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第二部第十六章中写道:“绅士先生,诗歌这东西像娇嫩的小姑娘,美艳绝伦,其他学问是她的一群使女,专门致力于装点、修饰、美化她,供她驱遣,也因她增彩。可是这个姑娘不愿被人玩于掌心,也不愿被炫耀于通衢闹市,更不愿被收藏于深宫密室。她的质地具有十分特殊的性能,精通者可以把她锻造成无价的纯金。”
在塞万提斯心目中,诗歌是美的象征,是最崇高的艺术,是阳春白雪,是无价的纯金。而在他那个时代,他最喜欢的诗人,他最崇拜的纯金锻造者有五位,即费尔南多·德·埃雷拉、加西拉索·德·拉·维加、路易斯·德·莱翁修士、路易斯、德·贡戈拉和佛朗西斯科·德·克维多。
费尔南多·德·埃雷拉(1534—1597)
塞万提斯在《帕尔纳索斯之行》第四章中说:“我从幼小年纪酷爱诗歌/神往倾心它的柔美甜蜜”。当他经受近5年的囚徒生活返回西班牙后,由于对书本知识的渴求,他废寝忘食地阅读他不在祖国期间出版的许多东西。在众多诗人中,最让他着迷的是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和费尔南多·德·埃雷拉。
塞万提斯可能是在不止一次逗留塞维利亚时认识埃雷拉的。在《帕尔纳索斯之行》一诗中,塞万提斯称他是“仙界的神圣灵魂”。他这样赞扬他的伟大人格和非凡才智:
埃雷拉的追求天公地道,
靠神赐禀赋你不辞辛劳,
自然该赢得上天的回报。
你灿烂的光辉绚丽夺目,
才能如此自信坚定迈步,
你的灵魂必在神界常驻。
……
大诗人埃雷拉谁人不夸,
才气贯九霄美名扬天下。
在埃雷拉殁世时,塞万提斯又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悼念他,诗中写道:
他劈荆斩棘踏出一条小径,
终于登上圣山的最高峰顶;
他含泪低吟通身一片灿烂,
只因他曾热恋过那位光明
他才思高雅曾饮诗泉琼浆,
他得天独厚能把玉液尽享;
从此便摆脱了尘世的烦扰,
连泪水也发出天国的芳香。
关于这首诗,塞万提斯自己评论说:“这首十四行诗,我是在堂费尔南多·德·埃雷拉去世时写的,为了理解头一小节诗,我请读者注意:他曾在他的诗中以露丝这个名字赞扬一位夫人。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写的优秀诗篇之一。”
埃雷拉的确有过一次热恋,从精神上到肉体上感受很深。他的恋人叫露丝,既美丽又纯洁,他曾幻想吻她的芳唇和妩媚的眼睛,沉浸在那种愉快的甜蜜之中。
把埃雷拉引向艺术创作最高峰的荆棘小径,不仅是他的文学创作道路的写照,也是他的作品印刷出版过程的写照。因为对他来说,两者都并非一帆风顺。比如为了印刷他为加西拉索的诗做的《注释》,他曾要求塞维利亚的印刷厂厂主阿隆索·德·拉·巴雷拉铸造新字母,在某些元音上加重音符号,在另一些元音上则不加,以便于诗句的阅读。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办到。此外他还希望采用某种不常用的语调,说明某些元音的发音方式。对印错的字他也不厌其烦地提出改正意见。
埃雷拉是文艺复兴时代的大诗人,是西班牙塞维利亚诗派的最杰出的代表。由于诗歌创作上的杰出成就,在那个时代被誉为“诗圣”。主要诗作有《悼念堂塞巴斯蒂安国王》、《为莱潘托战役的胜利歌唱》、《致神圣的堂费尔南多国王》,以及赞扬美丽的赫尔维斯伯爵夫人堂娜莱奥诺尔·德·米兰的十四行诗和颂歌。其中《为莱潘托战役的胜利歌唱》充满激情,热烈奔放,是他的诗作中再版次数最多的诗篇之一。亲自参加莱潘托战役并身负重伤的塞万提斯特别喜欢这首诗。埃雷拉的诗作对塞万提斯产生过深刻影响。
