是上座系乃至在佛陀以前就流行于印度大地的禅定方法,而慧能着力批判的也正是这种方法。不过这就没法说了,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宗教史上也是一样,只是慧能胜得并不完全。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结果是:慧能系统几乎一统禅宗天下,但事实上,坐禅的套路始终未废。
神秀的擦镜子我们可以说成“舍弃一切”,慧能的倒垃圾我们可以说成“没有执著”,这两点其实有着共同的源头,都是小乘佛教“四无量”所谓“慈、悲、喜、舍”中“舍”字的意思。
“四无量”也不是小乘的原创,而是印度各宗各教共通的内容,只是在解释上各有差别而已。后来大乘宗师龙树著《菩提资粮论》,以“万法一如”的思想囊括一切,认为既然万法一如,没有分别,自然也就无可执著;既然无可执著,也就自然而然地舍弃了一切。
于是,“舍”这个概念就分为小乘的“有执著、下功夫的舍”和大乘的“无执著、自然而然的舍”——这我们就看清楚了,前者正是神秀禅,后者正是慧能禅。
借诗说禅·借儒说禅——
苏轼有一首名篇《定风波》,很多人都能背诵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前两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你下你的雨,我走我的路,这就是不为外物所扰,不执著于外物。很简单,这就是慧能说的无相。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身无长物,垃圾桶里没东西,无可舍弃自然无可执著。只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是“有我之境”,如果换一个字,变成“一蓑烟雨是平生”,就接近万法一如的“无我之境”了。这大概是苏轼的性格和修养使然,他所传达的意思是“我就这样,谁能把我怎么着”,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情绪在里边。
以人格修养和诗词艺术来看,这都是好的,我的评语是只谈禅而不论其他。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这句很妙,正是所谓“念念无住”,心理活动随着身体的自然反应(酒醒)和外界环境的自然变化而自然流转,念念相续、念念无住。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个“回首”也非常自然,不是“惊回首”,也不是“蓦然回首”,只是自然而然、似乎毫无来由的一个回首,“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无念,风雨阴晴只是我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可以让我生出自然的反应,却不会沾染我那颗清净的心。
无相、无念、无住,这“三无”都在苏轼这一首《定风波》里。当然,假使苏轼复生,会不会认可我的解读,这得另说。
宋代二程兄弟是都理学大师,有一天两人一同赴宴,宴会上有歌伎陪酒。理学家置身这种场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小程愤然离席,大程却照吃照喝,谈笑风生。第二天,小程余怒未消,到书房去找哥哥,责备他昨天失了尊严。大程笑道:“昨天座中有伎,我心中无伎;今天书房无伎,你心中有伎。”这话只说得小程自叹不如。
这故事和大家熟悉的两个和尚背女人过河的故事如出一辙,只是主人公变成了理学宗师。顺便一提,慧能禅风在宋、明时代深入主流文化圈,儒家弟子们看上去却像禅宗弟子。朱熹注《中庸》,说《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这话完全是一副禅师的口吻,但即便如此,坐禅入定的功夫在他们那里同样盛行,像二程、王阳明他们都是很能打坐的。
在打坐过程中体悟天理人心,培养浩然之气,追求那个与真如佛性异曲同工的终极真理。
为什么没有就是有?
一个穷书生到寺庙里借宿,和尚见他一脸穷酸相,就对他爱答不理,态度冷淡。过不多时,寺院里来了一位高官,这和尚颜色大变,跑前跑后,满脸堆笑,张罗个不停。
书生越看越气,等和尚一闲下来就质问和尚:“你这人怎么这么势利,对人家那么恭维,对我就这么冷淡!”
和尚打起了机锋:“不客气就是客气,客气就是不客气。”
书生抬手就打。和尚大怒:“你怎么打我?”
书生说:“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佛门的这种机锋大家也都很熟悉。小男生、小女生们也常常这么打打禅机:爱就是不爱,不爱就是爱;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一说起来都好像高深莫测的样子,一旦应用在现实生活中马上就会出现问题。
民工找包工头讨薪,包工头说:“没给就是给了。”
学生高考落榜,对家长说:“落榜了就是考上大学了。”
这显然是很荒谬的。但是,这种说法又确实有佛经里的出处,这是怎么回事呢?高僧们都是弱智么?
