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历巳卯年新年即将来到了，正好赶上逢五的沭阳北关大集。四乡农民纷纷前来采购年货，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驻在北关的洪图，心情相当好，他和徐惊百、王坚忙活了几天，把淮阴发来的一些报刊、书籍，包括两套精装的《鲁讯全集》，带有神秘色彩的《苏联联共党史》等禁书，全都交给111师运输队运往山东去了。这些报刊、图书是由淮阴谢烟岩代理到上海高价购买的。当然，书款是111师师长常恩多付给的。
111师主力入鲁不断传来好消息，沿途受到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常师长提出“团结友军，亲如兄弟”的口号，与八路军山东纵队来往频繁，互通情报，互相支持。山东分局机关报《大众日报》各部队普遍订阅，毛主席新著《论持久战》《新阶段》，广大官兵公开阅读。还并肩作战打鬼子、灭汉奸，缴获的枪支弹药悉数交给八路军地方部队。国民党省主席沈鸿烈亲自到莒县宴请常师长，套奉军、东北军的老关系，动员111师跟他干，打八路、抢地盘，常恩多以“军不干政”的强硬态度，让沈鸿烈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这些消息带给他们莫大的喜悦和期待，与苏北的政治空气相比，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苏北是国民党韩德勤省主席的一统天下，唯一的报纸《战报》，都是国民党中央社播发的战场消息，数不清的套话，自我吹嘘的刻板文章。
就在这时候，接到57军的命令，出发袭击陇海铁路上的新安镇车站。陇海铁路东起江苏省连云港，西达甘肃省兰州，是我国横跨东西的交通大动脉。这时，连云港至徐州段铁路线已被破坏，尽管连云港和徐州均被日军攻占，但，它们之间的交通断绝，两地间的广阔地带并不为日军控制。为了打通这条铁路，并巩固这一区域，徐州日军以田川少将为“徐东指挥官”，统帅崛井、陆野两个联队，配合一部分伪军，以宿迁为东犯据点，一面沿运河进犯泗阳、淮阴，另一面沿郑（州）、海（州）公路进窥沭阳。掩护其占领新安镇，抢修陇海铁路，东北军112师主力守御曹家集、陆集、罗圩子一线，去年12月以来，战斗频繁，压力愈来愈重，89军历来畏敌如虎，主力逗留两淮，没有什么指望，为了转移西线压力，57军军长缪澄流将预备队661团调出，配合112师672团，突击陇海线上的新安镇车站。
旧历新年前夕，661团前进到新安镇附近，配合672团准备发起对新安镇的攻击。在661团的宣传队员接到组建伤兵救护站的任务，团内医护人员很少，一旦打响，人手无论如何是不够用的。这时，他们发现邻近村子里有一座巍峨尖塔式的天主教堂，诵读经文，齐唱圣歌的声音清晰可闻，偶尔见到几个穿着黑色衣衫的教士、修女，低着头，虔诚地出入教堂门口，听老乡介绍，这是一家法国人主持的天主教堂。徐惊百若有所悟，说：“这不是现成的救护人员吗？嬷嬷、修女博爱为怀，请她们照顾伤兵，她们会答应的。”
徐惊百带着洪图一起访问天主教堂的法国神父，这个人穿一身黑衫，个子不高，苍白而无血色的脸，礼貌地招呼他们坐下，他俩都以法语向他问好，这个神父很惊讶，徐惊百就以法语介绍洪图是震旦大学附属扬州高中的学生，他绽开笑颜说：“你们学校的教务主任沈神父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还给我写信问候，你是沈神父的学生，也就是我的学生。”他的中文说的磕磕巴巴，说不下去了，他忽然问：“你会说英语吗？”洪图点点头说：“会说一点。”徐惊百就以流利的英语说明我们的来意，要求。这个神父立时态度变冷，说：“我们法国是中立国，不能帮助任何一方，包括你们中国军队。”徐惊百争辩说：“宗教是没有国界的，天主的博爱也没有国界，你们不能对中国人民受日本侵略无动于衷，你们理应帮助我们救死扶伤。”神父依然顽固地坚持：“法国政府有明文规定，严守中立，我们对中国人民受日本侵略是同情的，但，请原谅，我们爱莫能助！”