加西拉索·德·拉·维加(1501—1536)
加西拉索·德·拉·维加是16和17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曾在卡洛斯一世宫廷内当过侍卫,跟随国王远征,驰骋沙场,转战意大利、奥地利和突尼斯等国,在弗雷儒斯战役中受伤,被称为“士兵的楷模”。他的诗作有38首14行诗、5首民歌、2首挽歌、特别是3首受维吉尔启发写的牧歌。在朋友胡安·博斯坎劝告下,他在诗中采用了意大利诗歌的节奏。其诗歌的音乐感和描述的娴熟,令读者惊讶,诗人的高雅气质和贵族的情感显现其间。例如《牧歌》第三首中的九、十两节这样写道:
在那个地方,晶莹的塔霍河
如此平静地流淌,
眼睛几乎难以确定它流向何方,
一位仙女
把头从水里抬起,
梳理她那金丝般的长发。
美丽的草原开满花朵。
阴凉的河畔,柔和的微风,
到处弥漫着花香,令她激动;
她看见在一个凉爽的栖息地,
鸟儿在劳累的飞行后正在歇息;
此刻升到半空的太阳,
正暴晒着热气腾腾的土地;
在万籁俱寂中,
只听见一阵阵蜜蜂的嗡嗡声。
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的诗主要描写爱情,歌颂美好的事物,抒发个人的感受。他的功绩在于把意大利诗歌的新韵律和分段叙述的新格式引入西班牙语诗歌。但是在引入的同时保持了西班牙语诗歌的民族特色。其诗句自然优雅,铿锵有力,音乐节奏很强。其诗作对后来的西班牙情歌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
塞万提斯对加西拉索的诗作相当熟悉。西班牙文学评论家和作家何塞·曼努埃尔·布莱夸说:“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塞万提斯能够背诵加西拉索诗作中最优秀的部分。”不但熟悉,还在其作品经常引用,比如在《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十四章的《格利索斯托莫的歌》中就借用了加西拉索的《牧歌》(二)中这几行诗:
遭嫌的夜猫子也在啼哭不休。
哭嚎吼叫令人意乱神昏,
全都出自阴森可怖的一群,
还唤来地狱中啾啾的冤魂。
塞万提斯对加西拉索诗歌的喜爱和赞赏也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例如在《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第三部第八章中,塞万提斯写道:“当时,诗人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的著名作品已经问世,但是诗人并没有受到应有的称赞。佩利安德罗见过、读过、研究过他的诗作,并且十分佩服。因此,他一看见清澈的塔霍河就说道:我们不说‘萨利西奥到此停止了歌唱。而是说萨利西奥到此开始了歌唱。在这里,他的牧歌超越了自己;在这里,他吹响了牧笛,笛声中,河水停止了流淌,树叶停止了晃动,微风不再吹拂,好让他的歌声传遍世界,家喻户晓,人人交口称颂’。”
路易斯·德·莱翁修士(1527—1591)
