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0年5月21日17时整,赵朴老带着他那独特慈祥的笑容,留下他那丰厚深邃的智慧离我们而去,这是中国佛教界的巨大悲痛和损失,也是中国人民的巨大悲痛和损失。
赵朴老盛名鼎鼎,是我们深为尊敬的佛教领袖和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的超群才华、人格魅力引起我的敬佩,他的嘉言善行、音容笑貌是我平时陷入沉思时,浮现最多的榜样性的崇高形象。
赵朴老对人有求必应、助人为乐的利他利人精神,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朴老是当代公认的书法大家,他的字俊朗神秀、端庄凝重,受到全国书法界、学界和民间的推重与喜爱。20世纪90年代初,浙江省北部某县领导通过教育部的一位同志找我,说我是研究佛教的,一定认识朴老,希望通过我请求朴老题写“浙北水库”几个字。我当时也不太清楚全国求朴老写字的信件、条子在书桌上已累得高高的,就如实通过我在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工作的学生张文良同志和李家振先生转达了浙江方面的这个愿望,没想到过了几天,朴老就把题好的“浙北水库”几个大字嘱人送来了。
在这之后不久,我的家乡浙江永康市四路口镇也来长途电话,要我一定请朴老题写“育才亭”和“刺绣之乡”两幅字。此时我已经了解全国各地请朴老写字的人实在太多了,朴老的公务又很繁忙,实在难以开口,可是家乡嘱我办的事我怎好推却呢?困惑了一段时日后,我还是通过张文良君和李家振先生向朴老提出了要求,像前次一样,不久朴老又托人把写好的字送来了。朴老的善行——无言之教,令我十分感激;朴老的形象——心慈好善,在我心中陡然升高。
能求得朴老的字以令陋室生辉,一时也成为我的一大心愿。朴老在得知我的愿望后,为我题写了王维《过香积寺》的诗,全文是:“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这首诗和常建的《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咏寺外幽景,后者咏寺中静处。朴老的字,长期来挂在我书桌右边的墙上,抬头诵来,古寺的幽趣,佛门的禅理,油然而生,日常烦恼,世俗妄念,顿然消除。
朴老十分重视和关注佛教学术的研究、建设,他把重视学术探索归结为中国佛教的优良传统之一,他本人身体力行,倾尽全力推动佛教学术事业的发展。
1993年我应邀访问台湾地区,几乎遍访全岛的重要寺庙。回来后,我将访问的成果整理成书面资料,并将一份呈给朴老指教。不久,朴老便急约我到他府上面谈。我向朴老做了系统汇报,长谈近两小时。记得我当时着重向朴老介绍了台湾佛教的四个类型:证严法师的重慈善事业的佛教、圣严法师重学术研究的佛教、惟觉法师侧重禅修的佛教,以及星云法师的着重文化教育的佛教。我还谈了台湾佛教的重要特点,如高学历的女性皈依佛门的人数急剧增加,预示着佛教发展的一种新趋势。朴老十分专注地听我的汇报,不时插话提问,他说,台湾是我国文化、科技、经济发达的地区,海峡的西边福建、广东、浙江、江苏等省也是我大陆文化、科技、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这些地区佛教都很兴盛。朴老还强调指出,从宗教社会学的视角来考察,这是值得高度重视和认真研讨的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
为了推动佛教学术研究和佛教全面建设,朴老十分重视佛门青年高级人才的培养。他把优秀的年轻比丘送往斯里兰卡深造,这些比丘有的在取得了硕士学位后,又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斯里兰卡因师资不足,经与中国佛教协会商定,聘请中国两位学者兼任留学比丘的博士生导师。朴老决定聘请北京大学季羡林教授和我兼任该职,并在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会议室举行简朴的师生见面仪式。朴老在会上讲话,回顾了往年送年轻比丘赴日本留学的教训,深情地勉励学僧坚定信仰,勇猛精进,学有所成,为续佛慧命贡献力量。朴老对学僧的关切,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朴老还积极为张文良君创造条件,使他得以赴日本东京大学攻读佛学博士学位。此事也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由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承担的国家“八五”规划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禅宗宗派源流》一书,与我多有法缘,对该书的出版我倍感亲切。更令我动容的是,朴老在医院疗养期间,竟亲自审阅部分书稿,又以91岁高龄参加书稿的鉴定会议,这种对佛教文化学术事业的高度关怀是多么令人钦佩!