他俩悻悻而归。徐惊百愤慨地说：“伪善，天主教会的伪善。”他手执一根藤条制作的手杖缓慢地走回住处，洪图说徐惊百：“你的英语讲得棒极了。”徐惊百笑了笑说：“我父亲与牧师意利小姐，医师梅格曼夫妇很熟悉，他们都是美国人，我不满10岁，父亲就带我和他们来往，他们都很喜爱我，尤其意利小姐，单身，更喜欢我，教我英语，很小，我就会说流利的英语了。”洪图又说：“听说你要到法国留学，你的法文一定很棒，是不是？”徐惊百笑笑说：“我父亲的法文很好，他是大学教授，我的法文是他一手教会了的。”洪图又问：“你在南通读中学了吗？”徐惊百摇头，说：“我高小没毕业，就得了腿髁关节炎，长期住医院治病，没上过中学，1932年，我十七岁，借本家徐荃的文凭，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隔一年，报考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美术系，全凭自学考上的，没有你幸福，能在中学读书。”洪图为之赞叹，深深地敬佩。
12月23日午夜，攻打新安镇的战斗打响，很快，一些伤兵运下来，团里的医官带两个护理兵忙着消毒、绑扎，然后由宣传队员找来的担架、车辆将伤兵运往淮阴医院医治，洪图曾在扬州读书时到医院作义工护理过伤兵，临时护理前线下来的伤兵，还应付得过来，徐惊百担心洪图没见过这些血淋淋的场面，一再鼓励他要坚强些，战斗至天亮，新安镇没有攻下，日军也无力反扑，战斗成胶着相持状态。
这时，传来西线罗圩子打了胜仗的消息，112师667团团长万毅率团主力奇袭泗阳清阳镇南犯日军，不料奇袭扑空，日军已撤走，万毅留一营守备罗圩子，继续追击逃逸日军，奔波一夜没追上，正准备收兵，忽接一营李鸿德营长报告，宿迁日军突袭罗圩子，战斗激烈，已由西北角攻入圩寨，一营坚守待援，万毅当即率团主力折回，不顾日夜奇袭疲劳，跑步往回返。午后，忽然下了大雨，日军在泥水里滚爬，仍发起攻击，坚守阵地的两个连（一、三连）多次打退日军进攻，李营长以二连换下一连继续坚守阵地，命令一连田连长从我阵地右后方洼地迂回到日军左侧，抄其后路，田连长受了重伤，由江潮升任代连长继续执行迂回任务。恰好667团主力赶到，一营迅速展开。668团营长刘杰也率部及时赶到，堵住日军右翼退路，在两个营的密集火力下，日军伤亡很大，放了烟幕弹，狼狈地向宿迁方向后撤。李营长命令号兵吹起了冲锋号，全营出击，日军狼狈败逃，不少日兵脱去大皮鞋，抛弃大背包飞奔，日军阵亡尸体、重伤号也抛下不管了，在战场上，背包、大米、罐头、军呢子大衣、枪支弹药，遍地皆是，在打扫战场时，还发现一个受伤的日本兵，事后审讯，他是114师团31联队的，上月11日由天津转往徐州前线，次日拂晓，宿迁日军忽然转回来，在炮火掩护下，将昨日战场上遗留下的一门炮挖出来拉走了，昨晚打扫战场的是二连孙连长，他光顾了捡洋捞，搜索不严密。
大家沉浸在西线捷报中，不料日军代号“卜”字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开始了，集中日军12军的主力第5师团、第21师团、第114师团、第6混成旅团，以及日军海军第4舰队攻击两淮地区和陇海路东段海州一带，隆隆炮声于2月25日开始，沿运河两岸布防的112师连日苦战，89军部队闻风逃逸，两淮地区岌岌可危。3月1日，112师主力乘黑夜与敌脱离接触，安全撤至泗阳附近，霍守义师长电令672团，即刻由新安镇西撤归建。331旅没有电台，及至深夜，57军司令部才打电话给一个镇子上的驻军，就是661团的伤兵临时绑扎所，要他们立即向331旅唐旅长传达紧急撤退的命令，这个临时的包扎所的负责人，即661团的医官，只知团部驻地，不知旅部驻地，急得团团转，正好徐惊百白天去旅部找邹强有什么事，知道旅部位置，他拄着手杖加快脚步，在黑夜的原野里，经过坎坷不平的小路，找到旅部，他是拖着一条病腿啊，如此十万火急地赶路，实在不容易。唐旅长立即下令661团迅速南撤，安全转移了。
661团是57军的预备队，有警卫军部的职责，部队不是撤回沭阳守卫，而是赶往淮阴西坝掩护57军军部转移，昼夜兼程赶到王营，已经接近军部驻地，洪图哪经过这样的急行军，脚上打了泡，浑身疲劳，特别是犯困，只想找个地方，哪怕是稻草垛，也能倚上呼呼大睡，忽然徐惊百拍拍他的肩膀，亲切地说：“这里离淮阴城十八里路，你要不要去城里找你的女朋友，现在情况危急，正好动员她和你一起参军，省得你朝思暮想，掉了魂似的。”洪图一怔，马上来了精神，大喜过望，说：“行吗？来得及吗？”徐惊百说：“估计时间来得及，112师已撤往洋河，现洋河大桥仍有部队守卫，掩护112师主力撤退，你办得快一些，我在王营等你。”
