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阿蓉赶走的那天晚上,蒲刃独自驾车去了一趟老人院。
一天的忙碌已经结束,老人院的工作人员和这里的老人们三五成群,几乎都在看电视,有人看新闻,有人看动画片,大多数电视屏幕上都在播放各种各样的肥皂剧。
也有一桌麻将,打得昏昏欲睡,在别人考虑打哪张牌时,其中的一个老人已经睡着了,又被摇醒出牌。
穿过走廊,一路都有工作人员对他点头示意。
蒲刃来到父亲的房间,他也在看电视,见蒲刃进来并没有理睬,当他没到。蒲刃坐下来,陪父亲看了一会儿电视,才知道是粤语残片版的《神雕侠侣》,他怀疑父亲能否听懂台词?场面倒是打得挺热闹。
父亲如此的全神贯注,剥花生的手半天一动不动,他端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摊放着王奶奶花生,嘴角还沾着一星半点残留物,说明他看着吃着都津津有味。
蒲刃抽了一张纸巾,给父亲擦了擦嘴。
接着,便起身东摸摸西看看,这时他在食品柜里看见了好几瓶还没有来得及喝的娃哈哈饮料,没错,是未开封的,他家里的储藏室是加锁的,许多东西放在那里,其中就有一个封瓶器,对他来说这是非常简单的操作。
他把这些饮料,连同一些还未来得及丢弃的空饮料瓶一股脑儿地扫进他带来的手提包里,确认已没有任何遗漏,他转过身来。
没想到父亲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他当即打了个寒战。
四目相望,他们对峙了片刻。父亲还是眼露凶光地盯着他,猛地扬手抢走了那只手提包,随即紧紧地抱在怀里。
蒲刃下意识地把包夺了回来。
父亲居然嗷地叫了一声,猛扑过来抢包,拉扯之间,互不相让,最终两个人无声地扭打起来。虽然谁都不说话,但是下手都狠,都使足了浑身的力气。一张椅子被带倒了,桌上的空饭盆也跌落在地,都让蒲刃感觉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好在武侠片的打斗场面和配乐都是气吞山河的,把这些动静消解得一干二净。否则工作人员早就闻风而来了。
蒲刃知道,父亲已经对罂粟壳上瘾,但是他必须清场。
不过,他真的没想到父亲会有这么大反应,早知道就应该重买一些新饮料拿来替换,父亲更多的也只是心瘾。这的确是他在情急之中疏忽了。
本来他并不想跟他发生争执,明天再过来一趟也是一样的。但是父亲的架势十足,使出蛮力,蓦地勾起了他的童年记忆,当时的血腥场面充斥脑海,父亲的拳脚雨点一般地落在他身上,母亲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飞来的木棍,木棍闷声而落,在母亲倒下的同时断成两截,蒲刃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喷出一口鲜血。那一年,他十岁。
背影,背影,姐姐的出走,母亲的离去,在他眼前晃动的仅仅是一阵风都可以吹散的背影。少年时的无助和惊慌,青年时看到的母亲坟前齐腰的荒草,姐姐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全部都是灭顶之灾。
至少有十几秒钟,蒲刃感觉到大脑里完全空白,整个世界陷入默片和停滞的状态。
等到他恢复理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卡着父亲的脖子。
父亲的五官已经变形,而且脸色从发紫到灰白,整个脑袋向右侧耷拉下去,软得像一堆抹布。
蒲刃闪电般地把手松开,像被电击了那样。
他急忙拍拍父亲的脸,希望他尽快恢复知觉,但是没有,他没有鼻息,没有生命体征,跟一具尸体没有任何不同。
他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跳起身来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水已冷却,他把水猛泼在父亲的脸上,见他还是毫无反应,便再一次蹲下身去,把父亲扶起来,靠在他的胸前,继续拍他的脸颊。
终于,父亲长吁了一口气,逐渐回过神来,他有气无力地半躺在蒲刃的手臂上,目光黯淡,轻声说道,我是有罪的,我罪该万死,我知道我是对不起你们的。他这样说着,似乎是完全清醒的,又似乎是受过惊吓后的条件反射。总之他头发全白,满目苍凉,每一道皱纹都生硬地刻在他的脸上。
他老了。一方面是岁月的堆积,一方面是慢性中毒的折磨。蒲刃对自制饮料的比例是严格控制的,这样才不至于令人生疑。
他目光涣散地望着儿子,与蒲刃当年的无助和惊慌一模一样。
忽然就令蒲刃悲从中来。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满满溢出来的全部都是恨,这种恨已经深刻地植根于他的心底,成为他不能放弃的使命。
蒲刃扶起父亲,让他重新在电视机前坐好,把那只装娃哈哈的手提袋放在他的身边。
