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爱读历史,但像一个偏食的孩子一样,书是凭爱好挑着看的。遇到令人扬眉吐气的篇章,诸如秦皇、汉帝、唐宗、明祖乃至成吉思汗,总是百读不厌、津津有味。然而对于那些使人灰心丧气的段落,特别是宋、明、清三大王朝末期不堪回首的往事,只不过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如填鸭般地吞下喉管的。现在回想起来,儿时那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爱国主义精神,还是得益于当时的教育。
所幸的是,不管在佞臣专权、宦官跋扈的黑暗年代,还是在国难深重、山河破败的王朝末日,总有一些志士仁人、豪杰精英,巍巍然地出现于黄河之畔、东海之滨。生为人杰,死作鬼雄,他们谱下了一曲曲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慷慨悲歌,以自己的碧血丹心,映红九州,长照青史。南宋的岳飞、明朝的于谦和明末的张煌言,先后埋葬于西湖之畔的湖上三杰,是他们中的优秀代表。
湖上三杰很早就印入我的记忆,这有赖于儿时收藏与戏玩的样片(20世纪50年代孩子们使用的简易娱乐用品,好像微缩的扑克牌,一面印有历史人物的脸谱或图像)。通过样片,我还同时结识了宗泽、韩世忠、郑成功、史可法等英雄好汉。时隔近半个世纪,样片给我十分有益的启蒙知识,迄今仍记忆犹新。
三杰之一的抗清英雄张煌言,是民族英雄岳飞和于谦的后辈,岳飞和于谦是他自幼崇拜与敬仰的先贤。在张煌言生活的明朝末年,历史又重演了南宋时期黑暗而屈辱的一幕,置身于斯,他饮泣吞声、悲愤难诉,不禁引起对岳飞的深切怀念,曾和岳飞《满江红》原韵,以深沉的感情写下一首《满江红·怀岳忠武》词:
屈指兴亡,恨南北黄图消歇。便几个孤忠大义,冰清玉烈。赵信城边羌笛雨,李陵台上胡笳月。惨模糊,吹出玉关情,声凄切。
汉宫露,梁园雪。双龙逝,一鸿灭。剩逋臣怒击,唾壶皆缺。豪杰气吞白凤髓,高怀眦饮黄羊血。试排云待把捧日心,诉金阙。
明末领导抗清斗争失败后,张煌言不幸被俘。面对死亡,他毫无畏惧,也未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悲戚。在离开故乡鄞县(今浙江宁波)被押解去武林(今浙江杭州)之际,张煌言带镣赴难,视死如归,吟下了一首明志述愿的名诗《甲辰八月辞故里》(其二《入武林》):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诗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国家民族意识,以及身虽死而志不移的悲壮情怀。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张煌言,想到自己将要追随他素来敬慕的英雄岳飞和于谦,在他们的长眠之地杀身成仁,感到无上欣慰。惭愧的是自己赤手空拳举兵失利,死后断不敢与两位先贤并立三席,但仍祈望借西湖一隅长卧,以明示自己的赤胆忠心。留身武林,自己死后也会像伍子胥一样,驾驭素车白马,驱使钱江怒潮,与来犯之敌作一殊死战斗。他的这一愿望更明确地袒露在《忆西湖》一诗中: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都模糊;
高坟武穆连忠肃,参得新祠一座无?