路易斯·德·莱翁修士是诗人也是僧侣。在诗歌方面,他属于16世纪西班牙著名的萨拉曼卡诗派,是这个诗派的杰出代表。这一诗派的特点是:诗作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经典式的平衡,具有内心静修的格调和贺拉斯式的古朴无华、自然、和谐的风格。在宗教方面,他属于圣奥古斯丁教派,曾任萨拉曼卡大学神学教授,因坚持宗教改革曾被宗教裁判所囚禁。他作为一位《圣经》学者,做了大量研究工作,撰写了《关于基督的名字》等著作。他善于把他所处时代的文化和经典的、意大利的文化同宗教传统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他的诗作虽然只有30余首,却在文坛上享有盛名。其中,《基督升天节》是他的宗教诗歌中的优秀之作,诗歌表现了诗人对耶稣之死的悲痛心情;《致萨利纳斯》表现了诗人“音乐可以使心灵升华”的思想;《致费利佩·鲁伊斯》反映了诗人的人文主义思想;《隐居生活》描写诗人退隐之后的自由、舒畅、愉快的生活情形。他的诗篇还有《塔霍的预言》、《平静的夜晚》、《天上的居所》等。他的诗以抒情为主。比如他在《隐居生活》中写道:
在山坡上,
我开辟了一个小果园;
随着春天的到来,
美丽的花朵到处可见,
硕果压枝的希望已在眼前。
一眼纯净的泉水,
从多风的山上流下,
湍急地流进小果园,
仿佛渴望看到,
小果园变得更加美丽好看。
小果园里微风习习,
让你闻到千百种香气;
果树轻轻地摇曳,
发出柔和的声音,
让人把黄金和权杖忘记。
由于受宗教影响,路易斯·德·莱翁修士热烈向往天国般美好幸福的生活和世外桃源般的田园风光与幽静的环境。这一切集中表现在他的抒情诗中。他的抒情诗在同代同派诗人中独树一帜,被誉为“西班牙抒情诗之王”。
塞万提斯对路易斯·德·莱翁修士无比热爱和崇拜。他深知,莱翁修士是一位感情深沉而强烈的诗人,善于创作具有深刻感受和激动人心的诗歌。所以,在《卡利俄珀之歌》一诗中,塞万提斯对莱翁修士表示了美好的赞赏之意,同时表现了他自己对文学的兴趣和对莱翁修士作品的喜爱。他这样写道:
我想这样结束我的甜美歌唱:
向你们颂扬一位天才巨匠,
他让世人惧怕,
他能够在陶醉中把你们迷住。
在他身上我寄托和聚集着
至今我所表明
并必须向你们表明的一切:
我说的是路易斯·德·莱翁修士,
我尊敬他,崇拜他,追随他。
路易斯·德·贡戈拉(1561—1627)
路易斯·德·贡戈拉是17世纪初西班牙贡戈拉主义或夸饰主义诗派的代表。这个诗派的特点是:喜欢文字游戏,滥用拉丁词语,语汇晦涩费解,大量使用古典和神话的比喻与典故,追求华丽的修饰,是巴洛克风格的典型表现。贡戈拉的诗作分为两类:一类是短诗和谣曲,风格活泼,形式优美;另一类是长诗,主要是叙事诗和寓言诗:《波利非莫和加拉特亚的寓言》(1613)以隐晦的比喻描述神话中的恋爱故事;《孤独》(1613)是西班牙所有时代的杰作之一,也是巴洛克时期的顶峰之一,长约2000行,但没有完成;《莱尔马公爵颂》(1617)用词怪僻,追求语言形式,大量采用典故,晦涩难懂。
贡戈哥的诗风受到洛佩·德·维加等大作家的攻击和鄙视,但是塞万提斯却对他无比爱戴和敬重。他在《帕尔纳索斯之行》中这样写道:
还有一位他诗才高超,
可以和大熊座争夺光耀;
因此自始至终备受称道。
他的音韵悦耳人人喜爱,
机敏而庄严铿锵有气派;
阳光普照下唯他是奇才。
他笔下涌出艺术真谛,
如行云流水能振聋发聩。
走遍天下谁人堪与相比!
