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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这是一家临江的茶馆,装修得颇有格调,挺沉得住气的那种。卖点是一面的玻璃窗正对着江景,附加一个露天的大飘台,飘台上有尽善尽美的人工花园和路灯,又是人工花园,还有别的思路吗?有舒适讲究的桌椅,又是红木,不是红木就不显高档对吗?也正对着江景。

晚上,两侧沿江的灯火相交呼应,给人一种身处仙境的错觉。

对面繁星一般的灯火中高楼耸立,是城中最贵的房产之一,沿江豪宅属于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价格翻着跟头的往上走。夜色中,就是一幢幢鲜明伟岸的轮廓,也是豪华逼人,尽显气派。

在这样的景色前细品香茗,好像你也是纸醉金迷的一部分,其实半点关系都没有。

老实说,蒲刃很厌倦坐在这种装模作样的地方摆款,觉得跟那些傻乎乎的生意人没什么两样。但是梅金约他到这里来,他也没有办法。这个女人非常奇特,你就是提前预告自己无论如何要拒绝她,但最终还是会答应她。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蒲刃送走了流浪歌手。他开着二手奥迪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随心所欲地游车河,又到苏宁电器商店闲逛了好一阵,最终买了一个飞利浦新款的榨汁机。他把未开封的机器整盒放在车尾厢里,这才若无其事地,慢慢悠悠地回家。

已是深夜。他在地下车库把车停好。

刚一下车就看见了那三个人,就是在招待所走廊上与其擦肩而过的三个人,他们从一辆工程修理车上下来,“大只佬”和瘦小并且不起眼的那个人向他走来,“面瘫”只是两手在胸前一卷,靠在工程车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瘦小的那个随从一句话没说,先就打开了蒲刃还没有来得及锁上的车门,前后翻看了一遍,拿出流浪歌手换下来的一团衣服,在“大只佬”面前晃了晃便扔在地上。

“大只佬”走到蒲刃面前问了一句,人呢?

见蒲刃不回答,他又面露凶光地加问了一句,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这似乎已经是他耐心的底线,蒲刃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大只佬”的拳头就迎面飞了过去,蒲刃应声倒下,血光纷飞中,他感觉到瘦小的随从下手更黑更狠,每一下都可以听到体内的爆裂声。

“面瘫”走了过来,蒲刃依稀看到他手上的弹簧刀,锋利雪亮。

下巴可以感觉到刀锋的冰冷。

“面瘫”说道,听着,我不会杀了你,但是我可以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废了你。人呢?说还是不说?

蒲刃心想,这次是死定了,因为流氓才不按牌理出牌,他无论怎么回答,他们都不会放过他。

废什么话。“大只佬”一边嘟囔,一边从工程车后备厢里,拿出一支军用步枪,他提着枪,摇摇晃晃向蒲刃走来。事后,蒲刃的脑海里还时常会闪回这个极其不真实的画面。一个公司要膨胀、张狂到什么程度,才敢如此这般。据称,这种仿制前苏联SKS的762毫米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邦德不止一两支,并且带有编号。

他的头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开始出现大块大块的空白,像变幻中的几何图案,思路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他感觉满脸湿漉漉的。

这时两柱刺眼的白光照射过来,一辆轿车亮着两眼大灯急驶而至,刷的在他附近刹住。也仅仅是在瞬间,那三个人便上了工程车绝尘而去,速度快到风驰电掣,车轮子在水泥道上擦出了一串火花。