张煌言不负生平之志,在抗清斗争失败后,坚贞不屈,慷慨就义,无怨无悔地追随两位先贤而去。在他就义后,英雄尸抛荒野,于是西湖边上又出现了当年狱卒隗顺冒死背负岳飞尸体外逃的感人一幕:一位人称石和尚的西湖白莲洲留锡庵僧人超直,满怀敬佩之情,冒着杀身之险置棺木收殓了张煌言的遗骨,暂厝宝石山僧舍。宁波家乡人万斯大、纪五昌以及杭州人张文嘉等,按照张煌言生前遗愿,将其遗体安葬于西子湖畔的南屏山荔枝峰下,英雄生前战友、坚持不仕清的大学者黄宗羲撰写了《张公墓志铭》。
建坟后,墓碑不敢题真名实姓,墓前仅草草立一碑石,刻以王先生墓为标记。墓的外观与普通百姓墓葬毫无差别,常年蒿莱丛生,荒僻难寻,清官府固然不明此墓底细,民间知情者也寥寥无几。后来黄宗羲来到南屏山麓寻墓扫祭,寻觅很久方辨认出来。徘徊墓前,黄宗羲在日暮鸦归之际祭奠战友,追忆往事,想起当年曾与张煌言共举义旗抗清,如今斯人早逝,自己也如同浮萍一样漂泊不定,百感交集,赋下一首《寻张司马墓》:
草荒树密路三叉,下马来寻日色斜。顽石呜呼都作字,冬青憔悴未开花。夜台不敢留真姓,萍梗还来酹晚鸦。牡蛎滩头当日客,茫然隔世数年华。
星移斗转,时过境迁。远去的大明王朝背影,最终在人们的视线中逐渐消失了。而大清王朝历经数十年,到了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政权已经巩固,社会也一步步走向和谐。对于血气方刚的新兴清廷来说,摧垮腐朽的明朝,肃清末代皇帝的影响,并非一件难事,晚明以及随后流亡的南明帝王们本来就不属于人民。然而南明的一大批忠臣义士如史可法、刘宗周、祁彪佳、郑成功、张煌言、屈大均、夏允彝父子等的英名,以及他们英勇抗清、壮烈殉国的动人篇章,却并没有随时光的流逝而画上句号,人们依然在追思和怀念他们。
为平复这种思情和余愤,进而笼络人心,聪明而狡猾的乾隆皇帝对几位影响甚大的抗清英雄予以赐谥,并且为他们修墓建祠。随着张煌言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被赐谥忠烈侯,王先生墓之谜底终于得以揭晓,英雄的壮烈行为大白于天下,人们在深感欣慰的同时又不胜唏嘘。杭州一位叫吴乾阳的道士,筹资在南屏山荔枝峰下为张煌言重建了砖砌圆形大墓,并在墓碑镌刻以皇清赐谥忠烈明兵部尚书苍水张公之墓,辟筑墓道,竖立神道碑,上刻鄞县学者全祖望撰写张煌言一生经历的神道碑铭,墓道两侧分列着护墓的石人、石兽。后人又在墓前建张苍水先生祠和南冷亭。
历史实践了张煌言的夙愿,西子湖畔果然添得一座新祠,这是张煌言以其忠烈一生所铸就的。杭州无处不名胜,而荔枝峰却并无盛名,只是在有了张煌言墓之后,踏上荔枝峰的游人开始多了。清朝一位文人秦瀛来到峰下,敬谒忠烈墓,缅怀张煌言,写下《谒忠烈墓即以拜题遗像》一诗:
孤臣夜向翁州泣,要保残明一点血。泪痕滴海海已枯,化为精卫心不灭。白杨何处吊西泠,云车风马来南屏。荒坟月出山鬼叫,荔枝峰下枫林青。
湖上三杰,精忠千秋;湖山有幸,日月增辉。能与两位生前十分敬重的英雄岳飞和忠臣于谦围坐西湖,并立三席,张煌言在天之灵足以无憾了。自湖滨添上这座新墓后,从西湖北岸的栖霞岭南麓,经西南的三台山麓,到南岸的南屏山北麓,岳飞、于谦、张煌言三位英雄的名冢,环绕了半个西子湖,与包围着另一半西湖的杭州城遥遥相对。如今我们仿佛看到湖上三杰庄严肃穆地面湖端坐,瞩望古都,守护西湖,保佑民众。
二
张煌言(1620~1664年),字玄著,号苍水,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他自幼胸怀雄心壮志,秉烛夜读,闻鸡起舞,勤学苦练,是文武双全的优秀人才,16岁时就参加了秀才考试。在这次考试中,崇祯皇帝心血来潮,别出高招,下诏考生除要完成常规文科试目外,还需加试射箭。