他倒了一杯热水端给父亲,父亲喝了一口就咳起来,他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看见父亲的脖子上已有他重掐时留下的淤痕,而且衣领和胸前全是湿的,于是便去放了一浴缸热水,给父亲洗澡。
换上干净衣服,把衬衣领子的第一粒纽扣扣上。
之后,他把房间清理了一遍,将凌乱和倒地的东西归位。
父亲又继续看电视,继续吃王奶奶花生。他把手提包放在自己腿上,神色变得甚是安详。
两个人还原了各自的位置,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蒲刃默默地离开了父亲的房间。
他驾车向市区驶去,这时的天是黑的,路是黑的,车里当然也是黑的,他总是能够在黑暗中找回安全感。他早已学会了跟自己相处,习惯了孤独和寂寞,那是一种非常清凉舒适的感觉。
他打开车上的音响,碟片大概是原来的车主遗漏在车上的,算是随车奉送。这个叫作降央卓玛的年轻女歌手,有着雌雄同体的嗓音,她唱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难得的阴郁荒芜。
当马头琴缓慢而低声地呜咽,蒲刃感觉到心随草原般空旷。
左边的面颊上有一点痒痒的,触摸的时候发现是一滴久违的泪水。
静静地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前方明显有了光感,都市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晶发光体,在夜幕下璀璨耀眼。
应该是半夜了吧。蒲刃迷迷糊糊地醒来,这样想着。
一时间又觉得口渴难忍,他坐起身来,头像灌了铅似的又晕又沉,只好再一次倒下,头挨到松软的枕头以后,便不再那么难受了,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驶上立交桥时,正遇上红灯。
他的心情很糟,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想过去找乔乔,可是他又能跟她说什么呢?如果什么都不想说,见面就变成了一件疲累的事。
她不会理解的。若论人生的阴暗面,也只有梅金说得感同身受。多么豪华的包装,也不过是一个寒门之子的悲惨故事。
他甚至有些恨她,如果当年她不跟着冯渊雷跑掉,而是与他结婚生子,他或许会走上另外一条生活道路。他这一生缺的并不是富贵而是正常。柳乔乔做梦也想不到她放弃的不是爱情,而是救赎。
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白天不知夜的黑。
如果情缘未了,还是不要惊了乔乔玫瑰色的梦。女人就是受过一万次骗,哪怕是伤痕累累万劫不复,也还是生活在梦里。
直行就是回家,右转就是去喝一杯。
酒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忘我忘忧,暂别愁肠。
绿灯之后,他便把方向盘向右打。他去了“美洲豹”,类似的娱乐场所仅限于此,其他的地方从未关心过,所以知之甚少。再加上小豹姐的贴心,只一面之交,便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的确是喝了很多酒,精致的下酒菜里有一份宫廷酱鸭,说是从北京空运来的,就差没说是慈禧太后的御膳。结果竟然是出人意料的好吃,蒲刃吃了两份,当然是要口渴的。
小豹姐见到他挺高兴的,但也不至于是惊喜,好像准知道他就会来似的。人真是一念天使,一念魔鬼,好端端的一个社会精英,一个正人君子,突然就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真不知道是重生还是沉沦。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云集着一票众多的“夜行动物”,他们把酒狂欢,夜夜笙歌,表面是找乐子、解压,但在蒲刃的眼中,未必是为了皇家礼炮或者是花解语、玉生香的女人,而是“美洲豹”这一个鲜衣怒马、钟鼓馔玉的精神符号。不然,我怎么能知道我是一个有钱人啊。
小豹姐也还是那样,满面春风地分花拂柳,人人都觉得她够贴心,是自己一个人的红颜知己。
又有什么公干啊?小豹姐问道。
他还是爱面子的,便道,没事,只是路过这里,就进来了。
小豹姐笑,早看穿他是专程而来,气色灰头土脸,蒲刃在车上的后视镜里对自己此刻的尊容也是无可奈何。小豹姐最仁慈的地方就是从不说破男人,上一次蒲刃就不理解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夜夜爆满?小豹姐说得轻描淡写,我的客人里面有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还在吹嘘自己金枪不倒呢,说哪个小姐陪他一晚上就半个月接不了客,这话除了他自己,你说还有人信吗?男人嘛,总得给他们提供一个找回自信的地方。
小豹姐笑完了,道,喜欢什么样的陪酒?我就买一送一大酬宾了,谁叫你是稀客呢?
