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是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宗派。禅宗因主张修习禅定而得名。它的宗旨是以参究的方法,彻见心性的本源。禅宗是儒道释三家融合的重大思想成果,在思想史、文化史上起过很大的作用,有着特殊的意义。禅宗所蕴涵的对本性的关怀,以及由此出发而展开的处世方式、人生追求、直觉观照、审美情趣、超越精神,凸显着人类精神澄明高远的境界,从而保持了它对禅宗爱好者的持久魅力。
禅宗,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以其特殊的内涵与神韵,历来吸引了众多学者的关注与研究。这种研究,正日益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喜人景象。
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禅宗研究以文献学、历史学的方法为主。20世纪30年代,敦煌佛教文献的发现,历史学理论与传统的文献考据结合,使禅宗研究出现了新气象。如胡适即是以文献学的、历史学的视角研究禅宗,他的《楞伽宗考》、《荷泽大师神会传》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自成一家之说,具有开创意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了禅宗研究的方向。1949年以后,人们常用哲学的方法论述禅宗历史、思想,侧重于揭示禅宗的思想价值。进入改革开放的80年代以来,禅宗研究领域出现了相当活跃的景象,有关学者从不同角度和侧面撰写出一大批研究成果。
其一,采取以文化研究为中心的方法进行研究。这类研究热心于讨论禅宗与文化的关系,作品有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顾伟康《禅宗:文化交融与历史选择》(知识出版社,1990),陈兵《佛教禅学与东方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等。
其二,采取文献学的方法进行研究。如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中华书局,1996),周绍良《敦煌写本坛经原本》(文物出版社,1997),李申、方广锠《敦煌坛经合校简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等。
其三,采取思想史方法进行研究。这方面的成果如洪修平《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潘桂明《中国禅宗思想历程》(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葛兆光《中国禅思想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麻天祥《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吴立民、徐荪铭主编《禅宗宗派源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等。
其四,采取比较的方法进行研究。这在对禅宗与文学关系的研究上表现得相当突出,涌现了一批可喜的成果,如陈允吉《唐音佛教辨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赖永海《佛道诗禅》(中国青年出版社,1990),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孙昌武《禅思与诗情》(中华书局,1997),季羡林《禅和文化与文学》(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8)等。
通观这些著作,成果相当喜人。但我们为这些成果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发现在禅宗研究中,还留下了一些未曾涉足或涉足较浅的领域,等待着致力于禅宗研究的学者进一步调适视角,填补空白。吴言生博士的“禅学三书”,为禅宗研究百花园增添了春色。