他模模糊糊认出是梅金以后,便晕了过去。

此时的蒲刃右眼乌青,左边的额头和鼻梁上都还贴着膏药,除了大面积挫伤之外,肋骨断了两根,喘息的时候会有刺痛。

梅金要了一壶极品牡丹,茶色碧青,吸气的时候可以感觉到鹤立鸡群一般的清馨,味道也很独特,不管喜欢与否,却都无法淡忘。

伤口还疼吗?梅金微皱着眉头问道。

还好。蒲刃答道。他本来还想说一声谢谢,毕竟是她把他架上车,送他去了医院急诊室。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她是大方得体,衣服也穿得严实而端庄,真正是脱胎换骨了,成为货真价实的金领。但他总觉得她的眼神里有一丝邪恶和歹毒,这是他在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瞬间捕捉到的,很快就被她顾盼的眼神和浓密的睫毛所掩盖,像逃跑的野兔一样无影无踪。

知道是谁干的吗?梅金继续问道。

蒲刃点头。“大只佬”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他贴近他的时候,他看见他左胸前绣着黄色的字母,BD。

梅金叹道,邦德公司不是松崎双电,我控制不了任何一个人。

蒲刃不置可否,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可以停止了吗?梅金用贴心而又亲切的口气问道。

停止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

那你总知道为什么邦德要追杀你吧?

当然知道。

那就足够了,没有黑社会,只有社会黑。梅金淡然说道,别以为你就能躲过这一劫,还是到松崎双电当独立董事吧,从此天下太平。

蒲刃想了想说道,这件事不可能雁过无痕,不如我直说了吧,贺武平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去自首。

梅金哑然失笑。

为什么呀?梅金笑道,这件事完全可以雁过无痕。

我要跟柳乔乔重新开始。

当然,一对璧人。

所以这件事对所有人要有个交待,包括对过世的冯渊雷。

说得倒是堂堂正正,但你有这个资格吗?

什么意思?

还是不要逼我吧,梅金仍旧温柔道,告诉你,蒲刃,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去过你的家乡,我见过江小孩。

这倒是大出蒲刃的意料,那也只是不动声色。

梅金娓娓道来,慢慢讲述遗漏在蒲刃记忆中的故事:

当年,你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谁都说不清他的职业,总之不管干什么都是不得志,他爱做发财梦,但始终没钱,两手空空。

你的母亲不是生病,而是不堪忍受你父亲的凌辱喝农药自杀的,在这之前,你有一个姐姐早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留下一封信后离家出走了,你曾经找遍了十三座城市至今没有她的下落。

这封信放在江小孩那里,姐姐说,父亲怀疑她偷了他口袋里的二十多元钱,把她反吊在房梁上,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用竹棍严刑殴打,脖子上还挂着两个装满水的大可乐瓶,她说以往被打、罚跪是家常便饭,这一次被打得神志不清,还整整两天没吃东西,再不逃走一定会死在家里。

母亲偷偷送去剩饭,被打得吐血不止,她实在生无可恋,喝了有机磷农药,江小孩赶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救不了了,只留下一句话,叫江小孩不要告诉你她的死讯,怕影响了你的学习。

你从小就深受母亲的疼爱,也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你和她的感情至深。当你在树仁占有一席之地的时候,有时你会以自己卑微的出身为荣,对于所谓知识阶层的虚伪和做作充满痛恨和不屑,也是来源于你对母亲担当和坚韧的崇拜。

在她过世之后,你发现自己对许多过去热衷的事情完全失去了兴趣,那是因为你以往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母亲一了夙愿,为你而感到骄傲。

你曾经给江小孩写信,流露出这种情绪,那些信我都看了。

你喜欢用“沉香”这个笔名写文章,那是因为你深深迷恋“劈山救母”这个神话故事,那种忍辱负重,最终一朝雪耻八面威风的感觉最让你神往。所以你自比沉香,发誓要让父亲下半生在痛苦中赎罪。

可惜,你性格中的凶狠、怨毒和偏执,又全部来自你的父亲。

你父亲并没有得老年痴呆症。

正确的诊断是脑神经严重损伤导致的神经错乱。

你在中修堂坐诊,一方面是爱好中医,另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拿药,重要的是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怀疑。

