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给我的印象分前后两个阶段。在弗朗德斯的那些年里，她是我常常前往的北方邻国；特别是每年四月份第三个星期六在阿姆斯特丹西南的近海小镇利瑟（Lisse）举办的花节大游行（BloemencorsoinLisse）以及小镇北那闻名世界的“皇家厨房花园”库肯霍夫（Keukenhof，也称国家植物园）里的郁金香盛会，那是从不错过的。后来则自己身在荷兰几年，观察的距离和角度就大不一样，对整个荷兰社会的理解也就全面深入得多了。
说起荷兰，人们第一个印象往往还是郁金香，不妨就从郁金香开始说起吧。
郁金香在鲜花世界里可谓“独旷世以秀群”。如果说最艳丽动人的野花是西弗朗德斯近海小城伊普尔的罂粟花，那么最美丽而高贵的园花则是荷兰的郁金香。荷兰是花的王国，春天一到，百花盛开。早春那处处绽放却转瞬即逝的玉兰一过，各种各样的花儿就陆续出场，有硕大无比的水仙，有玉洁冰清的百合，有五光十色幽香阵阵且品种繁多的风信子（Hyacinth），还有其它林林总总的花卉。然而，能独占鳌头恒享桂冠的，则非郁金香莫属。郁金香华丽大气，卓尔不群。库肯霍夫花园里各种各样的郁金香让人陶醉；如果再到花园外的郁金香田野里走走，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郁金香海洋，让人叹为观止。
郁金香（Tulipa）是百合科多年生球茎草本花类，种一棵郁金香球茎，她只抽出一枝花茎，只开出一朵花来，似乎有点儿吝啬；然而，这是一枝郁金香！对郁金香而言，可以用种得多来弥补：那一排排一行行一大片，华丽之中就显出了别有的恢弘。
到荷兰第一年的秋天，在花园里种上郁金香球茎就成了我们头等的大事。我按面积和间距算好了数量，然后跑到紧靠莱茵河边的星期六市场上选购球茎。市场上的郁金香球茎品种繁多，那一袋袋各色各样的球茎上都有花的样照，不难选择花的形状和色泽。我们的花园很小，种不下太多的品种，就选择了清一色的深红大杯，会很气派。十月底前那几袋球茎就按说明书量好了间距和深度全数埋入了花园；由于那球茎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养份，所以不用施肥。时间飞快，转眼就是春天，三月初花园里已经是一片翠绿；三月底，那带蕾的花茎就一天天节节高地抽了出来；四月中旬花蕾已经含苞欲放；四月底，就像同利瑟花节相约好了时间似的，客厅窗外就被一朵朵硕大无比的深红郁金香点缀得春意盎然。不知是花农还是批发商的粗心或好意，在上百个球茎里竟然混入了一个黄色大杯的球茎，结果在一大片艳红的郁金香阵列中独一无二地怒放着一朵硕大无比的黄色大杯。橙黄色是荷兰的国色，那万红之中一点黄，倒也别具特色，姗姗可爱。
郁金香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种上一棵，她就会年年开花，不过那花朵儿则是一年比一年小。要让自己花园里的郁金香年年独占鳌头，最省心的办法就是每年在入冬前挖掉老根，重新埋入选购好的新球茎。对荷兰而言，每年要为本国、欧洲以至于全世界的郁金香爱好者们及时供上新的球茎，自然是一项可观的大产业。
郁金香的故乡并不在荷兰，其发源地在古代的中亚细亚南部高原，因而邻近的土耳其在中世纪曾有过辉煌的郁金香年代。然而到了十六世纪，荷兰经济开始进入巅峰，作为世界“海上马车夫”的荷兰船队不断向外开拓市场，同时也从世界各地带回了各种珍奇花木，其中就有大量土耳其的各种品种的郁金香球茎。偏偏荷兰的土地和气候特别适合郁金香生长，这奇花便开始在这个低地王国繁衍了起来。郁金香在荷兰不单是遇上了天时和地利的好运，还遇到了人才上的优势。荷兰植物学家希修斯（CarolusChisius）把郁金香的种植规范成了专门的园艺科学，使得荷兰培植出来的品种和质量都胜过了土耳其；荷兰的这项产业还得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大批贵族的支持，结果土耳其的郁金香产业就开始失去市场而衰败，荷兰从此成为郁金香的王国，独领风骚数百年。
