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出火花。”
“心中的道德律,头顶上的星空,康德!!!”
——路德维希·梵贝多芬
夏季假日开始。我的两周旅行选在音乐之乡奥地利,去蒂罗尔、萨尔茨堡和维也纳,去追怀和凭吊那钦仰多年的音乐之魂,也领赏阿尔卑斯山区静谧和绮丽的风光。
一蒂罗尔小村施当查赫(8月7日,星期天)
蒂罗尔(Tirol)位于奥地利西部阿尔卑斯山区,北接德国巴伐利亚,南部深入意大利境内,是欧洲闻名的度假胜地。
清晨出发,从北往南穿过德意志大地,过费森(Fssen)朝南就进入了蒂罗尔的崇山峻岭,车子在峰回路转的山谷里穿行。经过了八小时漫长旅程,下午四点终于抵达北蒂罗尔首府罗伊特(Reute)。这里已邻近我们下榻的小村施当查赫(Stanzach)。先在此憩息片刻。
毕竟是民歌之乡,一下车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歌声,是一首叫《田园之乡》(《Pastorella》)的著名变声民歌(Jodeling)。优美动听的和声与变声伴着悠扬的吉他声,回荡在阿尔卑斯山的蓝天碧水间,真可以让忧者以喜,病者以愈。
这里全都是传统德奥式木结构房屋,临街窗台上放满了鲜花,每家酒吧前座无虚席。那歌声来自几位民歌手,正弹着吉他在一家酒吧前演唱。他们唱得精彩,穿得也精彩,是蒂罗尔民歌手们的典型打扮。我们的领队是一位鲁汶大学的姑娘,对蒂罗尔的民歌很熟悉,她情不自禁地对着歌手们点起歌来:“蒙塔娜拉!”(Montanara);歌手们则以欢呼表示赞同;紧跟着一声吉他和弦,高昂的变声就开了头。他们一个个都是中气十足的绝佳男中音,那和声在他们胸中荡漾。
前往施当查赫的小路沿着水流湍急的莱希河(Lech)蜿蜒南行。河水清澈见底,在阳光下如翡翠般透绿,宝石般晶莹;此水只应天上有!
这是南北走向似梦境一般的山谷,西边是一脉高耸入云的山峦。在这天然屏嶂的西边则是巴伐利亚最南端的兹昂托芬—欧培尔斯多夫谷地。那高高的霍赫富格尔(Hochvogel,2593米)峰顶上还留着残雪,巉岩背着夕阳,黯森森。东边沐浴在斜阳里的雄伟山峰远远近近层次分明,绚丽如画。山坡上满是绿茵茵如绒草地毯般的牧场;山腰上到处是整齐的黑森林。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能把山川上上下下整修得如此秀丽整气,是奥地利山区的独特景观。
二慕尼黑(8月8日,星期一)
清晨五点,天已大亮。独自在山谷的晨曦里闲步冥想。
朝南边的施当查赫小村走去,两边肃穆的群峰凝对着静悄悄匆匆北去的莱希河,一层轻纱似的薄雾紧贴着地面,铺满了整个山谷。凝视着前方远处的马戴勒伽贝尔(Madelegabel,2664米)高峰,仿佛觉得那山巅上响彻着空谷回音般的“神奇号角”(Wunderhorn):对了,那是马勒的邮号声在我耳鼓里兴风作浪,它似近犹远,仿佛在崇山空谷间回荡。以前听标题为《夏日晨梦》的马勒第三交响乐,第三乐章副部里那段场外乐器的邮号声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玄想;今天在这远离尘嚣的山谷里,它却像来自寥廓之外的神奇号角,蓦然从脑海里响起,那么优美、平静、深远,又那么至高无上,仿佛世间万物倏尔停止了喧嚣,都屏声静气,虔诚地聆听着;真是天外之音!也只有对着空谷仙境般的阿尔卑斯山,马勒才能谱出这样出世的音乐来。
片刻,西边群峦的峰顶依次变得通红,如烈火燃烧起来一般。哦,太阳快要升起!那“火”越“烧”越旺,片刻之后,躲在东边山背后的旭日已经把西边的峰峦染成一片殷红;昨天傍晚看起来黯森森的霍赫富格尔峰的巉岩,现在一下子变得那么雄伟庄丽。
Hark,hark!thelarkatheaven’sgatesings,(听,听!那云雀在天门上歌唱,)
AndPhaebus’ginsarise.(太阳之神正在升起。)
用莎翁在《辛白林》里这首诗来形容这情景画面,再恰当不过。
慕尼黑在二战后期遭到严重破坏,多数建筑为战后所重建,显得单调;好在楼层不高,十分整齐,没有招惹视线的高楼大厦。奥林匹克公园对面巴伐利亚汽车公司(BMW)总部三圆柱形的摩天大楼是个例外。在欧洲城市,高楼大厦绝不是市中心区的象征,更妄论是繁荣的标志。亚洲人爱将高楼大厦当成是繁荣和现代化的标志,实在是受了纽约模式的误导,也有一点弱国心态和浮躁在隐隐作祟。
奥林匹克公园位于市北,漂亮、气派,设计前卫,到处是绿茵茵的草地。西德政府原本对于1972年慕尼黑第二十届奥运会寄予了厚望,煞费苦心要把它办成一个体现和平与种族和谐的奥运会,以弥补1936年柏林第十一届奥运会上被希特勒抹上的种族歧视的污点。然而没想到,八个来自中东的恐怖敢死队员偷袭了奥运村,先后造成十一名以色列运动员死亡,让这美梦彻底破灭。
今年又是奥运年,下个月9月17日,第二十四届奥运会将在韩国首都汉城举行。人们似乎又预感到了新的阴影:韩国的北邻由于没有能取得奥运会的联合主办权而恼羞成怒,进行公开恐吓,公开破坏。在去年(1987)派遣特务炸毁了一架韩国民航客机,机上115人全数罹难29。真是匪夷所思。
最后压轴戏是在英国花园的啤酒晚会。从大门到位于公园北端啤酒晚会的场所中国塔,会穿越过一大片裸体日光浴场。虽然已过下午五点,夏日却依然高照,日光浴场地里“地”无虚席。在这里,人们可以将衣冠蝉脱,把自己的原形袒露在万物之源——太阳的面前;除了享受阳光外,是否也能领受一点“解脱”的快感呢?