洪图不敢怠慢，立时摸黑沿公路直奔淮阴城，一路上人潮汹涌，都是逃难的城里居民，挑担子的，推独轮车的，扶老携幼，呼天抢地，经过大小河流，各种船只熙熙攘攘，争相抢渡，进入市区，大街上尚有零星的逃难人群，小巷子里却冷冷清清。洪图来到仓巷一号，门上已上了锁，人去楼空，好容易遇见附近一个老头，问及这户人家，只是摇头，不知主人去向。这时，天色大亮，日本飞机已飞临上空盘旋、扫射，远处已隐隐听见炮声，洪图从笔记本上扯了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塞进门缝，悻悻然转身走了。
万毅的667团3营奉命防守洋河大桥，掩护全军撤退，日军攻势猛烈，3营英勇阻击，寸步不让，9连在日军交叉火网下，伤亡重大，仍坚守不退，配合作战的89军117师，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血战终日，洋河大桥守住了，112师主力安全撤离，667团9连原有130多人，最后只剩下13个人。
（二）
农历巳卯年（1939年）新年就要来到了，作为江苏省临时省会的淮阴依然歌舞升平，各家各户都忙着办年货，贴对联，对日益迫近的战火竟然熟视无睹。
许雪华还在图书馆上班，自从2月10日她给洪图发了一封表示爱意的信后，她多么盼望洪图的回信，她相信这个心上人会给她寄来情意绵绵的求婚信的，洪图一定会爱她，一定会娶她作妻子。但是，一直没有回信，这使她十分焦虑、不安，恰巧那天谢烟岩来还书，偷偷告诉她，驻沭阳的661团已北开陇海路执行作战任务，她解开了洪图不复信的疑团，转而担心洪图第一次上战场，会不会害怕了？会不会有意外？她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快过年了，她得强颜欢笑，她给她妈买了条大围巾，也给自己买了毛线，准备再编织一件罩在旗袍上的毛线外套。还给住在城郊的哥嫂买了些年货，给小侄女买顶兔皮童帽，还给远在天津的姐姐月华发去一封贺年信。她妈妈更忙，不是赶集，就是上市场，鱼啊肉啊！要办一桌丰盛的辞岁晚餐，好容易把女儿留在家里，差一点飞走了，一定要过个好年，欢欢喜喜的，不要再心野了。
对于婚姻，母女两心照不宣，她母亲知道：许雪华喜欢洪图，她也满意，说：“我们能攀上洪家这门亲，是女儿的福气。”李婶来提亲，男方孙诚，是许雪华嫂子的一个表亲，八竿子打不上的，那比得上洪家，再加上孙诚本人其貌不扬，别说女儿看不上，她也看不上，一口拒绝了。孙诚脸皮厚，反而借此跑得更欢了，乘着旧历新年，送来鸡鸭两只，洋河大曲两瓶，一口一个“许婶”，叫得可亲热了，最能献殷勤，容不得她妈不另眼看待，正月初二，还来拜年，给许雪华妈递上红包，给她哥嫂的孩子塞给压岁钱，竭尽逢迎、讨好之能事。
正月初六，孙诚一身戎装，皮鞋擦得亮亮的，笑嘻嘻地前来串门，讲他刚从淮安回来，独家采访89军117师师长李守维，畅谈前线战况，讲得真是精彩，我军在曹家集、罗圩子大败日军，单斩获日军首级就有两麻袋，一个营官兵几乎全穿上日军黄呢子大衣，说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许雪华问：“苏北就你们一家报纸，不是独家采访，还有谁争着与你采访？”孙诚说：“还有一家江苏省党部的苏省通讯社，他们也派记者去采访了，不料我穿军装，佩中尉牌牌，卫兵见我是《战报》记者，没加阻拦，就进了117师司令部，跑到李将军的办公室，单独请见，李守维将军温文儒雅，叫我坐在他对面，回答我向他请教的前线战况，他一口泗阳官话，字字铿锵，想我毛头小伙子，能有此幸运。苏省通讯社记者，穿着便衣，根本无法进入117师司令部。”又说：“访问情况第二天见报，苏省社记者很不高兴，我抢到独家新闻，沾沾自喜，不枉做一次大报记者。”
许雪华已从谢烟岩那里知道消息：罗圩子一战，是东北军667团打的，与89军117师毫不相干。就冷嘲热讽地说：“战斗前线在泗阳，洋河那边，你怎么向后转，跑到淮安独家采访去了，我听说这仗是57军打的，怎么变成89军了？”孙诚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只说：“都归24集团军韩总司令指挥，谁打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