荷兰人是最早发明股票和期货等各种投资和投机交易的人群，但也是从投机泡沫里最早品尝到什么叫作“血本无归”的人群。1636年荷兰的那场“郁金香的疯狂”是世界金融史上最著名的三次投机狂潮中的第一次，正好发生在荷兰经济的黄金年代。
随着郁金香的美丽和高贵气质越来越赢得人们的追捧，郁金香也就慢慢成了显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遂使得贵族、富人和中产阶级争相抢购，以至于荷兰本地的郁金香已经供不应求，人们就不惜花高价派人到土耳其去抢购球茎。开始，人们争相购买郁金香还只是热衷在社会上层，仅仅是为了炫耀地位和获得别人的羡慕。但是，投机者们却看到了赚大钱的商机，于是推波助澜，形成了投机狂潮。
从1634年开始，荷兰社会上几乎各个阶层的投机者都卷进了郁金香买卖。球茎的需求暴增，而球茎一年只能够收获一次，供货增长快不起来。到1636年，人们不仅买卖已经收获的郁金香球茎，甚至连次年将收获的球茎也成为争相抢购的目标，演变成了期货的合同买卖。供不应求使得球茎的价格暴涨，做着发财梦的人群开始靠信贷购买。从银行借不到钱的人们还纷纷向私人信贷借款。人们通过设在荷兰各地的股票交易所进行大量的郁金香空头交易，许多人一夜暴富。被暴利所诱惑的人们失去了理智，以为这投资狂潮会永远持续下去，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了进去，连政府官员也纷纷参与交易。从众心理使得社会底层的市民、农民、佣人、妓女等也纷纷将他们仅有的资产以低价转为现金或者作为抵押进行郁金香投资。该狂潮还吸引了大量国外资金转移进荷兰进行投机。郁金香市场被越炒越热，不仅珍贵品种，就连普通郁金香的价格都暴涨了几十倍，疯狂达到了白热沸点。
1637年初，就在无数下层的小民散客还在蜂拥入市的当儿，谨慎的人士却开始担心狂热能否持续。于是有人开始抛售套利，市场的信心随之动摇，郁金香价格开始下跌，下跌的价格又导致进一步恐慌，于是连锁反应，郁金香价格崩盘，最后的价格还不到原价的百分之一。大批的买主破产，无数小市民更是血本无归。接下去的数年，荷兰陷入了经济萧条。
当我们陶醉于繁花似锦的库肯霍夫花园里五光十色的郁金香的时候，是否还会记起历史上在这里发生过的这场闹剧呢？可惜历史总还是会重复同样的故事。
如果从身在弗朗德斯的角度看荷兰，那么上面的这点文字大致可以收尾了。然而现在是身在荷兰，感受大不一样，这点关于荷兰的文字，就只能算是开场白而已。
低地小国的大国经纶
荷兰的正式名称是“低地联合王国”（KoninkrijkderNederlanden，KingdomoftheNetherlands），而我们习惯上称之为“荷兰”的，其实仅仅只是十二个省份里的两个，即北荷兰省和南荷兰省。也许是因为这两个省份在历史上对外发展和开拓的过程中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几乎就成了这个国家的代名词。至少从中文的审美角度看，“荷兰”也比“低地”要动听得多，也和郁金香更为般配。此外，在“荷兰”和“低地”之间还有一个更为常用、也可以调和两者关系的词“Dutch”，它既是名词可以表示“荷兰人”或“荷兰文”，也可以是形容词表示“荷兰的”；而尖刻的英国人则把一些贬义也加了进去，结果“Dutch”也可以用来表示吝啬小气。荷兰人很宽容，对此没有什么异议。要是换了有强烈颜面价值观的东方人，则说不定在历史上完全可以由此引发一场战争。
“低地联合王国”的范畴历史上一直在变。在十六世纪西班牙统治时代，它还包括了整个弗朗德斯加上瓦隆尼亚的一部分，共十七个省。在驱逐了西班牙以后，也是分分合合，直至1830年比利时独立后才大致定下了目前的格局。荷兰领土才四万多平方公里，只比中国台湾岛大了一成，是不折不扣的小国；然而这么小的领土却同荷兰在世界历史舞台上所扮演过的角色完全不成比例，也和当今她在欧洲和世界事务中所扮演的角色不成比例。
荷兰的历史比欧洲大多数国家要短得多。在十三四世纪西弗朗德斯的大布鲁日成为欧洲工业和经济的中心而显赫一时的那些年代，其北边的这一片海潮出没的湿地才刚刚成为可以居住的土地。但就是这样一个原来的不毛之地，到了十七世纪却成了世界的经济中心和最富庶的地区，其势力几乎延伸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当时海上第一强国。