当然不是。佛学当真称得上博大精深、玄而又玄,我有时候不免惊叹:这些高僧们假如是把功夫花在物理上,早就成爱因斯坦了。
佛家讲空讲无,说法很多,这里不能一一列举,只好拣几个简单的来说。
先拿前边讲过的无相下手。无相,《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像非相,即见如来。”——无论客观现象也好,名词概念也好,这些都是“相”,都是虚妄的,山(客观现象)是虚像,正义(名词概念)也是虚像,当你看到山、看到正义这个概念,不认为它们是真实存在而认为他们是虚像的时候,你就会认识到所谓真如实像了。
这个实像是什么,你可以叫它真如、涅槃、如来、佛性、法身……总之,是佛法修行的终极目标。这就像《黑客帝国》里的尼奥终于看清了他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真实世界”原来只是电脑创造出来的虚像,有了这个觉悟之后,尼奥就看到了“实像”。所以,当你认清了“无相”的时候,你也就达到了“实像”。所以,无相也就等于真如实像、终极真理。
佛学最最根本的一个理论就是缘起论,前边讲过一些。我们常用的“因缘”这个词就是佛教来的——“因”指直接原因,也叫“正因”,“缘”指间接原因,也叫“缘因”(我们现在还常说正因和原因),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因果关系里打转,由因缘而生,也由因缘而灭,如《中阿含经》说:“因此有彼,无此无彼,此生彼生,此灭彼灭。”这个理论后来各家各派解释不一,大乘宗师龙树提出了一个“缘起性空说”,很著名,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所谓缘起性空,大略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聚散,本身没有自性。举个例子,就像人也好、狗也好、石头瓦片也好,都是由同样一些基本粒子因为阴差阳错的什么关系组合而成的,人拆散了是一堆原子,石头拆散了也是一堆原子,这些原子增增减减,今年的你和去年的你虽然还是同一个人,但你的构成物——原子——已经换过好几茬了。所以人并没有人性,狗也没有狗性,石头也没有石头性,都不过是一堆原子的因缘合和而已。这就叫自性本空,简称“性空”。为什么性空,因为万事万物都是因缘生灭,根本就没有自性,所以叫“缘起性空”
那么,如果万事万物都是空,我们连说话都没法说了,想想看:人不是人,狗不是狗,石头也不是石头,都是没有自性的空。所以,理论归理论,在现实上我们还得屈就一下,把这些个“空”赋予不同的概念、名义,比如把这样因缘组合的一堆原子叫做人,把那样组合的叫做狗,等等,这些概念、名义,龙树称之为“假有”,也叫“假设”
(又一个从佛典里出来的常用词)。于是,因为是“空”所以需要假设为“有”,又因为“有”不过是权宜之下的假设,所以本质上仍然是“空”。推到现在,看,空即是有,有即是空,这就推出来了。
这个“空”,只是说事物没有自性,而不是说事物并不存在。所以,龙树既不论定事物的真实存在,也不论定事物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是说,龙树说“有”是说“假有”而不是“实有”,说“空”是说“自性本空”而不是“空虚无物”,这就是“不着相,不着空”,谓之“中道观”或“中观”,这是对中国佛教界影响很大的一个理论。
《金刚经》里,须菩提说佛陀讲的佛法是“非法非非法”,意思是:既不是佛法,也并非不是佛法;说“是佛法”不对,说“不是佛法”也不对。
这就违反我们的逻辑常识了,而《金刚经》这样说并不是要挑战形式逻辑的排中律,它的解释是:没有固定不变的佛法。——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比如我们常说佛家怎样怎样,儒家怎样怎样,佛家讲人人都可以成佛,儒家讲天理人心,而事实上呢,佛家有的宗派讲人人可以成佛,有的宗派不认为人人可以成佛,这个时候讲人人可以成佛,那个时候讲人人都不能成佛,儒家也是一样,就像我在《隐公元年》的序言里讲的:历代经学家们往往自以为或自称解得了孔子真义,认为自己的义理正确与政治正确是坚实地建立在事实正确的基础之上的,然而他们的很多论断却禁不起严格的历史考据。
经学家们互相攻击,以自己的“正解”打击别人的“误读”,而自己又往往被别人视为误读,这些事绵延不绝两千年之久,是为误读史的另一层含义。
这种种所谓的正解与误读冲突、互补、融合、灭亡、新生,许多由不靠谱的考据引申出来的“大义”真实地在现实社会政治思想中发挥着巨大影响,又不断衍生出新的义理与新的政治思想——这就是一种立体的、活的经学,而不仅仅是经典文献的文本考据学。
我为什么说了解误读比了解正解重要,是因为真正影响历代社会政治思想的与其说是孔子,不如说是披着孔子外衣的董仲舒、杜预、何休、孔颖达、朱熹、王阳明……
这是一个人们不断地赋予经典以意义的过程,同时也是人们给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赋予意义的过程,这些被人们所赋予的意义反过来又深切影响着人们自身,是为前文所述的贝格尔之论,这是经学史的宗教性一面。
所以,当我们说儒家思想如何如何,佛家思想如何如何的时候,要知道我们其实很难找到一个一以贯之的儒家传统或佛家传统。因此在说“非法非非法”的时候,我们不是在谈论一块石头,说它既是石头又不是石头,而是在谈论一个过于宽泛的集合性概念,这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再有一点就是前边刚刚讲过的“超越二元对立”。好比我们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按照常理,一个人不可能在同时既是活人也是死人,佛法也没有挑战这个常理,而是说我们当站在一个“超越”的角度来看的时候,比如以宇宙的寿命为参照系,那么一个人的生和死之间的差异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还有一个常见的说法是“菩提即烦恼,烦恼即菩提”。菩提就是道,就是涅槃,就是觉悟,烦恼怎么可能就是觉悟呢?
