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房子租金很贵,贵得令人发指,令人对人生的光明性、前途产生了深刻的质疑,令人对房地产大亨产生了深深的恨意,如三尺大火蔓延、如雷如电。
记得当年刚刚大学毕业,从北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只因方瑶说的“上海遍地是黄金”,我选择坚定地相信了她,做着发财的美梦,以从来没有过的高效率,在三天之内找到了住宿。
上海西路的一个有着多年历史价值和古老外貌的老房子——简称危房,是在网上搜遍所有房产信息中最能够接受得价位——1666元,既有深刻的寓意,又是最便宜的,简直两全其美。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给她打了电话,规划好了美好的未来,励志得令我等待接通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振奋起来,哪知突然地、猝不及防地被泼了一盆冷水,还是零下摄氏度的那种。
她说:“上海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南京有人通知我……”
我心凉了半截:“所以你就把我抛弃放弃掉了。方瑶,你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狠心凉薄可恶矫情见利忘友过河拆桥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卑鄙无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女人。”
她“嗯”了一声:“你说得很对。我很开心你终于明白了我的本质,该说你聪明呢还是笨呢,毕竟咱们认识那么多年。”
我啪地挂了电话,决定再也不找这个女人。拿出包包里从大学带过来还没有退伍的计算器,算着这个月的支出,本来冷掉的心又凉了十度。实习工资只有1500元,却要付出1666的房租,像我这样不偷不抢不乞讨的四有青年,怎么能够生存?
而事实是,你永远都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拼一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人的潜力就是那么大。
刚大学毕业的那段时间吃着泡面,穿着地摊上几十块钱的衣服裤子,脸上涂着廉价化妆品。住着比宿舍大点的房间,欠着银行一笔钱,不敢生病去医院,甚至洗澡都不敢洗太长时间,一来费电二来费水,这坑爹生活就像是学走路的稚龄小儿,磕磕坎坎地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我自己都觉得讶异,毕竟大学谁不是过着无忧无虑简简单单的生活,我的大学生活甚至比很多人来得幸运得多,因为有人愿意宠着我,给我买hermes的衣服,情人节送意大利空运过来的DOMORI 巧克力,陪我在冬天的雪夜里相互抱着取暖。
那时候绝对想不到要过着这样艰难的日子。
好在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这三年变化很大,房租从1666升到了1888,工资从1500升到了4500,能够肆无忌惮地洗澡,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依旧吃着泡面,穿着几十块钱的地摊货。
每当听到批评我不讲生活质量,年轻人就是不爱惜身体的中年大妈或者白富美,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么见不得别人凄惨,费那么多口水不如向我狠狠砸钱,我一定很愉快地捡起来!
这三年,有人说我现实主义,我曾愤世嫉俗地说:“想当初我曾梦想成为梵高第二。”
那人说:“然后现在你终于恍然大悟,从幻想中出来了。”
我甩甩头发,狂拽酷炫叼地说了句:“不,我是要超过梵高的人。”
那人半天没说话,大概是被我的志向震撼到了。
我对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所有人都笑我不自量力,只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你可以做到的。”
如果上帝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对那个人说三个字:“大骗子!”