蒲刃道,真不用,我中午就没吃,饿得要命,你陪我吃顿饭就行了。
小豹姐见他说得诚恳,就把他带到后花园,他这才知道美洲豹还有一个后花园,先要重新下楼,再寻寻觅觅到达另一个冷清的场所,跟刚才的世界完全不同。最先冲击眼球的是南唐著名人物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由听琴、观舞、休闲、赏乐和调笑等五个即可独立成章,却又相互关联的片段所组成的画卷。
壁画的后面,有一个并不大的庭院,隐秘性超好。在星光下品酒吃饭,享受着阵阵清风和花香,别有一番情调。
几个拉大提琴的漂亮女孩,远远地演奏巴哈或者海顿。
小豹姐亲自下单,交待后厨精耕细作,端上来的菜式分别是法国鹅肝、宫廷酱鸭、雪花牛肉和炭烧生蠔。
红酒也是她选的,一共四瓶,产地分别是智利、澳洲、德国、法国,口味从淡到浓,从单一到繁复,从严肃到深沉,从初始的相遇到历经磨难后的重逢。
饶是这样还要说,你就凑合吃吧,我们这儿又不是饭馆。
你说她怎么留不住客人呢?
床头柜上的台灯本来就是亮的,蒲刃下了床,想到客厅去喝点水。
从卧室门的下方透进的光亮,蒲刃发现客厅的灯没关,想必是自己粗心大意又喝得昏头昏脑忘记关了。他拉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发现小豹姐坐在餐桌前抽烟,面前放着一瓶无糖可乐。电视机开着,只有影像,却设置了静音。
蒲刃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豹姐道,放心吧,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是喝多了,是我开你的车把你送回来的。可是我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带钱,一时走不了,就抽了你的烟,喝了你的饮料。
她一边说,还一边往冰箱的方向努了努嘴。
蒲刃这才想起昨晚他的确喝多了,还未失去意识的时候被小豹姐架上了车,他说完自己的住址后就昏睡过去。怎么进的房间完全没有印象。
蒲刃急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抱歉道,我还没买单吧?真对不起。
小豹姐笑道,我是做生意的,肯定不会给你免单,但是下次一块儿给吧。她挥了挥手,那只手软绵绵的,有些慵懒,又有些满不在乎。她抽烟的姿态非常优美,也许是太过闲散和从容。烟还是那包中华烟,从二手车市场回来后就一直放在桌上的琉璃烟缸里。
蒲刃把钱包放在桌上,自己倒了杯直饮水,他也在餐桌前坐下,拿了根烟,小豹姐便给他点上了。
蒲刃见烟缸里已经有了两个烟蒂,上面还有口红印,便道,如果我不醒过来,你就一直等下去?淡定啊。小豹姐懒洋洋道,太早也睡不着,正好在你这清静会儿,你这儿不是有客房嘛,再醒不过来,我就洗洗睡了。
她抽完烟,便拿过蒲刃搁置在餐桌上的钱包,抽出两张零钱,又把钱包放回原处,我该走了。她一边说,一边毫不迟疑地向门口走去。
她今天穿了一条黑白经典豹纹的连衣裙,在夜晚显得分外妖娆,就像家里有一只豹子在走来走去。她在玄关处穿上深紫色的高跟鞋,格外魅惑。
你可以不走吗?蒲刃都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从他嘴里冒出来的。
小豹姐着实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确定你在说什么吗?我可不是什么天使。
我也不是。蒲刃从自己镇定的话语里听出了哭腔。
她站在那里没动,接着便慢慢侧转身去。看来她是执意要走了,蒲刃脸上一阵燥热,这大概是他干得最丢脸的一件事了。他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以解尴尬,一时又想不出任何话来。但也就在此时,只听啪的一声,小豹姐关掉了大灯,原来她侧转身体,只为了关灯而已。
房间里只剩下一盏落地灯的光线,这就柔和多了。
小豹姐重新坐回门边的椅子上,这一次不仅脱掉了高跟鞋,而且脱掉了连裤丝袜。她侧着身子,微低着头,动作自然随意,据说女人脱袜是比对镜梳妆还要撩人的瞬间,最让起了心意的男人心醉。
