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城,岁末除夕。
“嘭——!”炮竹声轰隆隆陡然响起,平地炸起大片白色的雪花。举目望去,整条紫兰街上都挂满了象征喜庆的大红明灯,穿城而过的白苍河已经结了厚厚的冰面,灯火将冰面照得透亮,不时有顽劣的孩子在上面奔跑嬉闹。数不清的小商贩们围着白苍河扯着嗓子吆喝着招揽生意,贩卖丝帛茶叶、胭脂水粉、家什器皿、水酒小吃、炮仗烟火……但凡是些讨喜的小玩意儿,应有尽有,无一不全。
长街尽处,春满楼的老板娘穿着一袭新制的水红色缂丝宽边深衣,站在门口不时向远处伸长脖子张望着。虽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却仍旧摇了把绣了红梅折枝的团扇,胸口衣领开得极低,露出大片雪白的****,随着团扇轻摇,一阵香风滑过,让路人忍不住纷纷驻足。
“狗娘养的小杂种,再跑打折你的腿!”
刺耳的叫骂声从春满楼旁的长巷里传了出来,老板娘凤眼一挑,微微皱眉探身望去。刚伸出头,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便呼啦啦从长巷里跑了出来,差点和她撞了个正着,她急忙向旁边退去,生怕沾染上这些浑身脏臭的小无赖。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只见他手上抓着个白花花的馒头,跄踉的跑了两下,忽然脚下绊到一块石头,“啪”的摔倒在地。
小乞丐们顿时蜂拥而上,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骂道:“王八蛋!狗杂种!敢跑到我们的地盘上讨饭吃,不要命了你!”
“就是!臭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这里是你来的地儿吗?”
“贱崽子!既然你这么不怕死,咱们今天就打死你!”
摔倒在地的男孩将身体蜷在一起,怀中紧紧的抱着那个白面馒头,也不还手,就那么一言不发的硬捱着。
“住手!”一道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
小乞丐们停下手来,只见十步之外站着一个身材矮小,满面怒容,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大的女孩子,她抱着胳膊,衣衫单薄却很干净,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正冷冷的盯着他们。
“切!你说住手就住手!你算哪根葱?”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少年不屑的喝道。
女孩的脸色更难看了,旁边一名年纪较小的男孩见状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随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小声的耳语了几句。
少年的脸色刷的变了,他狐疑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见他们都是一副确定的神情,又望了望对面神色冷厉的女孩,方才小声的嘟囔道:“不就是仗着有人撑腰吗?瞧你们给吓的!哼,真没出息!”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十分识趣的放过了地上的男孩,带着一众小乞丐们走了,只是在经过女孩身旁时,恨恨的“呸”了一口,压低声音恶狠狠的道:“小杂种,你等着!”
女孩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待众人都走尽,她忽然放下胳膊,也不去搀扶地上的男孩,就这样冷着脸调头就走。
“哎,小阿奴!你等等我。”男孩急忙忙爬起来,一边大喊一边小跑着上前,委屈的道:“你别走那么快,我腿疼!”
“疼死你活该!”小阿奴也不看他,还是径自往前走。
“哎呦!不是,我真的腿疼,你看,都肿起来了,一动就疼!”男孩不依不饶,继续对她哀嚎。
忽然,小阿奴停了下来,男孩一个措手不及,“嘭”的撞在她的肩上。
女孩被他撞的歪了下身子,但脚步却未动一步,仍然冷着脸看着他。
“嘿嘿!”男孩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鼻血,咧着嘴对她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喏,给你馒头。”
白花花的馒头伸到她面前,还是热乎乎的,上面沾了几滴鲜红的血迹,也不知是鼻血还是其它什么地方的血。
小阿奴恶寒的咧了咧嘴角,也不接,反而呼的一掌将馒头拍在地上,恶声恶气的道:“谁要你的馒头!臭要饭的,我才不吃!”
“哎呀,你这是干嘛!”男孩急忙弯下腰将馒头捡起来,只见上面已经沾染了些地上的污泥,他疼惜的一边拿袖子拭着一边嘟着嘴道:“我好不容易才讨来的,你不吃也别浪费啊!”
女孩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道:“我说李逸欢,除了讨饭你就不会干点别的吗?你还真想当一辈子乞丐啊?”