银杏叶含有神经毒成分,长期服用可引起阵发性痉挛和神经麻痹,乌头中含有的乌头碱,对迷走神经有强烈的兴奋作用,能提高迷走神经的张力,同时使心脏窦房结及房室结被抑制,失去对心脏有效的控制,它的毒性极大,口服零点二毫克即可中毒。在古代,乌头的汁液被称为“射罔”,用来涂在弓矢上作战和狩猎。

你当然不是想让他中矢毙命,这样你难逃干系,再说你也想慢慢地折磨他。

他根本没有病,无谓的用药,只能对身体造成消耗和摧残。你严格控制剂量,把它们和罂粟壳煎煮后掺在娃哈哈的饮料里,再调上蜂蜜,这样无论是谁都会爱喝,而且上瘾,当然你的父亲也不例外。

但这也只是慢性中毒,并不足以让他生不如死。

于是,你还在饮料里掺进了液态汞,也就是液体水银。液体水银经过烹煮,受热后挥发成为气体,不仅极易被人体吸收,而且会出现严重的中毒反应,更不要说服进体内,会直接影响到人的中枢神经,导致手震,视力模糊,智力低下,神经错乱和昏迷。

你做到了,他现在生活在地狱里。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没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达到目的后的快感,反而在沉重的负罪感中备受煎熬,但是又没有办法停止你的报复行动。

什么是天理?无论如何他是你的父亲,这是死了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贫穷才是最强大的暴力,可是你并没有原谅他啊。

请问,你有没有自首的必要呢?

蒲刃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表情,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他冷冷地说道,没有人会相信你编的故事。

梅金悠悠回道,天证地证,你证我证,心证意证。还不够吗?蒲教授。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江上的夜游轮渡满身灯饰,忽闪忽闪地在江上行驶,大约有三条轮渡来回穿梭,增加了江面的动感,出神入化。

再不幸福都对不起这良辰美景。

良久,蒲刃起身去了飘台,江风阵阵,他吸足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他可以感觉到梅金紧随其后,片刻,她站在他的身边,似乎轻叹了口气,声音也格外绵软,她也是正面望着江景,感慨道,都是寒门之子,款曲相同,我其实理解你所做的一切。

蒲刃正色道,我跟你不一样。

梅金不急不缓道,有什么不一样?都是饱受贫困,生长在财富和特权之外,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自己的头脑;都是百忍成金,打拼出自己的那一片天地,但是没有发自内心的快乐;都是把心拿出来装在一个盒子里,放在书柜的最高一层,看都不要看一眼。我们是最好辨认的一群人,用眼神就可以找到同类。

蒲刃的喉咙一紧,他几乎被她说出泪来,那才是最大的败笔。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言不发。

还有什么不一样?梅金冷笑道,你不会认为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吧?笑死人了,你、我、冯渊雷还有贺武平,都不是好人。我说得对吗?

对,蒲刃说道,但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依旧冷冷地对她说道。

梅金笑了,轻飘飘地说道,都一样,教授,那是你在说服你自己。我就在你的眼神里读到了冷漠和堕落。

一夜无眠。

幸亏今天没有课。蒲刃心想。他依稀记得是在天麻麻亮的时候迷糊过去的,醒来已是中午。

梅金一直像眼镜蛇一样盘绕在他的心头,驱之不去。

她说,你在《世界知识》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没错,就是用的“沉香”这个笔名,你写道:“一九一九年六月,英国物理学家卢瑟福利用德尔塔粒子轰击氮,成功地把氮变成了氧和氢。炼金术士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把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的理想,在科学家的手里就此变成现实。”

贺武平无论是“冲动犯罪”还是“自尊杀人”,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之他是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但是我必须掩盖这个事实,因为他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也是松崎双电的命运。在松崎的背后,有数以万计的员工,有大批的供应商、生产商、物流商,更有庞大的受众群体,所以松崎的命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贺武平出事,贺润年就会崩溃,松崎就有可能土崩瓦解。