结果许多年及弱冠而手无缚鸡之力的考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武举科目弄得不知所措,狼狈不堪。唯有张煌言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拉弓如满月,射箭似流星,连发连中,矢无虚发,赢得一片喝彩声。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清军入关,清世祖建都北京,挥师南下,大江南北狼烟顿起,锦绣江南陷于腥风血雨之中。面对洪水猛兽般的来犯之敌,弘光朝廷的权臣们却正忘乎所以地上演着同室操戈的党争,南明将领也正在长江防线上兵戎相见,进行着你死我活的内斗。弘光政权仅仅存世一年就寿终正寝,昏庸腐朽的弘光帝被清兵虏获,送往北京处死。
南京失陷后,群雄乘机纷起,各路山大王为了拉大旗作虎皮,不遗余力地钻到朱家垃圾箱捡破烂,寻觅收罗残留的皇族胄裔。于是杭州的潞王朱常淓(1645年)、应天的威宗太子王之明(1645年)、抚州的益王朱慈炲(1645年)、福州的唐王朱聿键(1645~1646年)、绍兴的鲁王朱以海(1645~1653年)、桂林的靖江王朱亨嘉(1645年)等的南明政权的微缩版相继出笼,其中以鲁、唐二王政权稍具实力。稍后在广州和肇庆又冒出唐王朱聿(1646年)和桂王朱由榔(1646~1662年)两个南明政权。至于其他龙游、揭阳、夔州、南澳的极微型政权,更是不值一提了。
在明末清初那一幕幕令人眼花缭乱的滑稽戏中,却穿插着一段段永载青史的悲壮事件,涌现出一个个流芳百世的民族英雄。弘光元年(1645年),当清兵连破扬州、嘉定、杭州等城,宁波已成浙东孤城时,当地的贡生董志宁等六狂生拍案而起,召集数千百姓于府城隍庙起兵抵抗。抱病赶来的明旧大臣钱肃乐被公推为义军领袖,举人张煌言也参加了这次誓师抗清集会。之后他受钱肃乐之托,奉表到天台请明宗室鲁王朱以海到绍兴行监国事,并被任为翰林院编修、兵科给事中。
次年五月,清军渡过钱塘江,鲁王在石浦守将张名振护卫下自台州出海逃往舟山,张煌言赶回鄞县故里,与老父、继母、妻子、儿女诀别,追随鲁王而去。殊不知福州唐王与绍兴鲁王一山二虎,彼此各不相让、摩擦不断,使鲁王无法登陆舟山,遂流亡福建。张煌言与张名振重返浙东与舟山地区,招募义军,在四明山的平冈结寨而守,与大岚山寨的义军首领王翊联合抗清,破上虞,克新昌,拔浒山,威震四明山方圆八百里。
鲁王在张名振拥戴下于1649年驻跸舟山,张煌言被授兵部左侍郎。时隔两年,清军兵分三路攻舟山,张煌言和张名振力图围魏救赵,奉鲁王命率军北上攻吴淞。然而舟山却遭到清兵的重兵围攻而失陷,张煌言、张名振只得率部泛海至厦门依附郑成功。新的机会促成了张煌言同抗清名将郑成功的联合抗战,1652~1655年,张煌言与张名振、郑成功的武装力量合兵三入长江,曾二抵燕子矾,但均因兵力单弱,无功而返。
1658年,永历帝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张煌言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当年乘清军进犯云贵之际,以福建为据点的郑成功谋划向内地大举深入,他率领十万水师,攻占乐清,进取温州,张煌言率军与之会师。但在进入长江前,飓风将郑成功战船毁坏,使作战计划受挫,大军被迫撤回厦门。次年,郑成功再次整军出击,张煌言与他在崇明会师,联军北伐,溯长江而上。在郑成功的军队攻克镇江的同时,张煌言的军队也进驻芜湖,继而占据了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捷报频传,震动东南,湘、赣、鲁、豫等省志士纷纷前来联系,准备响应。接连的胜仗,使抗清形势一度出现曙光,气息奄奄的南明朝廷似乎有了一点生气和活力,但这究竟是起死回生的迹象还是回光返照的表现?