禅宗有一则故事,说文殊菩萨派善财童子出门采药,善财童子随手拔了一根草回来交差。在我们一般人看来,善财童子肯定不算一个好员工,采个药都这么敷衍,要是派他送信给加西亚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但善财童子自有他的道理:“山河大地无不是药,难道随手拔的草就不是药吗?”
文殊菩萨会是什么反应呢?表扬还是批评?
菩萨的思维方式毕竟和我们常人不同,他看了看这棵草,说:“这草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体会一下慧能“超越二元对立”的意思。然后呢,再看看竺道生的话:“药用得不是地方,就会变成毒药;砒霜用对了地方,毒药也变成良药了。佛是心病的良医,随手一抓就是良药。”
那么,如果你已经体悟到自心的佛性,随便什么都是良药,都是好东西,就算烦恼也会是良药,也会是好东西;如果你体悟不到自心的佛性,什么东西到你这儿都会成为烦恼,菩提也是。
看,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既不是文字游戏,也不违反逻辑。
烦恼即菩提,后文还会有一个慧能版的解释,这里先按下不表。
再有“破除主、客观对立”。我和你,我和狗,我和山……这在方才也讲过,我们再来想象一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一滴水生活在大海里,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哪个是水,哪个是海?——当然我们在文明社会是很难找到这种感觉的,社会的发展是私有产权越来越明晰的,私人域界也越来越分明,大概没有几个人还能进邻居家不打招呼就拿走一沓现金。
破除二元对立,破除主、客观对立,这是在《维摩经》里就详细讲过的,慧能的这些思想应该和《维摩经》有很大的渊源,他在最后也以《维摩经》的文辞作为归纳。
最后我再捎带一个:为什么懂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懂?
我把一段佛教史和佛学写得通俗易懂,推论力求不超出证据所允许的极限,讲逻辑,讲证据,初中以上文化的人全能看懂,所以,会有很多人说我不懂,说我主观臆断、信口开河、误人子弟,等等等等;可如果我讲得玄而又玄,更多地诉诸感悟和直觉,把没影的事说得栩栩如生,对佛学理论的解释虽然语言浅显,意思却常常搞得高深莫测,说某一佛法上达天人之境,下启量子力学,是一切法,是一切非法,非法非非法,天王盖地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妙不可言……虽然我说的话连我自己都不大懂,但肯定不少人会很崇敬地认为我很懂。信仰,一定要带几分神秘感的。
善知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看心,亦不看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想故覆盖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心起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若不动者,不见一切人过患,自性不动。迷人自身不动,开口即说人是非,与道违背。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今说汝知。
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离相,内性不乱,本自净自定。只缘境触,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维摩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菩萨戒》云:本源自性清净。善知识!见自性清净,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你想亲眼看见佛祖吗?有办法!