晚八点,啤酒晚会开始。那啤酒杯都是容量为一升的。胳膊粗壮的巴伐利亚啤酒女郎双手可以各拽住五个杯子,带上十个盛满啤酒的大杯在场地内飞奔,可算绝技。晚会上也来了许多歌手,弹着电吉他扯着沙哑嗓子乱喊;不禁让我思念起昨天在罗伊特遇到的那几位民歌手,这流行和传统之间,大不一样。
晚十点,夜幕降临,晚会的人气进入高潮,大批准备通宵达旦的人群不断拥进来;我们则准备撤退,回施当查赫。
三新天鹅堡-林德霍夫(8月9日,星期二)
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Ludwig-II,1845—1886)在阿尔卑斯山区里开拓出来如童话般的诺伊希伐恩施泰因(Neuschwanstein,新天鹅堡)几乎被公认为世上最美丽的古堡。它高耸在费森小城东南的天鹅堡小镇(Schwangau)边一个被高山围抱的小山顶上。
这里有两座天鹅堡,一老一新。在马路北边小山顶橘黄色的高天鹅堡(Hohenschwangau)是巴伐利亚王室原有的古堡,规模不大,却很精致;它对着西边的阿尔卑斯湖,环境优美。沿马路南一条平缓向东的上山道可以直达灰白色的新天鹅堡。正值夏日假期,这里人山人海。古堡内部陈设比慕尼黑故宫或宁芬堡宫更为气派,可谓极尽奢华。从周围的山上以不同的视角观赏,风采更为迷人。在高处从两山之间的玛丽安桥上欣赏新天鹅堡,真如一只白天鹅般,婷婷玉立于崇山翠嶂间,如诗如画,宛若人间仙境。
林德霍夫宫(Linderhof)位于新天鹅堡正东二十五公里处,但中间隔着一座两千多米高的山峰,不得不从北面绕一个大圈过去。这样就路过了小村维斯(Wies)。村南的山谷里有一座非常出名的维斯教堂(Wieskirche),就顺便弯了进去。维斯教堂外表其貌不扬,但一走进去,却金碧辉煌,让人真有走进天堂的感觉;它和一般教堂的风格迥然不同,纯白色的基调配上色彩绚丽的壁画和金碧辉煌的雕饰,清净而明丽,一点没有一般教堂那种沉闷压抑的感觉。至今我还认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教堂。
林德霍夫宫像隐士那样深藏在阿尔卑斯崇山峻岭的深谷里。这里原本只是护林人的住所,后来变成巴伐利亚的王家狩猎场,是路德维希二世在这里把他的美梦变成了现实。林德霍夫宫的风格和新天鹅堡截然不同,它像是一个世外桃源:金碧辉煌的花园,金灿灿的天使们围抱着高高的喷泉,有超尘脱俗的氛围。
山坡上的地下溶洞里有一个童话般的小剧院。在这个小剧院里,瓦格纳曾亲自为路德维希二世排演了他的歌剧《汤豪塞》。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路德维希二世同瓦格纳之间的忘年情分,以及这位具有诗人气质的浪漫君主的错位人生。
四荷恩巴赫水库(8月10日,星期三)
今天留在施当查赫。这里上午有村民传统歌舞集会。
平时宁静得罕见人迹的小村,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身穿华丽蒂罗尔服装、兴高采烈、载歌载舞的人群;广场上人们跳着连德勒舞(Lendler),一批蒂罗尔民歌手穿着盛装从罗伊特赶来助兴,广场四周停满了卖食品、饮料和冰淇淋的小房车。
下午,爱游泳的人一起前往霍赫富格尔峰下荷恩巴赫(Hornbach)村的一个水库里游泳。水库位于莱希河的支流上,建于1933年。五十多年下来,在二十多米高的水坝上游已形成了数公里长狭窄的堰塞湖,水库早已完全淤塞而废弃,泥沙堆积到和堤坝等平。在这个如沼泽般起伏不平的淤沙湖的许多低洼处,有一个个清澈的水塘。水很浅,经夏日一晒,那水就不像莱希河水那样冰冷彻骨,很适合游泳。游了一会儿,那清浅的碧水就被搅成了浑泥汤,就换一个水塘再游;一个换一个,痛快地游了一下午,直到皮肤晒得灼痛为止。我不禁纳闷:那莱希河水,清澈莹蓝如天水,哪里来的泥沙?