这天晚上我想了很多,从三年前回忆到现在,然后想起了这个骗子。
夜里果真凉如水,像在冷水里泡着,浑身上下发抖,寒冷的冷风在窗外呼啸,我看到窗外的天空星星在闪烁,不时地有一颗星星离开了属于天空牢固温暖的怀抱,坠进了春天的夜空,坠进了黑暗之中,坠到了山沟、峡谷,坠到山上或者远处的水里,就像是我的命运,不知不觉被甩进了莫名的深渊。
迷迷糊糊睡着之前,闪过一个念头,这被子该晒晒了,好冷。
第二天早上7点准时起来,在镜子面前摆弄了下头发,背着个包包出门,老房子是虽然属于危房,边角残破不堪,好歹是法国版本的建筑,虽经历了风雨的洗礼和蹂躏,依旧顽强地伫立着。
右边有一老大爷不论风吹雨打,刮风下雪,常年摆着个小吃摊,如此坚定、屹立不倒的信念与老房子特别相衬,就跟女人买衣服似的,少不了要有个搭配的包包或者围巾。
老大爷一看见我走出来,笑眯眯地勺了一碗热馄饨,没有座位,我捧着碗在摊位旁边边吃边跟他唠嗑,从上海的金融发展讲到了全国的经济股市形势,从汤臣一品的房价讲到了全国房市的颠簸走向。
天南地北,时事金融。
最后打了个饱嗝,说了声再见,骑着不久前买的蓝色小电炉,迎着初春的阴冷湿意,哼《如果回到20岁那年》,愉快地上班去了。
这一天是很平常的一天,高耸的楼房,熙来攘往的人群,清晨空气中特有的湿意,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躲避飞来横祸。
我的一生在那一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0年后的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
10年前的我认为这是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且很不好笑,很想把开玩笑的人凑一顿。
半路上,大概离公司还有一百米的距离,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小孩子,我吓得一身冷汗,本能往旁边躲,一声巨大的“砰”。
然后耳边什么都不到了,感受不到剧烈摩擦手掌的疼痛,汽车的鸣笛声、人们的喧哗声,我僵着身子只看到前面的车子被我撞出一个坑。
在撞击的千钧一发之际,身上一下子生出了一股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个成人重量的小电炉竟稳稳地停了下来,我没有受伤,一丁点也没有,但恨不得出事的是自己而不是前面那辆兰博基尼!
司机从车上下来,冷冰冰地走过来,我努力朝他笑,掩饰心里巨大的心虚,无数个“怎么办”在脑海心撞击在一起,激烈得像要把身体给撞碎,身体有点颤抖,眼睛被不久前露出的太阳刺得一晃一晃,白光在晃动,人群、楼房、地面也在晃动。
这期间,这短短的几秒钟,我真想晕倒,假装是个受害者,根据交通法,非机动车可以很圆满地摆脱责任,并且可能还会得到一大笔医疗费。
但我没有那么做,傻傻地站在那里,十分显眼,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心中假装晕倒和拒绝晕倒在搏击,飞快的几秒钟,还没有决定胜负,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他说:“请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停好小电炉,意识到任何想法都为时已晚,于是沉默地走近,艰难地挪动,这辆兰博基尼就像个可恶的恶人,毁掉了我的后半辈子,那一刻甚至想要说出请求的话,卑劣地希望对方原谅我,然后什么事都没有。
我赔不起。
很多人围过来指指点点,那些幸灾乐祸、事不关己的人,嗡嗡嗡地在耳边萦绕,我低着头大口喘气,似乎氧气不够用,即将要窒息。
司机重复了一遍,余光中看到车上有一个女人,轮廓模糊,打扮精致,我像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一下敲打车窗,说着道歉的话,希望她能够原谅,她微微侧了一下头,在我心中希望燃起来时,突然地、冷漠地转过去。
每当我回忆这一刻,心中像被穿堂冷风刮过似的,此刻强烈地感受到了无奈的命运,冰冷的现实,事已至此,拿出手机给司机,他打了个电话到自己手机上,扔下一句话“尽快筹集赔款,具体数字会通知你”,回到了车上。
车子从身边开走时,我再一次看那个女人,即使隔着车窗,依旧可以看出是个优雅漂亮的女人,像远远在电视里看到的不属于这个世界,具体点说,是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世界,这是第一次觉得生活的不公平。
有的人一出生就要为生活奔波,有的人则无须为为衣食而劳心费神。
人群渐渐散去,刺耳尖锐的声音仿佛在峡谷中回荡,很久才减弱直到消逝,我独自站在那里,很久以后,缓缓地走到小电炉边,缓缓地发动,缓缓地在这个拥挤的城市爬行,就像个可怜兮兮的蝼蚁。
四周是陌生喧嚷的人群,巨大的疏离、陌生感几乎淹没了我,此刻无比想念他。
可是我已经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