慧能说:“各位,我这套禅法里讲的坐禅既不需要观想自心,也不需要保持清净,这套所谓‘看心看净’的坐禅法门我是不会讲的。为什么呢?如果说观想自心,自心本来就是虚妄不实的,幻影一般而已,怎么能拿幻影来作观想的对象呢?如果说保持清净,人的本性本来就是清净的,只因为有迷妄之念,真如佛性才难以显露,只要摆脱了迷妄之念,真如佛性也就自然显露了。所以说,如果认识不到‘自性本清净’的道理,却执著于‘保持’自性清净,这就南辕北辙了。
“清净根本是没有形象的,可有人非要给它确立一个形象来作为观想的对象,反而会受到这个‘保持清净之念’的束缚。坐禅一动不动,其实不动的应该是自性而不是身体。什么叫自性不动呢,就好比看到别人有了错误却不会生起计较之心,而愚昧的人只是身体不动,摆出个坐禅的样子,可一开口就说人是非,这与佛法根本是背道而驰的。所以说,看心看净一动不动的坐禅不但修不成佛,反而是修佛的障碍。”
坐禅、打坐、冥想、瑜伽,几千年来流派众多,方法各异,所谓“看心看净”就是很重要的一门,楞伽师就是这个传统,神秀在北方也是这么教大家的。简单来说,坐禅需要意念专注,首先要做的是清除杂念,然后还要观想一个目标——前边讲过的“壁观”就要打坐的人在心里观想墙壁的土色,直到体悟到天地合一、梵我无二的境界。
这种内心专注于一个具体目标的方法难度在于:如果目标是一个具体的、有形象的事物(比如墙壁),这还好办,一旦目标是无形的(比如心性),这可怎么办呢?
权宜之计就是:把无形的目标形象化。在这方面最典型的是净土宗。《般舟三昧经》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方便法门:你想亲眼看见佛祖吗?有办法!没有神通法力的凡夫俗子也能做到。首先,要严格遵守戒律,要把东坡肘子、AV 女优全给忘掉,然后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七天七夜观想阿弥陀佛。七天七夜之后,阿弥陀佛就会如同镜中之像一样显现在你的眼前,亲自向你开示佛法。
这真管用吗?管用,有成功的先例。庐山慧远的一位著名追随者刘程之就是用这种方法坐禅,但不是七天,而是半年,半年之后终于在禅定之中看见了佛祖在空中显现,金光万丈,天地同辉。事见《广弘明集》。
仅仅一个例子还嫌缺乏说服力,还有其他:慧永和尚生了重病,眼看就不行了,忽然起来要穿鞋,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大家都很吃惊,问他怎么回事。慧永说佛祖来了。话音才落就过世了,终年八十三岁。
事见《高僧传》。
同类的例子还有很多,不仅在典籍记载当中,就是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不少。当然有人会说这是心理现象,就像一个人饿了一个月之后看什么都像火腿(因为他天天都在全心全意地“观想”火腿)。现在一些励志书里也教过同类的方法,比如让你每天早晨出门前对着镜子默念或大喊一百遍“我是最棒的”
但这些例子暴露了一个问题:火腿是大家常见的,可有谁是以前见过佛祖的呢——无论是弥勒佛还是阿弥陀佛?你又怎么知道你见到的就是真的佛祖呢?也许是魔鬼化装成佛祖的样子来骗人的,毕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修行越深就越容易遇到这种情况;再者,如果从没见过佛祖,你在那七天七夜专心观想的对象又是什么呢?——就好像我从没见过张三,就算再想让心中充满张三也不知道从何充满起呀!
这就是佛像的作用。前边讲过,佛教本来是禁止造像的,这就像基督教禁止给天主造像的道理一样:天主是有形的吗?是和人类长得一样吗?
但一方面教义抵不住人情,一方面内心的观想总需要有个形象才好,于是各种佛像也就应运而生了。在净土宗的初期,庐山慧远对禅定的强调远在念佛之上,也因为观想对象需要被形象化,所以庐山的寺院里佛像很多。当然我们现在的佛像更多,只是大多已经从被禅定观想的对象变成了烧香磕头的对象了。
在慧能看来,本来无形的你非要变成有形,然后再去观想这个有形,既不是回事儿,而且你的心也会被这个有形束缚住,会被你对坐禅的执著心给束缚住。像那种七天七夜专注于一个佛像的坐禅肯定是执著心超大的,而执著心恰好就是坐禅的大障碍。
有破有立,你说人家不对,那你怎么坐禅呢?如果意志力不够专注,谁又能坐得下去呢?一会儿想挠挠痒痒,一会儿又担心美国会不会又打伊拉克了,这禅还坐得住么?