无情的事实粉碎了天真的幻想,胜利只不过是失败和灭亡的烟幕弹。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郑、张二人各自孤军深入,兵力分散。而这时清军又施缓兵之计,诸府州县要求商谈求和,使郑成功一时忘乎所以,麻痹轻敌。张煌言对此深感不安,写信给郑成功,希望他迅速攻打其他郡县并命令陆军急攻南京。然而郑成功却耽于酒宴,坐失良机,乃至清军援兵溯江杀来,措手不及。在突遭失利后,为了保存自己一方实力,他竟置张煌言军于不顾,撤镇江、瓜洲及驻守长江流域的军队,径自率兵回厦门去了。
郑成功军队一撤,张煌言顿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独木难支。他曾西进与李自成残部荆襄十三家义军联系,希望重整旗鼓,举兵再战,但没有成功。计划失败后又遭清军夹击,全军覆没,他不得不偕同僮仆杨冠玉化装潜行两千余里,在沿途人民保护下才得以返回浙东。势单力薄、孤掌难鸣的张煌言在浙东家乡仍满怀信心,不懈努力,不久重新树起反清大旗,于1660年率部复在台州临门岛驻扎。当他与抗清志士聚会时,感到十分欣喜,发出无声的感叹并写下了《赋得相逢俱是岁寒人》一诗:
相逢俱是岁寒人,迟暮偏惊摇落辰。鸿雁接天关塞影,渔樵满地雪霜身。论交四海惭兄弟,抗节千秋泣鬼神。此日炎趋应不少,道旁裘马正纷纶。
无奈大势已去,时不再来,重新创造一个抗清的暖春气候谈何容易。张煌言虽然竭尽全力,却已无力回天了,不得已他让将士分散隐蔽,自己则匿居浙东距南田岛六十里的悬岙岛,希冀潜伏待起。生活在荒岛海滩上,仰望海鸥翔海,俯瞰牡蛎铺滩,生活已经艰难,而前景又很渺茫。黄宗羲后来在《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煌言)墓志铭》中,忆及其挚友的峥嵘岁月时,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念昔周旋鲸背蛎滩之上,共此艰难。
三
张煌言最终未能遂愿,叛徒徐元将他告密,使其不幸在住所被捕。清廷对张煌言的才能闻名已久,更深知他在明末遗民中的威望之高和影响之深,因此令浙江提督竭力劝降。不管是摇唇鼓舌的说服,还是甜言蜜语的劝诱,对于张煌言来说,都是一派胡言、一通废话。他严正宣告: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随着张煌言的被捕,燃烧了二十余年的浙东抗清火炬,终于油尽火灭。
浙东民众,从宁波到杭州,在闻讯张煌言遭捕后,十分关切他的生命安危,四处探听他的押送行踪。在张煌言由宁波押往杭州那天,当地乡亲千余人聚集江边,摆上香案跪地,默默地为他送行,莫不泪眼盈眶、悲愤填膺。张煌言穿着宽衣博袖的明朝衣冠,走下囚轿,稳步走到江边,撩袍下跪,撮土为香,朝镇海方向拜了四拜,祝祷道:大明兵部尚书孤臣张煌言辞别故里。说罢站起身来,以深情的目光环顾父老,向送行的百姓行跪拜礼:煌言向父老乡亲们告辞了!叩头拜了四拜,然后义无反顾地从容登船。
囚船缓缓离岸前行,耳闻身后人们的一片哭声,张煌言十分感动,在船上挥笔写下了《甲辰八月辞故里》一诗: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桐江空悬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春史传。
船过钱塘江西岸头蓬镇时,一个和尚投诗于船,诗云:驰骋东南征战多,海隅孤臣陷网罗。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文山正气歌。张煌言看后,含笑而许。入夜,星稀月明,万籁俱寂,他思情如潮,回顾自己举兵二十年的戎马生涯,胜败起落,虽未完成复国大业,但也无愧于君国了。这时看守他的差役史丙以低沉的声调唱起了《苏武牧羊》古曲,张煌言心领神会,披衣而起说:你也是有心人啊!然而我志已定,你不必担心。说罢,扣舷琅琅和之。面对素不相识的人们对他忠君爱国的激励,张煌言感慨系之,在船上写下名诗《甲辰八月辞故里》(其二《入武林》)。