不仅让蒲刃松了口气,而且呆呆地看着她竟有些魔怔了。
也不知她是怎么走过来的,攀着他的肩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亲昵的耳语道,知道吗?完美真的很无趣,而且毫无意义。
她解开他衬衣的两粒扣子,把手伸了进去,真像是一条绵延的蛇,在他的胸脯、腰间滑动,所到之处犹如苏醒了的蛮荒之地。慢慢地,蒲刃感觉到情欲仿佛丝带一样缠绕着他,这一根看不见的丝带越缠越紧,令他喘不过气来。就在他呼吸急促地抱紧她时,她反而轻轻推开了他,自己拉开了裙子的拉链,豹皮随即滑落在地上,她的文胸和三角裤都是黑色的,镶着蕾丝花边,蜂腰,翘臀,丰满的酥胸如一对脱兔。
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一展熟女的野性,和摆明了要跟传统对着干的姿态。也让蒲刃明白了自己其实是“重口味”,比起骨瘦如柴的嫩模,他可能更喜欢放荡性感的异性。
或许,他更想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另一面。
他一向是以成熟、老练、自律、睿智,没有花边新闻和浮躁之举示人的,但是私下里时时刻刻都要为隐性的罪恶困惑和焦虑。尤其是突然而至的负疚感,那么真实和不可抗拒,这是他最不需要也最不希望出现的纠结和怯懦,因为只有他明白,这才是真正能够杀死自己的那把刀。
内心无论怎样翻江倒海,他看上去还是像旧式壁橱那样呆立着。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她却径自走到沙发前,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调到音乐台,是一台古典音乐会,她把音量调至若隐若现。跳个舞吧。她对他张开手臂,这方面他还是真的不擅长,她安慰他道,没关系,我来教你。
贴面,两边摇摆。跳舞看似简单,其实绝非容易。小豹姐不愧是舞林高手,她晃动的频率恰到好处,一对宝贝在他的胸前似是而非地碰撞着。
蒲刃觉得不光是敏感部位,而是全身上下都硬了起来。
窗外是树仁大学最引以为豪的“醉氧区”,说是校园里的森林就有点太夸张了,但是这一片地段的大树的确生长得很密,所以绿阴重重叠叠,密林深处隐藏着古老的红砖教学楼,的确是让人心平气和。
乔乔在她的房间里,窗下便是写字台,她正用苹果笔记本电脑计算设计图上的数据,脸上是超乎寻常的宁静。
她最近搬回家来住了,一是幽云的学校放假了,回来母亲还可以帮助她照应一下。二来她的本意是住在树仁便跟蒲刃近在咫尺,见面会方便许多。
从三亚回来以后,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这件事就是叶知教授居然托他的系主任找到柳衡家来提亲,说是想娶乔乔,非常郑重其事。乔乔当时就觉得特别滑稽,叶知明明看着她和蒲刃同进同出,而且乔乔也看见他带着一个女研究生同游,这是哪儿挨哪儿的事啊。
最可笑的是,叶知还托系主任带给乔乔一封信,信是毛边纸,毛笔字,纸上打着红道道,楷书还是竖体,猛一看以为写信的人有一百八十岁。
信上也没说什么肉紧的话,只说偶见一面,便觉得是寻找已久的家人,故请重磅人物提亲,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又道,所见所听都是表象,不说明任何问题,也没有深究的意义,人生苦短,相遇相知就已经是福报了。
乔乔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也对叶知心生敬意,至少他是正人君子,直抒胸襟。不像有些男人,投了一百块石头问路,还没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对于乔乔的情感问题,柳次衡这次是学聪明了,上一次的重大打击差点造成父女失和,永不相见。这一回他可不是欲言又止,而是毫无反应。他自己都不跟乔乔谈,让柳师母去说,而且二老也没有自己的意见,一切随缘。
见她这头久无动静,叶知又给她写了一封信,还是毛边纸、毛笔字、竖体楷书,寄到了设计院。
院里的年轻人问乔乔,是毛主席给你来信了吗?