在这种危难时刻,我很感激你赠与我的利器:既然一种物质可以变成另一种物质,那么一个危机也可以变成另一个危机,也就是说我可以成功地把危机转嫁到你的身上。

当然,我的目的是相安无事。

她说,一九九三年,俄罗斯数学家佩雷尔曼解决了数学上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灵魂猜想”(SoulConjecture)。二○○六年,他以非凡的才华获得数学界的最高荣誉——菲尔兹奖。这是你在另一篇文章《严谨的鬼才》里告诉我们的。对于我来说,你就是这样一道难题,同样也是灵魂猜想。

非常不幸,让我猜中了。

而且一个人的心证已经足够。

她还说,你其实一直都生活在对母亲的思念中,从未有片刻的淡忘,因为只有她让你感受到了温暖。你的初恋失败,友谊和爱情一夜消失,更让你觉得什么都是不确定的、不可靠的、不能信任的。但同时你表现出来的偏颇,包括柳次衡教授对你的评价,他指出你有性格缺陷,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你,也只有你知道这完全是父亲一手造成的,所以你不可能停止对他的报复。

但是,你已经决定重新开始,虽然这很艰难。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蒲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对手,但她却像拨卷心菜似的,把他一层一层拨开,让他几乎是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蒲刃久久无法入睡,直到意识渐渐模糊。

他在梦幻中遇到了冯渊雷,他们为何总是能够适时而遇?说来真是不可思议。那是一片寂寥的旷野,冯渊雷微笑着向他走来,一改往日的阴郁。冯渊雷说你好吗?他说只是活着。冯渊雷说那就好好活着。他说我活着,以前是为了母亲,后来简直就是为了你。

冯渊雷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向我证明你更强大,更有实力。

是吗?他说道。

看来每个人都有面目全非的另一面。说这话时,冯渊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总是这样,好像他无所不知似的,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想叫他一点一点透明起来。他回答他道,这不算什么,反正我也毫无悔意,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天理。

冯渊雷道,还是梅金说得对,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坦然回道,可是我们痛苦。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污点证人,都要为自己的罪恶付出惨痛的代价。

冯渊雷点头,又有些欣慰道,看来我们还是朋友和知己,所以我要告诉你,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那本日记里的糜烂生活都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年轻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这一行,只知道它有难度。

我喜欢有难度的事,但对于它的恐怖和风险,我承认并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当我每天都要面对锉刀、凿子、锤子、剪刀、斧子、夹子、拉钩等等一系列手术器具的时候,在无影灯下,它们哗啦啦一字排开,接下来就是不由分说的血肉横飞,每天如此。

我要捏住比绣花针还细两圈的针,把它嵌在类似剪刀的槽里,在显微镜下缝合直径零点五毫米的微小血管,用比头发丝还要细的线缝,稍有不慎就会堵住血管,形成血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术后包扎没打开之前,我永远都是提心吊胆,直到“揭盅”,接受现实和天意。

怎么说呢?也许丽慈整形对于我来说,就是当代的渣滓洞,压力大到事事处处不如意,所以梦想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

我承认,只有和梅金的关系是真实的,她是我的人体鸦片,明明知道不能碰,但是又不能扼制地想去接近她。这也是我付出的惨痛代价,年轻时不顾一切地离开学校,抱得美人归。可是从此以后的生活都不是我想要的。

而且,这个女人也从来都不属于我。

他们都不再说话,像是约好了一起沉默。

终于还是冯渊雷叹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至于你怎么选择善后,我都没有意见。只是,他有些抱歉地说道,想不到最终还是我连累了你。

他淡淡回道,谈不上连累,我们何止是知音,简直就是一幅双面绣。

冯渊雷笑道,想不到你还是那么潇洒。

终于,笑容在冯渊雷的脸上渐渐凝固,随即与他握手道别,冯渊雷的手像冰块一样寒凉,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蒲刃努力睁开眼睛,太阳穴还是胀胀的。