慧能斩钉截铁地说:禅,根本就不是坐出来的。
老鼠心理学——
慧能这就告诉大家什么才是真正的坐禅:“在我的禅法里,一切都是自由自在、了无障碍的。所谓坐禅,对一切外界事物不起心念为‘坐’,认识到自性本来清净为‘禅’。所谓禅定,对外界的事物不执著为‘禅’,内心不乱为‘定’。《维摩经》说:‘一念之间豁然开悟,发现自心佛性。’《菩萨戒经》说:‘人的自性本来就是清净的。’各位,既然自性原本清净,就应该不假外力、自己修行;既然自性就是法身,就应该自己去走成佛之路。师父领进门,成佛靠自己。”
慧能这是把坐禅、禅定的传统概念完全颠覆掉了,字面虽然还是原来的字面,但内涵已经完全变了样。从此,禅,再也不需要坐、再也不需要定了。
前边说过,人心向简,所以速成班常能招到很多的学员,但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虽然顿悟法门后来风行天下,但坐禅入定也依然流行,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前边已经作过一些解释,接下来,恕我不敬,讲一个老鼠的故事。
一只特殊的箱子里有一只老鼠,它要想吃东西就得去压一下箱子里的一根杠杆。而食物其实是定时提供的,时间间隔是一分钟。也就是说,不管老鼠压多少次杠杆,只要一分钟没过完,食物是不会掉进箱子的。只有在等满一分钟的时候去压杠杆,食物才会掉进来。
一段时间之后,老鼠长经验了,它虽然没有手表,却也掌握了这个一分钟的时间规律,于是,它只会在一分钟将至的时候集中作出反应,不会再胡乱压杠杆地做无用功了。
另外一只箱子里还有一只老鼠,也是靠压杠杆来获得食物,与前一只老鼠情况不同的是:提供食物的时间间隔很不规律,有时候只过三十秒就有食物,有时候要等三分钟才有,平均值是一分钟。一段时间之后,这只老鼠也长经验了——他会比前一只老鼠更加频繁地去压杠杆,而且,虽然食物出现的时间不规律了,但老鼠压杠杆的活动却变得更加均匀了。
这个老鼠的故事不是我瞎编的,而是心理学家做过的一个实验。这个实验说明了什么呢?——人类在这点上的表现和老鼠是一样的,比如一家生产佛像的工厂向工人支付报酬的标准是:每加工完一百尊佛像就可以领取一百元报酬,那么这个工人很可能会努力完成一百尊佛像,然后休息一会儿,领完工资后再开始第二轮工作;而如果这个工厂是随机支付报酬的,工人就会把自己的工作安排得均匀得多。
现在说回到参禅。同样的,打坐带来的神秘体验也是没有规律的,就像第二只老鼠的情况一样,你可能连续打坐七天七夜真就看见了阿弥陀佛,而下一次可能要连续打坐一年才再看见阿弥陀佛一次。于是,阿弥陀佛出现在你眼前的随机性就会使你养成规律而均匀的打坐习惯。
从反面来说,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很需要培养起对世界的一种可控感,也就是说,觉得外部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受自己主观把握的。比如农夫耕田,春种之后他知道会有秋收。但如果连续多年天气异常,一会儿龙卷风,一会儿大地震,水灾完了是旱灾,春种和秋收之间不再有稳定的因果关系了,对农夫而言就是变得“不可控”了,于是,农夫就会表现为:一,情绪低落;二,动机不足(他会想:既然无论做什么都没用,那就干脆别做了);三,认知障碍(即便当环境好转的时候农夫也往往意识不到),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习得性无助”
现在回忆一下前边的比喻,和大体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盖楼相比,找楼的人是很容易发生这种习得性无助的。这就是慧能禅法在心理学上的一个弱点——它会使很多人无所适从。所以发展到后来,顿悟这个看上去速成班式的说法被普及开来,但坐禅入定的功夫从来没被废过,甚至还有人打着南宗禅的旗号传授坐禅的方法。
你可以说老百姓愚昧、不理解佛法真谛、歪曲禅宗的核心精神,但事实上,正是他们这种不求甚解、不经理性、不走大脑的选择真正帮助他们在当下的现实世界上(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来生)健康地生活了下来。人类,作为物种生存来讲,不讲理性、不走大脑的选择往往就是好的选择——即便对于一些选择我们可能一时无法参透个中奥妙,但要记住:适者生存的大自然早已在几百万年的时间里教会了人类很多很多。
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个道理是哈耶克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