荷兰人最大的特点是务实，这从他们的崛起过程可以看出来。他们没有条件像弗朗德斯的布鲁日—伊普尔—根特那样从毛纺工业的大手笔起家，他们只能够从小小的鲱鱼（haring）开始。每到夏季，有大批的鲱鱼洄游到荷兰北部沿海区域，使得荷兰人每年可以从中捕获到上万吨，这为相当一部分人提供了生计。当然，北海四周的其他民族也都组织了船队捕捞鲱鱼，争夺渔场。荷兰和苏格兰之间就曾为此爆发过三次战争。十四世纪中叶，荷兰渔民发明了可以一刀将鲱鱼去头去内脏的快速处理方法，盐渍以后可以在常温下保存一年多。就这样，荷兰人借助鲱鱼开始了加工业和出口业。鹿特丹的港口史，就是从出口一缸缸腌鲱鱼开始的。荷兰的鲱鱼畅销欧洲和英国。有趣的是，直到今天，荷兰人在食用腌鲱鱼时，仍刻意保持着传统的吃法：用手指高高地提起鱼尾，仰面张口一吞而下。
十五世纪末美洲的发现，为欧洲带来了新的商机，也为荷兰提供了历史性的机遇。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远洋冒险早于荷兰，但他们主要是靠暴力和杀戮去掠夺财富。小小的荷兰没有强大的王权，也没有像样的军队去海外诉诸武力，于是只能靠贸易来积累财富。荷兰人的海运竞争是从设计一种造价只有英国船一半的大肚子货船起步的，这种船没有武器装备，造价低，运输成本也低。但光是运费低还不一定能在竞争中取胜，必须有敬业和诚信。
十六世纪末，一位叫巴伦支的荷兰船长带着货物试图从北线途经北冰洋探索到达亚洲的较短航线，结果他们被困在北极圈内一个俄罗斯岛屿附近冰封的海面上，他和十七名荷兰水手在这里度过了八个月的漫长寒冬。他们不得不拆下甲板当木柴取暖，靠打猎勉强维持生命。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有八个船员相继死去；但他们的敬业和诚信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居然丝毫没有动用客户的货物，尽管这些货物里的食物和药品本来是可以挽救他们生命的。冬去春来，他们终于把货物完好无损地带回了荷兰，归还到委托人手中。他们用生命的代价，创造了诚信的经商法则，给荷兰海运带来了世界的信誉。巴伦支船长被困八个月的那片北极海域如今称作巴伦支海（BarentsSea），巴伦支的名字永载史册。
历史上那段西班牙统治的黑暗年代是荷兰人和佛莱芒人常挂在嘴边的话题；要交待荷兰的来龙去脉，绕不过这段历史。
1543年，西班牙国王通过政治联姻的方式代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了整个低地国家，包括了荷兰、弗朗德斯和瓦隆尼亚的一部分，共十七个省。从政治上看，荷兰人有其风趣的一面：当西班牙国王宣布“低地”是西班牙的一部分时，他们没有公开反对；西班牙国王后来重新划分政区，他们也接受；但是当西班牙国王把手伸向他们的钱袋时，他们却奋起反抗了。把西班牙人赶出“低地”的那场抗争是在荷兰的奥兰奇亲王的领导下进行的，经过长达八年的奋战，于1576年赢得了最后胜利。奥兰奇亲王因此成了荷兰的民族英雄，橙黄色（Orange就有橙色的意思）也从此成为荷兰的国色。从这场抗争的前前后后可以看出，荷兰人不太看重国家主权等一类虚的东西，他们只关心自己钱包里实实在在的东西。爱财和务实，恰恰是解读荷兰的一把钥匙。
1581年7月26日，来自“低地”各起义城市的代表在海牙郑重宣布：废除西班牙国王对荷兰各省的统治权。那么，他们把这个国家交给谁来管理呢？匪夷所思的是，荷兰人居然将自己的国家托付给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而女王也真的派遣了军队前来保护。然而精明的荷兰人很快就发现，女王收取的保护费比西班牙国王还贵。于是以荷兰省为核心的七个省份联合起来，宣布成立了荷兰联省共和国。这是世界上第一个赋予商人阶层充分政治权利、但结构松散的共和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