一直发怔,在想刚才的天人交战,一时难辨真伪。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还能相信什么,不信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墙上的挂钟,然后掏出手机来打给老人院的院长。

电话接通以后,蒲刃问院长最近一段时间有什么人来看过他父亲?院长想了想说,一个是柳乔乔,她在你住院期间来过两次;还有就是老年病防治中心的专车来接他到中山医学院去做全身检查,我们从头到尾都派了一个护工跟着,没出任何事,你就放心吧。

院长把这件事又从头到尾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还问蒲刃有没有拿到院方的检查报告?蒲刃只好说拿到了。

约摸下午四点半钟,仍在床上养神的蒲刃听到砰的一声,他知道是阿蓉打扫完卫生离开了,在这期间,她会给他煲好汤,做两样小炒放在微波炉里,蒸好饭。其他一概不问,走时也不用跟他打招呼。

蒲刃下了床,去到窗口,等了一会,就看见阿蓉披着满头鬈发,一扭一扭从本公寓走了出来,她肩膀上挎着自己的假名牌拎包,右手提着大大的黑色垃圾袋,路过垃圾箱的时候没丢,路过垃圾车的时候也没丢,然后一直向大门外走去。

蒲刃当然知道他哪里出了问题,印有中修堂标志的棕黄色的中药袋,工业原料的制剂瓶,这些东西只可能在他的垃圾里出现。

第二天阿蓉来上班,蒲刃就直接问她把垃圾送到哪里去了?

阿蓉先是一愣,满脸写着你是怎么知道的?接下来就是如实回答。阿蓉心想,反正我也没偷你家的东西去卖,卖垃圾应该不算什么吧。

阿蓉说完之后,蒲刃叫她把家里的钥匙放到门口的瓷碗里,又多给了阿蓉一个月的工资,就叫她走了,而且再不用来了。阿蓉是个心气高的下人,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委屈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她心里非常奇怪,因为以前打碎过蒲刃家名贵的日本花瓶也没怎么样,所以上次窗户的玻璃裂纹,她生怕蒲刃怀疑又是她不小心碰裂的,所以留下纸条专门作出说明。这一次卖垃圾居然会彻底得罪蒲教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这副样子,蒲刃说道,你不用想了,不是你的错,是我要到外地讲学,也许半年,也许一年,等我回来再找你吧。

阿蓉走后,蒲刃心想,有人花钱买环保垃圾?脑袋里要进多少水才会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

靠。

梅金难得在贺武平的办公室里见到他。

昨晚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感恩。所以今天上午居然忙里偷闲地去做了一次头发护理。护理的环节非常复杂,要按摩头皮,给头发做瑜伽,然后用护养精华渗透,还要焗桑拿,差不多是一根一根地在护理。过程当然很享受,但是需要大量的时间,若不是如释重负,梅金也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去浪费时间。

中午,跟银行的高层管理人员吃饭。在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开了一瓶路易十三,宾主都相当尽兴。

只要一想起蒲刃那张故作镇定的脸,梅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罢了,就算他是真的可以保持镇定,也仍然是身陷僵局,面对的是一盘无路可走的死棋。这样想来,他的脸上还能有一丝平静和坚毅,也算是难能可贵。梅金暗自窃喜,长时间泰山压顶般的精神压力终于得到了缓解。

当然,老年病防治中心的无障碍全身检查是她一手安排的,她的要求是必须在一天之内做完所有的高端检查,为此费用也相当可观,这个账自然是不用算的。所以蒲刃父亲的体检报告,尤其是他脑部的全方位扫描,总之所有的数据报告和最终诊断书全部交到了梅金的手上。