我作为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兼职研究员,还经常应邀参加朴老出席的有关佛教学术会议和学术活动,在这些场合聆听朴老的崇论宏议,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智慧的开启,精神的享受,心灵的净化。朴老妙语似珠,如他把中、韩、日三国佛教的源流关系、友好交流和良性互动喻为三国的“黄金纽带”,真是一字万金。这一精彩的构想,立即获得三国佛教信徒的一致认同和热烈欢迎,极大地推动了三国佛教界乃至民间的友好往来和友谊增长。
对学术界佛教研究成果的重视,是朴老重视佛教学术又一反映。他不仅重视国内相关学者的研究成果,还关注国外相关学者的著作。已故美国天普大学教授傅伟勋先生是专治佛教思想的著名专家,和我是同庚同行的好友,每有新著问世,他总是及时相赠,根据朴老的意愿,我也及时转呈朴老阅读、参考。
据我所知,朴老在80年代阐发“佛教文化”概念的基础上,在90年代又进一步提出和强调“宗教是文化”和“佛教是文化”的命题,这是朴老对宗教与文化问题的最重要的观点,也是朴老在理论上的重要贡献。
朴老关于佛教文化的论述,集中体现在《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关系》(见《文史知识》,1980(10))一文中。文章着重论述了佛教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及其根据、佛教对中国文化的深刻和广泛的影响,以及佛教和社会主义两个文明建设的关系。在文章中朴老还风趣地说:“我们日常生活中有许多用语来源于佛教。……有一次我和夏衍同志讲起这个问题,他说,我们的俗语当中来自佛教的相当多,比如‘一针见血’就是嘛。可见,如果我们要完全撇开佛教文化的话,恐怕连话也说不周全了。”
“佛教文化”的提法,逻辑地包含了“佛教是文化”这一观念的理路与内涵。“佛教是文化”的再抽象,也就逻辑地推出“宗教是文化”的论断。朴老是从宗教包含丰富的文化内涵的意义上讲“宗教是文化”的。他反复引用毛泽东和钱学森的话作为论据。如在1994年10月召开的“中日佛教协会会长会议”上,朴老说:“现在仍然有些人认为宗教或者佛教是封建迷信。这件事,过去毛主席已经批判过。钱学森这个大科学家也否定过。毛主席的卫士长李银桥同志写的回忆毛主席的书上写道:在延安时,有一次毛主席与他去散步,毛主席说,我们去看看佛教的庙好不好?李银桥就说,那有什么看头,都是些迷信。毛主席说,片面!片面!那是文化,你懂吗?这是毛主席的话。有一年,我针对四川某县的干部违反党的宗教政策现象写了一份书面报告,给了钱学森同志一份,因为他也是全国政协副主席。他看了以后,马上给我写了两封回信,他在信中说:‘我想根本的问题是在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如何正确认识宗教。记得我以前向您讲过,宗教是文化。’……一个是伟大的革命导师的话,一个是大科学家的话,都认为宗教不是迷信,是文化。”
朴老力辩“佛教是文化”、“宗教是文化”,反映他内在的特定的思想苦衷,也反映了他捍卫真理的理论勇气。
重视发扬“人间佛教”的精神,也是朴老的一个重要思想。朴老是从与佛教的出世间法相对的世间法,引申出人间佛教的理念的。在《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一文中,朴老说:“人间佛教的主要内容是五戒、十善和六度、四摄,前者着重在净化自己的身心,后者着重在利益社会人群。从历史上看,佛教徒从事的公益事业是多方面的,也是多种多样的。如有的僧人行医施药,有的造桥修路,有的掘义井、设义学,有的植树造林,这在古人记载中是屡见不鲜的。特别是植树造林,成就卓越。试看我国各地,凡有佛教寺塔之处,无不绿树成荫,景色宜人,装点了祖国的万里江山。我们要发扬佛教的优良传统,继承先人的遗业,以‘人间佛教’入世度生的精神,为社会主义四化建设服务。”
赵朴老是知名的社会活动家,杰出的爱国宗教领袖,举国公认的佛教大护法,著名的诗人、词人、曲家和书法家。朴老仪表非俗,慈眉善目,面带笑容,慈祥亲切。他善气迎人,对众生以佛眼相看。朴老的慈祥笑容,表现了对他人的尊重、友善和慈爱,表现了对众生成佛(觉者、智者)的关切、热忱和期望。这是朴老对人生、对众生的深切体悟的外在表现,更是朴老内含佛性的自然流露。
朴老留下为善最乐的崇高精神和对广大众生的一片爱心走了。朴老之风,山高水长,名垂竹帛。
觉者辞世,师范长存。
朴老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2000年5月29日
[原载《佛教文化》,20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