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登记的事都办完了,母亲也已接受了我即将变为艺考生的事实。父亲更高兴一些,贾主任告诉他读文化课竞争太激烈,考艺术类没准还能考出省,北上广的大学都有希望。
这几天宿舍正好开放参观,父母硬拉着我陪他们参观一下学生宿舍。说“我陪他们”有点不合适,但我确实不太关心宿舍的问题,一是觉得环境应该差不了,二是能上这所学校我就松了口气,好像自己搭上了末班车,哪还管座位舒不舒服。
我们走出教学区大门,学生食宿区就在樱花街对面,占地面积也不小,向内看去,也只能看到食堂的外墙,宿舍区应该是在里面。
我刚要穿过樱花街,父亲拦住我:“看字儿!”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到宿舍区大门前立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贴着打印出来的大字:“美术部宿舍——沿樱花街向东300米”。旁边一把大遮阳伞下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保安,正摆弄手中的对讲机。
我和母亲扭头,看到樱花街的尽头有一座不高的白色小楼。
“这个贾主任,也不说介绍一下。”母亲走在前面,观察着远方的小白楼,嘴角一撇,“这楼看着可不怎么样,为什么要让美术班和其他班分开住呢?”
“刚开始办嘛,可以理解。”父亲很轻松。
“是宿舍不够?那也不差这几间吧,美术部总共才多少学生!”母亲有点急,我也奇怪。
父亲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眼看就要走到樱花街的尽头,虽然离食宿区只有短短300米的样子,但路边景色却越来越荒凉,没了人气儿,杂草也多了起来。远远看到小白楼上面已经掉色的镀金大字“瑞达医疗机械厂”,也许是这座小楼的上一个主人。如果不是看到楼下的易拉宝架子上“美术部宿舍”几个字,我妈还真的不相信这是我们的宿舍。这楼很像北方农村随处可见的那种小楼,只有面向大路的外墙铺着白瓷片,有些已经脱落,其他不必见人的楼面都是简陋的水泥墙。楼门口是一片空地,周围散着几落红砖和几段水泥管道。我们发现,樱花街并没有到尽头,而是在这里拐弯向南,目光随之远望,荒草丛生,几片田地铺在远处,和来时公交车上看到的景象相同。这个校区真像沙漠中的绿洲,而我们美术部就住在这个绿洲的边缘地带。
小白楼门口,一扇有点生锈的推拉门歪歪斜斜的开着,母亲终于忍不住要发牢骚:“这可是和那边的正规食宿区差太远,也太不像话了。连个院子也没有,旁边荒郊野岭的,这晚上外边的人想进来就进来!”
“怎么会!瞎操心!”父亲拍拍推拉门,咣咣铛铛直响,门上拴着一个很粗的不锈钢锁链,倒是崭新的。
“哎!不行不行!这贾主任也不提这事,我要是知道我肯定不愿意。”母亲忿忿不平的进了楼洞。
“你能怎么不愿意,换个学校?”父亲想笑,稳稳的跟在后面。
宿舍楼里很简陋,楼道里铺着白色地板砖,已被铁锈染得微微发黄。一间间小屋分布在楼道两侧,大部分都关着门,透过门上的玻璃能看到屋里落着厚厚的灰,走廊的地却像是刚清洗过。楼梯也够陡峭的,我们没上几节台阶就懒的往上爬了,停在了2楼的楼梯口,实在没什么看的,每层都一个样,除了桌子就是厚厚的灰,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连床都没有,咱没找错地方吧?楼里也没个人,下面大门就这么开着?像荒野里的洞穴。”我妈竟然幽默起来。
“这不刚放暑假嘛,开学前肯定都得布置好吧。”我爸点了根烟,“不过确实这也太破烂了,有点像……咱们厂里以前那排老车间厂房,拆之前就这样。”我爸吐了口烟,空气中终于有了点除灰尘之外的味道。
我们准备下楼离开,突然听到身后那间屋里传来“唏溜唏溜”的声响,楼里一直很静,突然有点什么声响还真吓了我们一跳。我们走进屋才发现这是个套间,声音是从里屋传来,我蹑手蹑脚朝里屋一探头,只见桌子旁坐着一个男的,他正弓着背,认真的吃泡面,见我们进来,他愣了一下就立马站起来,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去,就冲我爸妈喊道:叔叔阿姨好!”又看着我说:“你是来参观宿舍的新同学吧?我们以后就是战友了!我叫唐镜,请多关照!”说完便急忙擦掉嘴角的汤汁,剩下一粒辣椒皮粘在脸上。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不知是否也要像他一样说一长串才不失礼。