叶知在信上说,你也不用着急答复我,更不要有任何压力。总之我若看见你跟别人结婚了,也就知道了答案。
他还是那么从容不迫。
乔乔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蒲刃,自觉没有必要。正如叶知所说,如果她跟蒲刃结了婚,答案便不言自明。
这时传来了笃笃两下敲门声,紧接着柳师母就进来了,她进来的速度之快有点出人意料,她兴奋地告诉乔乔蒲刃来了,执意在门外等她。
乔乔果然在门外看见了蒲刃,她并没有把他让进家里,而是把家里的房门在身后关上。
还好,走廊里没有人。
我想跟你谈一谈。蒲刃说道。
乔乔平静道,谈吧。
蒲刃道,我们找一家咖啡厅可以吗?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不必了吧,我也不想知道。乔乔这样回道。她是昨天早上穿着运动服来约蒲刃一起跑步,本想在楼下打个电话的,但是手机没带,这才直接上楼敲门。
的确是蒲刃来开的门,但是她看见了紫色的高跟鞋、女人的丝袜、客厅地板上的豹纹连衣裙和蕾丝内衣。就不用再看见那个睡眼惺忪的裸体女人了吧,那反而没有这么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这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不是锥心之痛,而是巨大意外面前的无语,整个人被震撼得无声无息,没有生命迹象。
她想不明白,既然有喜欢的女人,为什么还要装得那么真诚,像情圣一样来搭救深陷泥潭的她?而且瞒得水泄不通,让她像个花痴似的在他的身边流连忘返,情不自禁。
而他想说的是,这不过是一夜情。
一夜情有那么可怕吗?蒲刃心想,有什么好当真的?女人就是这样,以心境对决,用爱情对阵,稍有风吹草动就露出伤心比伤身凄然的神情。完全不理会已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看上去还有些理直气壮,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蒲刃说道。
乔乔看着地板,道,你解释吧,我在听。
他确实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不看他,实在是为他着想。可是他真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谈事情也需要环境和氛围啊。
见他默默无语,乔乔转身准备离开。
蒲刃一把抓住了她,差不多是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乔乔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的手一眼,蒲刃只好把手松开。
乔乔低声道,你回去吧,你也没把我怎么样,更没有承诺什么,一切都是我会错意,表错情。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蒲刃气道,一遇到事情你就是这个态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什么都没变。
乔乔道,我们最好都不要提从前,维持一个体面。
蒲刃道,从前有什么不能提的?是你背叛了我。
所以呢?乔乔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你是要报复我的,就为了我当初没有选择你,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漫长的报复,你做得很好。
蒲刃道,我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吗?
乔乔道,你快走吧,我不想说出更难听的话。
蒲刃道,你说,我就是要听从你嘴巴里说出来的最难听的话。
变态。
还有呢?
你太可怕了。一直在扮演一个好人,其实你的心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对,是这么回事。
我爸说得没错,你有性格缺陷。
这是蒲刃最不能听到的一句话,他都没想到自己会扬起一只手,打了乔乔一巴掌。
乔乔没有一点惊惧和意外,无辜的人挨打,这是许多事情的逻辑。她甚至也没有捂住被打的部位花容失色,表现出稀有的冷静。她的脸颊慢慢泛红,有明显的指印。她镇定地补充了一句,还有家暴。
蒲刃半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突然之间,他紧紧地抱住了乔乔,他屏住呼吸,用裹挟的方式抱着她,他知道他将永远地失去她,似乎也是他唯一还能活下去的希望,因而双泪长流。他很少这么外露地表达感情,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乔乔全身僵硬,像木桩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有情人终成怨偶。这便是他们的情感宿命吧。蒲刃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