想不到大自然马上就给出了答复。
刚回到施当查赫,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就倾盆而下。晚餐后雨过天晴,漫步到河边一看,原本清澈见底的莱希河一下子已成了“黄河”。原来如此!看来每当大雨之后,那水库就变成了一个泥沙沉淀池!这肯定是五十多年前那位水库设计师所没有考虑周全的。
看来,五十年代由苏联专家设计和拍胸担保过的黄河三门峡水坝以及埃及尼罗河上的阿斯旺水坝,最终不得不废弃是必然的。错误的“水利工程”到头来被证明是“水患工程”。
五萨尔茨堡(I)(8月11日,星期四)
清晨雨中出发,前往莫扎特家乡萨尔茨堡(Salzburg),前往这个让全世界爱乐者心驰神往的音乐圣地。时近中午,雨过天晴,我们沿着萨尔查赫(Salzach)河进入了被群峰围抱的古城,她像一颗灿烂的明珠镶嵌在阿尔卑斯山北缘一个美丽的山谷里。
多瑙河的支流萨尔查赫河自东南向西北斜穿过市区,清澈的水流把萨尔茨堡分成新老两个城区。河西边被古城区所围抱的修道士山同河东岸郁郁葱葱的卡普青山隔河相对,使整个城市气势不凡。雄踞于修道士山顶那巍峨的霍恩萨尔茨城堡(Hohensalzburg)是这座名城的象征,也是中欧最大、维护得最完整的城堡。
穿过中世纪风格石块路面的街巷,来到了秀丽的萨尔查赫河边,觉得似曾相识;因为这景色在影片《音乐之声》里出现过。然而这部在六十年代获奥斯卡金奖并风靡全球数十年的好莱坞大片,偏偏在萨尔茨堡不受欢迎。原因还在于这部音乐大片里的音乐是彻头彻尾的美国风格,尽管很动听,却同德奥古典气息的萨尔茨堡格格不入。制片人显然是低估了莫扎特家乡人的音乐品位。
过马卡特桥往东来到了马卡特广场(Makartplatz)。广场8号的石库门上方写着“MozartWohnhaus”,是莫扎特寓所。他曾在此住了近八年(1773—1780,从十七到二十四岁)之久,其父利奥波德·莫扎特则在此一直住到去世。寓所宽敞气派,足见莫扎特家庭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均属上乘。莫扎特在此完成了许多重要的作品:包括相当一部分的交响乐、钢琴协奏曲以及被称之为萨尔茨堡协奏曲的五部小提琴协奏曲、著名的《C大调“加冕”弥撒》等。这幢房子由莫扎特基金会接管,现为莫扎特博物馆。
然而,在这幢房子里度过的,是莫扎特最不愉快的岁月。
常有“莫扎特与萨尔茨堡的恩怨”之说;其实给莫扎特心灵造成创伤、让他不得不离开的,只是一个人而已,就是萨尔茨堡大主教柯罗雷多伯爵。把莫扎特同他一人之间的恩怨归咎于整个萨尔茨堡,有欠公允;何况柯罗雷多的前任施赖顿巴赫伯爵是非常善待莫扎特父子的,曾经给予他们充分的创作自由和广阔的活动空间:作为萨尔茨堡宫廷乐师,老莫扎特曾经带着“神童”儿子走遍欧洲作巡回演出近两年之久,从来没有被克扣过薪水。施赖顿巴赫去世后,保守专制的柯罗雷多走马上任,他坚持音乐必须严格地为教会政治服务,于是莫扎特父子的创作和活动受到了严格限制。这位自以为对音乐很内行的大主教甚至于对莫扎特作品的具体细节也要过问和干预,这使得莫扎特和他的关系变得紧张。
1781年,莫扎特第一部歌剧《克里特王伊多梅纽》(《Idomeneo》)轰动了慕尼黑;翌年,歌剧《后宫诱逃》(《DieEntfhrungausdemSerail》)在维也纳大获成功。莫扎特终于走出了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步:离开萨尔茨堡,摆脱柯罗雷多。他把生命的最后十年奉献给了维也纳。维也纳让莫扎特达到辉煌,却也走向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