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玄黑团龙蟒袍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大殿门口,孩子仿佛对这些有些陌生,在门口踟蹰了好一会儿,方才在身旁婢女的陪伴下缓缓走进来。
他的身量还很小,踱着小方步,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
容皇后轻轻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女官顿时朝下方挥了挥手,乐声骤然停止,一大批衣着鲜艳的舞姬齐声行礼告退,鱼贯而出。
诺大的凌烟殿中刹时安静下来,婢女识趣的退下,只余下他一个人站在大殿中央,玄黑蟒袍,衬着满殿的金碧辉煌,显得别样的空旷。
他有一瞬的犹豫,最终还是跪了下来,顺从的将头磕在地上:“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容皇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她宠冠后宫多年,有三个儿子,可就这一个生性怪癖,最不讨人喜欢。
“你父皇身体有恙,本宫代他宴请三大公卿和留守在京的国戚。按理说这朝政之事本不应该出于我一个妇人之口,只是今日在后宫你父皇特意交待,此事必需要本宫亲自跟你说。”
她顿了顿,黄金案上的香炉里青烟飘飘渺渺,笼得她一张脸不切真实,但嗓音却是笼不住的,柔软滑腻,让人联想到上等的羊脂。
“你的身体和你父皇一样,向来都不大好,京中气候干燥寒冷,对你的病有损无益。前几日永宁候提醒了本宫,今年你也十岁了,到了该封王的年纪,安阳地处南方,气候温和,你可愿意前去?”
孩子身体一震,皇子十岁封王,十三岁可行纳妃之礼,这是自扶风大帝开国以来便有的规距。
可规距是死的,人是活的,两位哥哥尚且还在京中,凭什么要他出去?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张华丽的黄金凤椅上庄重而坐的女人,忽然觉得很刺目,似乎连她长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三大公卿显然有话要说,御史大夫诸葛青离席起身,走到大殿上拱手道:“娘娘,老臣觉得此事不妥。”
容皇后凤目一挑,尾音上扬:“哦?”
“安阳城虽气候湿润温和,但东临沿海,又与蛮人相近,是我大燕国控制南方的重镇。然近年来因蛮人内乱,安阳一带时常有匪盗出没,三皇子年纪幼小,若将其封置安阳,恐怕会受蛮人所欺,是以臣以为万万不可。”
容皇后居高临下,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这样啊!安阳既然不好,那么诸葛先生认为哪里比较好呢?”
诸葛青一时语塞,他只想着安阳是自己的家乡,那里错综盘节的都是自己的势力,如今陡然放一个皇子过去,圈地封王,势必会影响自己的利益,是以匆匆离席,却并没时间考虑周全。
李太尉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道:“老臣觉得殿下年纪尚小,并非一定要立马封王,须知历代规矩,封王者除遇特殊情况外,不可承袭皇位。殿下虽身子较弱,但向来聪慧,对学业也肯用功,若是加以培养一番,未必不能留在京中成就一番功业。”
李太尉是朝中出了名的文武全才,自皇帝在两年前安排他当三皇子的授业之师,他便一直做得兢兢业业,此时见有人欺负自己的学生,自然当仁不让,话虽说得十分露骨,但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
大殿中有一瞬的安静。
然后,容皇后忽然站起身来。
莲步轻移,大红裙摆垂曳于地,荡出满室幽香。她缓缓的走出那一笼青烟,露出藏在后面精致的面孔,随后拾阶而下,走到李太尉的面前。
“本宫为泽儿拜谢太尉。”她忽然屈膝,盈盈拜了下去。
满殿之人大惊,李太尉更是惶恐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将她扶起来也忘了。
“老臣不敢当,老臣惶恐。”
“太尉不必如此。”她轻轻的转过身,如一只翩然的蝴蝶般,走到孩子跟前:“泽儿是我的孩子,你们当真以为我就舍得他离开吗?”
殿中人不解,唯有容氏永宁候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容。
“自先祖扶风大帝建国以来,天子守门而治已是世代君王必行之事。泽儿是燕氏的子孙,无论将来是否能荣承大位,都不能辱没了先祖的英明,对!安阳的确是边疆重镇,常有蛮人来扰,更何况是现在皇上抱病不朝的时候?可就是因为这样,泽儿才必须去那里,不仅要去,还要扬我大燕国威,让那些蛮人宵小知道,燕氏子孙,不是养在京中一无是处的纸老虎!”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接话。
容皇后蹲下身来,凝视着燕泽暗黑如墨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告诉母后,你愿意去吗?”
燕泽忽然间有一瞬的恍忽,愣愣的望着容皇后,那张精致的脸孔上写满了陌生,嘴角温柔,可眼睛里却是冷冰冰的。
半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静静的点了点头。
“不愧是母后的好儿子。”容皇后开心的笑起来,笑意直达眼底,衬得一张脸愈发风华绝代。她走回黄金案前,广袖一拂,如羊脂白玉般的声音响侧在整个大殿上。
“代皇帝命:封燕氏第三百二十四代孙第三子燕泽为寿王,赐安阳十万户,奉金册宝印,于正月十五后,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克日出发!”
夜,开始深沉,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下,衬着这深沉的黑,有种别样的诡异。
燕泽在这样的黑暗里缓步走着,宫女提着灯笼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一路上有宫人不停的向他行礼,可他看也不看,也不让人家起身,就好像身边所有的一切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皇帝长年缠绵病榻,即便是除夕,也不能离开东暖阁半步。宫里禁燃炮仗烟火,在这样的大年夜不免少了股子喜庆味儿,到处都是冷清清的,带着几分腐败的气息。
风起,他走到一处较高的阁楼上,停下了脚步。
“殿下,可是冷了吗?”宫女小声的问道。
燕泽默然,宫女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为他披上一件湖碧色的小披风,手指刚绕到前方,正想为他系上带子,忽然听到他说:“我记得小时候,母后也这样为我系过披风。”
宫女手一抖,噗通跪在地上。
他仿佛没看到,还是自顾自说着:“但是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好像不喜欢我,总想着怎么将我从她身边撵走,大哥二哥还在她身边,我却要走了。”
空气里幽幽的升起一股暗香,燕泽闭着眼轻轻闻了闻,辨出那是梅花的味道。
“你说,她会想我吗?”
宫女的身体在瑟缩发抖,连声音也是颤抖的:“殿下是娘娘的亲生儿子,她自然会想您的。”
“是么?既然会想,又何必把我送走?”
宫女一愣:“殿下是皇子,封王是迟早的事,常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殿下不喜欢吗?”
他忽然低头,眼锋淡淡一扫,宫女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被他窥探了去,一时惶恐不知所措。
“你当真觉得这是福气?”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你也是她的人,和玉瑾一样。”
宫女惊愕的抬头,眼神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
“整个宫里都是她的人,连父皇跟前服侍的三个内监也是,这诺大的皇城就是一个黄金笼子,如今她肯放我走,你说我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没有人能将此刻的他和大殿上唯唯诺诺的他相提并论,十岁的孩子,披着一件湖碧色的披风,小小的身子仿佛瞬间撑开了整个天地,变得伟岸而自信。
轻轻阖眼,嗅着满鼻的冷梅香,风拂过耳畔,带来空旷的声音。燕泽想,或许就自由了,也或许,只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仅此而已。
“自己走吧!去曲巷或者司教坊,纵然我能容你,玉瑾也不会放过你。她是母后的族亲,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燕泽的声音飘荡在夜空里,淡漠清冷,丝毫不像一个十岁孩子的语气。宫女再抬头,阁楼之上已经没有他的身影,只能瞥到拐角处倏忽不见的半片袍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