吴言生曾师从著名学者霍松林先生,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攻读文学硕士、博士学位。读书期间,他根据自己的爱好志趣和知识积累,决定将禅诗作为研究方向。经由勤奋刻苦的写作,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禅诗研究》。在此基础上他又进一步对禅宗思想渊源、哲学象征、诗歌境界等做专门的研究。2000年6月,言生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宗教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佛学、诗学的研究工作。进站后,他对《禅诗研究》做了较大的调整和增补,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禅学三书”,这就是呈现于读者面前的《禅宗思想渊源》、《禅宗哲学象征》、《禅宗诗歌境界》。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存。现有的禅诗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文人创作的有禅意的诗歌,或是禅宗与诗歌的关系方面,而对禅宗诗歌本身则较少涉及。吴言生博士的“禅学三书”,在禅诗研究上有所突破,他以禅宗诗歌作为主要研究对象,采取理性与悟性并重的思路,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内容上形成了自身的特色,从而弥补了较少从禅宗思想渊源上研究禅诗、较少从禅宗哲学象征角度研究禅诗、较少从禅宗诗歌本身研究禅诗的不足。
《禅宗诗歌境界》所探讨的禅宗诗歌,是指广义的禅宗诗歌,包括禅僧上堂说法时大量运用的偈语。与纯文学性的诗歌不同,禅宗诗歌的着眼点不在于文字的华美、技巧的娴熟,而在其内蕴的丰厚,因此作者的着眼点也放在这里。作者指出,禅宗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彻见心性的本源,也就是说,体会“本来面目”,是禅宗诗歌境界的起点。该书首先探讨了“本来面目”的内涵,并分析了青原惟信禅师“见山三阶段”的禅语所表达的禅宗审美感悟机制,在此基础上对五家七宗禅诗进行了具体分析,对禅宗诗歌审美境界进行了总结。书后所附的《近百年禅诗研究论文要目》,反映了近百年来禅诗研究的轮廓,为有兴趣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同道提供了珍贵的线索。
禅宗哲学是诗化哲学,往往借助诗歌的手法,通过鲜明可感的形象,来表征“不可说”的本心。《禅宗哲学象征》选取公案与颂古的合璧《碧岩录》进行分类研究,分析了大量的禅宗语言,探究公案的意旨,分析颂古的禅悟内涵、运思特点、取象方式、美感质性,阐释公案、颂古等对禅宗哲学的象征。该书从禅宗语言的诗喻性切入,阐释了禅宗哲学喻象的独特意义,为禅宗研究做出了有益的探讨和尝试。
禅宗哲学象征,表征着禅宗思想。而要全面深入了解禅宗思想,又必须要追溯其渊源。《禅宗思想渊源》具体地论析了佛经对禅宗思想的影响。这些经典有《楞伽经》、《起信论》、《心经》、《金刚经》、《楞严经》、《维摩经》、《华严经》、《法华经》、《圆觉经》、《涅槃经》等。该书指出,强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如来藏思想、揭示本心迷失缘由的唯识思想、以遣除扫荡之不二法门为特色的般若思想、强调事事无碍的华严圆融思想,对禅宗思想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禅学三书”的内容虽各有所重,但却是逻辑地紧密联系着的,因为佛教思想、禅韵、诗情向来就是一而三、三而一的。《禅宗思想渊源》对禅宗诗歌予以特别关注,分析了大量的禅宗诗歌,力求说明大乘佛典是怎样经由禅宗的创造性继承,转化为灵动通脱的禅学感悟;《禅宗哲学象征》对受大乘经典影响的象征意象的溯源、对雪窦颂古百则的条分缕析,体现了作者在品评禅韵时,对佛教思想、诗情的充分关注;《禅宗诗歌境界》是建立在对禅宗思想渊源、禅宗哲学象征的理解基础之上的,同样体现着佛教思想、禅韵、诗情圆融一体的特征。三书形成了各自独立,又涵容互摄的阐释系统,体现了作者缜密的思路和严谨的学风。
我以为,“禅学三书”有以下一些较为显著的特色:
一、理性分析与悟性透入并重,文学与哲学圆融
“禅学三书”作者在研究禅宗思想、哲学、诗歌时,采取了“理性”与“悟性”并重的方法,来观照和研究禅宗思想、哲学、诗歌,较好地适应了研究对象的特殊性。作者主张“以檐前雨滴的檐前雨滴在听檐前雨滴”,而“此时所听到的檐前雨滴声就是自己,会有好像变成雨滴的感觉。不知道是自己滴落下来,还是雨水滴落下来”,这种物我一如的直觉体验,来研究禅宗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作者又强调,必须与研究对象保持适度的距离,以求得价值的中立与结论的客观。因此,作者在尽量吻合、尊重禅宗话语的前提下,借助于中西方哲学、美学、科学话语来阐释禅宗思想、哲学、诗歌。如借助庄子的“混沌”、现象学的“本源性状态”作为“本来面目”的参照,借助现代天体物理学、相对论作为禅宗时空圆融境的参照,借助审美距离说作为禅宗现量境的参照,反映了作者思维的活跃和视野的开阔。这种理性与悟性并重,既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的方法,对禅宗思想、哲学、诗歌的研究,无疑是比较切合研究对象的双刃剑。
由于“禅学三书”中“理性”与“悟性”并重,形成了将文学与哲学打通、诗情与禅韵圆融的特色。中国禅宗往往运用文学手法来表现其人生感悟、精神境界,因此有人说,通过文学而表达佛法的最高的境界就是禅。在文学与艺术的意境中领悟深刻的哲学思想,正是禅宗追求的智慧精髓。作者以较强的哲学领悟力与较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的结合,努力使禅宗研究在文学与哲学之间达到沟通与融合,这是值得称道的方向。
