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骡的结果是给卖了。老骡老了,毛鬃里都掺杂了白丝。地里的大力气活老骡干不了,就干一些闲活。田将不种了,老骡养也是空养着,卖了还有几个钱,爹说。爹也老了,来钱艰难,于是就卖了。
每次放学归来,一进家门先习惯地向骡子圈里望去,我的心一下子就像那圈一样,变得空落落的。老骡在的时候,我每次回来,老骡看到我,会立即紧走几步来到门边,伸了头下颏搭在门栏上,咴儿咴儿地向我打招呼:呵,你回来了哦。狗笑尾马笑唇,骡子也笑唇。有时候,老骡会露出了红的内唇向我笑。现在,骡去圈空。
没了老骡,打鱼草要人去拉,磨面也要人力拉着车把麦子送去。往鱼塘上送饲料,人力不足,就把嫂子家的骡子套上车拉。那骡子性烈,暴躁,慌张。到鱼塘去要过一个小桥,那一次,小桥上淹了一点儿水,那骡子死活不肯过。四五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用衣服蒙了骡子的眼,才算赶了过去。再一次满车的饲料被拉翻在鱼塘里。到底是老骡乖,牵出圈来把车一套,就可以舒舒服地用了。家里人每一说起老骡,就眼圈儿发红,叹着气低下了头。哎,老骡真不该卖!我更加想念老骡了。
老骡是伴着我从小长大的。
农村的孩子,到了差不多的年龄就要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同大多男孩子一样,放牲口。于是我开始放老骡,当然那时老骡还没有老。
我性弱,且爱静好独,便不与别的孩子合群,只独自牵了老骡到野外去放牧。地方宽阔而草盛的地方,我就放了缰绳,任由它自己去享受那青翠鲜嫩的草。我往高的草丛里一躺,太阳在草叶尖闪烁,我望着极深的蓝天做着渺远的梦。大多时候还是我牵着它。它边吃边走,我跟着它走。牛虻是骡子的大敌,围着骡子嗡嗡不休,让骡子惶惶不堪,甩尾踢腿,总有几块肌肉疯了似的抖。牛虻性残,吸血猛,它饱餐一顿之后,下口的地方会渗出一滴血,鲜红,而且不久这儿就会肿起一个大包。我就帮助骡子消灭牛虻。骡子身上实在是一个消灭牛虻的好战场。因为恨,我便巴掌拍得狠,一巴掌一个。老骡却越发安静,似乎享受着这拍击声,舒舒服服地吃个美。还有老骡那富有弹性而劲挺的脖颈,总使我忍不住要吊上去玩一玩。我却不敢骑到它的背上,那样它会很不友好地把我扔下来。
我能劳动了,就更加和老骡相依为伴了。犁地时我牵着它,拉车时我赶着它,休息时我坐在它的头前,兜里若有糖,一定要喂它两块。别人都夸老骡比驴还乖还好用,这是真的呢。老骡脾性好,从不用上口嚼,用起来极方便。让它站定就站定,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让它走便走,稳稳当当,躺在车上睡觉可以;让倒车,蹬腿坐身努力往后退。
老骡一日日地走向衰老。我一年年长大,脾气却越来越暴躁了。老骡稍不如意我便拳棒相加,这使老骡在我手里惊惧得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那一次拉一车草过一个小桥,我坐在车上喝了两声,但车还是走偏了,便搁住了。我火往上蹿,抡起镰刀就给老骡几刀背,打得它直跳。我喝了一声,老骡挣命把车拉上来。这时我才发现老骡那么厚的皮竟让我给打破了,露出了白的细肉。老骡一定很痛吧!我向前看了看,它的眼里湿湿的。我内疚起来。一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忘记那伤口、那眼神。
终于,连老骡的问候声我也听不到了。老骡走的时候,我没能见它最后一面。
那天我在门口,来了几个人问我老骡是否还在。我说卖了。他们说是不是卖给某某人了?我想那大概是他们的同行,就说大概是的。
“你们买了老骡去干什么呢?”我问。
“宰了。”那人残酷地说。
我心上被刺了一刀,不理他们走开了。
老骡去了。默默地给家里劳作了十几年,最后留下的,是它用血肉换来的几百块钱!
从乡村里走出来的这双脚,在城镇的柏油路上奔波了许多年,但总觉得脚底下有些飘虚,日子久了,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从乡村放飞的一只风筝,在城市的天空里飘摇。回眸处,乡村邈远如歌,掩映在莽莽苍苍的绿树和田野之间,一缕缕温暖的忆念凝结成一缕生命之线飘摇而结实地系挂在那一片厚实的大地上。
在从乡村到城市的旅行中,心底日益酝酿缠绕一股蠢蠢欲动的呼唤。呼唤容纳漂泊的皈依,呼唤抚慰伤痛的温馨,我呼唤纯洁宏厚的诗性,呼唤支撑人生的精神,呼唤承接失落的寄托,呼唤温暖的记忆。在呼唤中,我开始注目远去的乡村,似乎要从那里寻找人生的坐标。我仿佛又看到了在外漂泊几十年后回到村子里坐在村口的那个老人,他苍茫而深刻的目光平静地凝望着我,就像高扬的仿佛送行又仿佛呼唤的手。
如果在农村和城市之间要打一个比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