提及贡戈拉我难免踌躇:
即使世间溢美之词无数,
我孤陋笨拙恐将他玷辱。
而他是仙界的神圣心灵,
如愿以偿受人褒奖品评,
矢志不移本该得此回应。
在《伽拉苔亚》(1585)中,塞万提斯借美妙绝伦的仙女卡利俄珀之口唱道:
我给各位介绍堂路易斯·德·贡戈拉。
他是一位举世无双、充满活力的奇才;
他的作品让我满心欢喜,感到充实,
不仅我如此,也让广大世界感到满意。
贡戈拉的诗作之所以让世人喜欢,无疑是因为他娴熟而聪慧地接受并发扬了西班牙抒情诗的传统,以其优雅的诗歌再现了西班牙谣曲的某些特点。塞万提斯显然十分清楚贡戈拉诗歌的这一切变化,包括贡戈拉进行的革新。无论是《训诫小说集》、《堂吉诃德》,还是喜剧中,塞万提斯都在故事情节中插入了谣曲。塞万提斯最成功的诗篇可以在《吉卜赛姑娘》、《妒忌成性的埃斯特拉马杜拉人》和《大名鼎鼎的洗盘子姑娘》中读到。在其中的不少诗中,可以感受到贡戈拉诗歌的韵律和韵味。
贡戈拉的《孤独》出版时,在文坛上引起强烈反响,马德里的许多文学聚会曾掀起一股评论此作的热潮,称它是一部“绝世佳作”。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第二部同时面世,引起的反响也异乎寻常,由于它的成功和受到好评,阿维亚内达的《堂吉诃德》第二部伪作很快销声匿迹。
佛朗西斯科·德·克维多(1580—1645)
佛朗西斯科·德·克维多是17世纪西班牙格言派诗歌的创始人和最高代表。他在宫中成长,攻读过艺术和神学,精通拉丁文、希腊文、阿拉伯文、希伯莱文和意大利文。在文学、神学、医学、法学、数学、天文学等方面都有渊博的知识。他宦海沉浮,生活波澜起伏,曾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乐。但在文坛上却大显身手,成就卓著。虽然不少作品已经散失,其作品全集仍多达11卷:涉及文学、历史、经济、政治、哲学、神学等方面。
克维多的诗歌创作包括抒情短诗、叙事长诗、神话诗、爱情诗、哲理诗、讽刺诗等,共计800余首,流传下来的只有少部分,由后人编为两部诗集:《西班牙的帕尔纳索山》(1648)和《卡斯蒂利亚的最后三位缪斯》(1670)。爱与死是其诗的永恒主题。他的爱情诗语言优美,想象丰富,感情热烈真挚,被誉为“西班牙最优秀的爱情诗人”和“抒情诗王子”。在诗歌创作上,他反对贡戈拉的矫揉造作和故弄玄虚,追求简洁明快的风格,所以他喜欢采用格言、警句和寓言,运用别致的联想,强烈的对比,极度的夸张,利用双词谐音或一词多义来进行文字游戏,以增添风趣,锤炼简短而精确的警句,以求达到“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效果。
阿根廷名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其作品《另一些调查》中写道:“佛朗西斯科·德·克维多仍然是西班牙语文学的第一位巨匠。他指出,和乔伊斯、歌德、莎士比亚、但丁及其他任何作家一样,克维多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广大而复杂的文学现象。”可见,克维多的盛名历来有口皆碑。塞万提斯在其长诗《帕尔纳索斯之行》中唱道:
还有一位手笔也很高超,
精美诗作令人醉心倾倒;
他为柔情蜜意忽哭忽笑。
他一人敌得过千百猛将,
不管多罕见的亘古较量,
选择召唤他去甚为恰当。
我指的是堂佛朗西斯科
文武双全美名广为传播,
阿波罗愿与他平起平坐。
大家都称他卡拉塔尤人,
指出这一点我还能说啥?
妒忌他的人也钦佩至深。
……
只有他是阿波罗的后嗣,
他才是缪斯的真正儿子。
塞万提斯对克维多的赞颂并非徒劳,《堂吉诃德》第二部出版后,克维多写了一首题为《堂吉诃德的遗嘱》的美妙谣曲。谣曲中写道:
……
我把身经百战赢得的岛屿
送给桑乔·潘萨,
他即使成不了富翁,
至少能够独自生活。
我把草原和丛林
留给罗西南特,
让牲口有吃的草料。
……
塞万提斯以写诗开始文学生涯,对写诗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在诗歌创作上,他受到许多诗人特别是上述5位名家的影响。他爱戴他们,崇敬他们,效法他们,无论在诗歌的类型、结构式样,还是韵律、格调方面,都打着他们的诗歌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