说到这个,李逸欢顿时来了底气,嘴角一撇,挽着袖子朗声道:“那是当然,乞丐有什么不好?无忧无虑的,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将来长大了再讨个乞丐老婆,生一大堆小乞丐,到时候就凭他王麻二,敢跟我动手?哼!看我不弄死他!”
他气焰嚣张的说完,却发现小阿奴仍旧是一副不屑的样子,顿时有些不服气了:“你还服气?你难道不是乞丐?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啊!”
“你!”女孩一时语塞,随即咬了咬牙,指着李逸欢恨恨的道:“谁说我是乞丐了?谁见我要饭了?你才是乞丐,你们全家都是乞丐!”
说完,她怒气冲冲的再也不理面男孩,果断的掉头离去。
李逸欢站在原地,嘟嘟囔囔的皱了皱鼻子,不满的小声哼哼:“我们全家本来就是乞丐!这有什么好丢脸的,真是的!”
说完,他再次抹了把缓缓流出来的鼻血,还是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幽深的长巷里有些昏暗,是紫兰街上唯一一处没有被大红明灯照到的地方,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捧着黑乎乎的小陶瓮依偎在墙角,一张张麻木的脸被风吹得发紫,有幼小的婴儿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将这座城市表面上的安定繁华无情的打破,似乎在宣告着他们的存在。
一个中年妇人低头将手上的针线咬断,随即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巷口处正一前一后归来的两个孩子。
“小阿奴,你们回来了!”
“嗯。”小阿奴敷衍的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走到妇人旁边坐下,闷声不语。
李逸欢瘸着腿站在她面前,满脸委屈,即不敢坐,也不敢走。
经常在市井中奔走要饭,妇人是极懂得看人脸色的,她先是瞄了眼坐在旁边的小阿奴,又看了眼站在跟前局促的儿子,顿时便计较出了个大概。
她笑着将手上的衣物抖开,一边帮小阿奴披上一边笑道:“你瞧,我帮你把衣服缝好了,快穿上吧,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了。”
随后,她又两眼一横,偏过头对着自己的儿子厉声道:“小兔崽子,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你爹!”
她这一喝貌似极有威严,但眼神里却连半点严厉也无。李逸欢朝她吐了吐舌头,一瘸一拐的转过身,正要走,却又忽然被她叫住。
“你腿怎么啦?”
李逸欢转过头,先是看了眼小阿奴,碰到她眼睛里微微示意的神色,于是便十分自觉的隐瞒下了被人殴打的事实,道:“没事,就是摔了一跤,可能摔断了。”
“什么?”妇人大吃一惊,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蹲下身一边撩起他的裤管一边尖叫道:“唉呀!怎么会摔断的?给我瞧瞧!”
她的手有些粗糙,冻得通红,一根根手指肿得像小胡萝卜似的,刚一碰上李逸欢的膝盖,便听到上方“嘶”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唉呀呀!不得了了,这、这真是断了呀!儿子,你可不能当个瘸子啊。”
妇人六神无主,一张脸仿佛立马就要哭出来,李逸欢被她一吓,本来心中觉得没什么大碍,此时也不禁有些惴惴,抬头用求助的眼光望了望坐在地上的小阿奴。
“李大娘,别急,让我看看。”小阿奴上前扶开妇人安慰道。随即蹲下身捏了捏红肿的地方。
“没事儿。”她转过头对着正抹眼泪的李大娘笑了笑:“只是脱臼了而已,腿没断。”
“啊?真的啊?”李大娘显然有些不相信这个半大点儿孩子的判断,毕竟那是自己儿子的腿,可马虎不得,她上前一步紧张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郎中。”
小阿奴也不解释,只是对她报以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转过头来,看着面有喜色的李逸欢,脸色一垮,手掌啪的一声打在红肿处,喝道:“坐下来!”
“啊!你……”李逸欢惨叫一声,龇牙咧嘴的指着女孩半天说不出话来,小阿奴得意的挑了挑眼角,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抬起腿。
“啊!杀人啦!”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侧整个夜空,树上夜栖的鸟儿被惊得“哗”的四下飞散。而巷子里八岁大的小阿奴,或者也可以说是小狸儿,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因成功恶整唯一的朋友李逸欢而露出了开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