功能型核磁共振图像,反应了病人的大脑活动情况,在长时间反复受到刺激之后,神经系统发生改变,和正常大脑已经不同。大脑成像技术发展到今天,不仅仅是纤维毕现,而是密集又精巧的神经与血管犹如倒挂的冰凌一般晶莹剔透,像一幅图画。

医生的诊断是:不排除化学物质对神经细胞损害的可能性。

收垃圾的高大哥就是米高先生,他做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再合适不过。

有一次梅金问米高为什么不做点正经事?他神情淡然,说不打算改变现状,因为到庙里算过,就是捞偏门的命。

总之,证据链的每一道环节都经得起缜密的调查。

下午两点多钟,梅金回到松崎双电的办公大楼。她的头发在乌云密布中透着光泽,整个人信心满满,让人眼睛一亮。

她最先看到的是贺武平的飞行靴,他的两只脚跷在大班台上,两手操纵着遥控器,一只比绿头苍蝇大不了多少的直升机模型,在他的头顶嗡嗡嗡地盘旋,忽高忽低,还闪动着夜航灯。等待贺武平签名的秘书,抱着一大堆文件张着大嘴看着飞机,高兴地放下文件鼓掌,早就忘了自己是进来干什么的。

贺武平隔一段时间,会回公司签一堆例行公事的文件。

梅金走进贺武平的办公室,清了清嗓子,秘书马上如梦初醒,把文件放在大班台上,立即消失。

贺武平还在玩,只问了一句有事吗?梅金没答他的话,而是关上办公室的房门耐心等待。她常常想到贺丙丙将来的简历上要出现“系出名门”,为了这四个字,所有的努力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终于遥控器没电了,绿头苍蝇一个倒栽葱摔到了地上。

充两个小时电,只能玩二十分钟。贺武平起身捡起直升机模型,一边惋惜地说道。

梅金才懒得对他的爱好做出评价,直言道,你马上打电话给邦德,叫他们不要再追杀蒲教授了。

贺武平道,为什么?不是还有一个什么流浪歌手吗?

神马都是浮云,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梅金回道。

贺武平不解道,什么意思?

梅金这才把跟蒲刃的交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贺武平听了如此这般,大惊失色道,他怎么比我还黑?毒害亲爹,这在国外就是一级谋杀。梅金平静道,在国内也是一级谋杀。贺武平道,对。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请私人侦探吗?

梅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才不要跟他说什么,这个从来不知道“艰辛”为何物的人。

其实,贺武平并不想深究,他天生就有只惹麻烦不管收拾的命,外人眼中的盲人瞎马,却又总能峰回路转。所以他注定是一个七情上面的人,根本不会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几乎是把崇拜的目光投向梅金。

你真神了!是怎么做到的?他说。

梅金嘴角挂笑道,大盗不偷,真侠无剑。

接着,她拿起大班台上的黑色电话,把话筒递给贺武平。

贺武平道,怎么说?他现在对她完全是言听计从。

就说蒲教授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封口费,嗯,就这么说。梅金回道。

几天之后,是梅金和贺武平的结婚纪念日。

梅金收到了贺武平送给她的一条缅甸红宝石项链,不经意的一瞥,也是妖娆多姿。

一直以来,作为权力和财势的象征,红宝石都是被认为可以祛除邪气,逢凶化吉。显然这件礼物也充满了象征和暗指,不仅价格昂贵,而且非常契合梅金的美丽和气质。

梅金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虽说她一向认为价值决定意义,但是贺武平独一无二的艺术眼光在她的心中更是无价之宝。

更何况,红宝石的核心品质是:生命之火。只有成熟高雅的女子,才配得上这么完美的佩饰。

这说明贺武平的潜意识里,已经对她彻底地回心转意了。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爱,而是答谢。贺武平是个有绅士风度的人,他才不会像大多数中国男人那样,把老婆当实心馒头,饿的时候充饥,饱的时候早就不知丢哪儿去了。他总是会把事情做得有情有义。

只要宝石是真的,爱和答谢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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