二、重视对禅宗思想、哲学、诗歌主要文本的研究
作者重视对禅宗思想、哲学、诗歌主要文本的研究思路,在“禅学三书”中有明显的体现。作者重视对禅宗诗歌主要文本的研究,分析和解读了大量禅宗诗歌。此外,作者还重视对禅宗思想、禅宗哲学的主要文本的研究。
其一,重视对禅宗思想的主要文本的研究。禅宗对大乘佛教精华广为汲取,于上堂说法、机锋应对之际,时时揭举大乘经典的话头。考察禅僧著述,可以发现,《楞伽师资记》、《坛经》、《顿悟入道要门论》、《禅源诸诠集都序》、《万善同归集》、《注心赋》等很多著作都大量引用了佛教经典。延寿编集《宗镜录》100卷,更是禅宗史上融汇禅教的鸿篇巨制。该书征引了大乘经典120种,“诸祖语录”120种,“贤圣文集”60种,使之相互映衬。要准确地理解禅宗思想,离不开唯识、如来藏、般若和华严诸经典。作者重视禅宗思想渊源的重要文本,即大乘佛教经典文本,以及它在禅宗语境中的运用,从而有助于理清禅宗思想渊源问题。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禅宗思想是以儒家文化为背景创立的,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禅宗思想是以道家文化为背景创立的,该书则以翔实的资料,揭示了禅宗思想受大乘佛教经典影响的事实。这对繁荣禅宗的全面研究,促进学术争鸣,是有积极意义的。
其二,重视对禅宗哲学象征的主要文本的研究。禅宗哲学,以解构为主,用的是“减法”,通过对思维定式的消解,对情尘意垢的遣除,以彻见真如本心。然而,当作者“漫步禅林,透越银山铁壁般的公案,欣赏新奇瑰美的意象,涵咏睿智灵动的禅诗,却惊奇地发现,构成禅宗哲学内涵的公案、颂古、意象,在电光石火中闪烁着理性深沉,在睿智险峭中流宕着通脱圆润,体现了哲思与诗情水乳交融的审美最高境界”。根据对禅宗哲学象征重要文本的分析,作者认为,无意于“建构”的禅宗,通过一系列的哲学象征,实实在在地“建构”起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禅宗在表达“不可说”的本心时,采取的不是定式语言,而是诗意的象征,由此形成禅宗表征本心的特殊的“能指”。从破译诗学意象入手来阐释禅宗哲学象征内蕴,也是研究禅宗哲学的一种方法。
三、尝试建立较为完整的阐释体系
“禅学三书”中,对研究对象的融入式体证,与适应研究对象的阐释体系是并行不悖的。对“本心”、“本来面目”的追寻,是禅宗的终极关怀,也是“禅学三书”一以贯之的主线。在此基础上,作者根据对禅宗思想的理解,认为禅宗思想体系主要由四个部分构成:
本心论:揭示本心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内涵与质性。
迷失论:揭示本心扰动、不觉、缺憾、执著的状况及缘由。
开悟论:揭示超越分别执著以重现清净本心的方法与途径。
境界论:揭示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
其中,关于境界论,作者又认为有四个主要类型: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涵容互摄的圆融境,随缘任运的日用境。这是从哲学内蕴的角度对境界论的表述,从诗学象征的角度对境界论的表述则是: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饥餐困眠的日用境。
对禅宗思想体系的每一层面,作者又分别使用三组话语材料来加以阐说:大乘佛教经典话语、禅宗哲学象征话语、禅宗诗歌境界话语。“本心”、“迷失”、“开悟”、“境界”基本上囊括了佛教禅宗的要义。对境界论的四个主要类型,作者也以翔实的材料和客观的分析,说明各自的侧重点及其内在的关联。这样就形成了既相对独立,又圆融互摄的阐释话语体系,开放而缜密。
由上可见,吴言生博士的“禅学三书”,有着较强的开拓性、新创性,独辟蹊径,自成一家,是近年禅宗研究著作中令人耳目一新、不可多得的好书。
吴言生博士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宗教学博士后流动站后,甘于淡泊,潜心治学。现在,中华书局出版他的“禅学三书”,我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禅学三书”的出版,将为研究禅宗思想、哲学、诗歌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可以预料,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咬定青山不放松”,吴言生博士一定会以更加厚重的成果,为中国的禅学、诗学研究做出新的贡献。
2001年4月15日
[原载吴言生:《禅宗思想渊源》、《禅宗哲学象征》、《禅宗诗歌境界》,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