他戴着圆形的黑框眼镜,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能看到他有双西方人那样深邃漂亮的眼睛,头发是自来卷,从中间分开湿湿的贴在头上,虽五官端正,但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反正怎么看都不能把他归为帅哥一类,也许是因为一脸青春痘。他吃泡面的桌上散着两本《哈利波特》的小说,彩色封面上的小人和他长得还真有点像,所以多年后我看到《哈利波特》的电影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主人公脸上怎么没痘,而且竟然这么英俊。
“看来这儿还真的是美术班宿舍啊!”母亲泄了气儿。
“对啊,不然我干嘛在这住。”唐镜擦擦嘴,脸上的辣椒皮还在,“是不是觉得这儿特别破?已经比之前强多了!昨天才刚装上电扇。你们放心,这床啊柜子什么的到时候就都齐了,离开学还早呢。”
我们这才注意到头上有几顶小吊扇,都是崭新的。环顾四周,除了唐镜的床和桌子,空空如也。
“这不刚放暑假么?你怎么就跑这儿来住?”父亲问唐镜。
“我不是本地的,家在中峦,懒的来回跑,就先住过来。”
“在这儿住一个暑假啊?”我无法想象。
“对啊!我初中就在这个学校上,住了三年,习惯了。再说,在这儿白天还能去市里转转,中峦那个小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多呆。”他边说边整理他的的床铺,又从床底拖出来两大箱桶装方便面和一堆真空包装的香肠,好像抚摸宝贝一样,自言自语道,“泡面配香肠,这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泡面是两种口味,鲜虾鱼板面和香辣牛肉面,香肠花里胡哨,倒是什么牌子和口味都有。
“这里没有管理人员吗?晚上怎么办?”母亲问。
“晚上?什么怎么办?”唐镜把食物残渣和包装袋塞进泡面桶,“哦!有一个童阿姨,是以后我们的宿舍管理员,现在这儿就我一个人,她白天就不来了,晚上会来锁门,打扫一下卫生,她家就住学校后面的村儿里。”说完他从门口拿了个拖把,开始拖桌子下面油乎乎的地板。
我爸对我感慨:“哎呀!一鸣,你看人家一个人都能在这住,多棒啊!这孩子。”说着又看看我妈,“咱们走吧?孩儿他妈?想问的都问完了吧?”我妈也不再说什么,跟着我爸下楼了。唐镜开始搬行李,我跟着帮忙,他要搬到5楼的一间屋子,说是楼层高,风水好,而且有张紧靠窗户的床,躺在上铺就能看到外面很远的地方。
临走,唐镜说出门送我,正好去趟樱花街的便利店,他要买新口味的香肠。
樱花街上,来时看到的那几个学生还在四处转悠,悠闲的很。我问唐镜为何暑假还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他说这些人都是文化课班的学生,暑假在这里上补习班的,说是补课,其实就是有些父母忙没时间管孩子,扔到这里了,反正有食堂有超市,父母给点钱也省心了,每周开车接他们回市里一次就行。今天周末,门口停的那些车就是来接他们的。
我看着他们,觉得新鲜,好奇唐镜怎么知道得这么细,他说认识其中几个人,一个个兜里有花不完的钱,说白了,他们的父母每周就是来送钱的,接不接回去其实不重要。这倒是和陈大钊很像,他妈每次见他一般只问钱够不够,别的一概不管。
唐镜把知道的都告诉了我,这儿就是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樱花街沿路那些正在装修的空门面,都是商店和饭店。学校的东边是农村,西边是一些还在开发的园区,北边是城中村,有一条小吃街,网吧成群,他去了好几回,价钱便宜,环境还不错。总之只要拿足了钱,什么都好说。
快到公交车站时,他突然问我:“你背的这个绿板子是什么?我看你背了一路。”
“画夹啊。”我很意外他会这么问。
“哦!我第一次见,我家那边没见人背过。”
“啊……你没有学过画画吗?”我一肚子不明白。
“我哪学过啊,中峦那个小地方,别说学了,教画的人都找不到。我对画画没啥兴趣,既然来了,以后不学也得学了。”
“你办入学手续前没给贾主任看画?”
“没啊!我哪有画给他看。”
“那……”
“等一下!等一下!”唐镜眨眨眼,扶了一下镜框,说,“不用非要有绘画基础才能入学吧!要不谁来啊?我爸就是懒得管我,天天打牌,正愁把我没地方扔,一听只要交赞助费就能上,赶紧把我送来了。”
我愣了愣,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却不是滋味儿。
走出樱花街,唐镜在路口和我告别,就找香肠去了。我快步追上前面已经走远了的父母。
回市里的公交车上,我看着沿途逐渐热闹的景象,舒了口气,像离开家很久似的。原本我已做好了迎接住宿生活的心理准备,可一想到,什么也不用担心的摊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完父母做的饭一声不哼的走进自己的小屋,这样的生活竟真的要结束了,我还是感到有一些慌乱。而更令我不安的是,我总想起刚才贾主任看画儿时怪异的表情,和他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