押送到杭州后,张煌言自然引起了各方关注。一方面清廷还企图做最后的努力,劝降张煌言;浙江提督赵廷臣亲自出马,以名利权位相诱,只要点一下头,即许以兵部尚书原职。另一方面杭州百姓闻讯后,纷纷前来探监,以各种方式表达对张煌言的无比敬仰之情。对清廷的劝降,张煌言当然嗤之以鼻,在狱壁上题下了一首浩气长存的《放歌》:
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后来清廷已感到对张煌言的种种劝降努力,无非是瞎子点灯,纯系自作多情,不杀他只不过徒增他宣传抗清的时间和机会,于是决定处决张煌言以及他的幕僚罗纶、僮仆杨冠玉等。清康熙三年(1664年)九月七日清晨,张煌言被绑赴杭州弼教坊刑场。他从竹轿中昂首阔步地走出,举头遥望凤凰山,见江上青山夹岸,赞道:大好山色,竟使沾染腥膻!说罢,便命在旁官吏笔录,口述《绝命诗》一首:
我今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家破人亡不足惜,舍身取义垂丹青。就这样,45岁的张煌言追随前辈的抗清志士,续写了又一曲可歌可泣的爱国诗篇,而他的妻儿更先于他三天被害。张煌言与同时代那些曾鼓舞和激励过他的英烈,其中包括45岁慷慨就义的史可法、44岁投水殉节的祁彪佳、50岁投水成仁的夏允彝及其17岁因兵败遭杀的儿子夏完淳,丹心同照日月,碧血共映山河。
与张煌言有两代世交的黄宗羲,在沉痛悼念张煌言不幸殉难的同时,对他以全归而终其正气凛然的一生,表示了深深的敬佩。黄宗羲在为之撰写的《墓志铭》中,以丙戌航海,甲辰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年有九,总结了张煌言的抗清斗争历程,认为他的北征可和南宋末年文天祥的指南相提并论,共与日月增光。在当时环境下,黄宗羲深感私不得,无法公开和公正地评述张煌言的一生,只能在自己的《苍水》一诗中默默悼念:
廿年苦节何人似,得此全归亦称清。废寺醵钱收弃骨,老生脱笔记琴声。遥空摩影狂相得,群水穿礁浩未平。两世雪交私不得,只随众口一闲评。
十二年后,在张煌言被赐谥忠烈侯时,黄宗羲终于可以为自己的刎颈之交、抗清战友说几句公道话了。
四
在博大厚重的中华史册上,不知记载了多少先贤故居、名人墓冢、将相遗址、骚客游踪。对于它们的位置,诚然有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者,但更多却是隐隐绰绰、模棱两可,甚至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于是就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千百载疑案。对这些疑案的确切谜底,历来众说纷纭,近些年来更成为史家争议最多的热点、官家争夺最烈的焦点,这是因为其中蕴涵着吸引与招徕外来游客、投资商的财富和资源。而最近有两大疑案分外引人注目,一是被称为明朝文学史上哥德巴赫猜想的《金瓶梅》作者;二是历来被传为七十二疑冢的曹操墓。
对小说作者真相的探讨,是《金瓶梅》学术研讨中一个长盛不衰的课题。学者们穷源溯流,进行了大量的调研考证,迄今已提出七十多个候选作者名单。尽管其中已有被称为《金瓶梅》作者的四大说广为学界所接受,但仍缺乏足够的证据一锤定音,真正的作者依然隐蔽在山重水复中。如果说《金瓶梅》作者的争论还是在水面之下静悄悄地进行的,而关于曹操墓的争论则颇有点刀光剑影的气味了。由于《三国演义》的渲染,使曹操成为千古奸臣,而传说中他的七十二疑冢成为千古之谜。然而在2009年的一瞬间,千古之谜被破解了,曹操墓在安阳被发现,被评为2009年十大考古发现。但接踵而来的却是反曹派铺天盖地的质疑,关于曹操墓真假的争论已经上升为争吵,而且愈演愈烈,大有对簿公堂之势头。
相形之下,对于张煌言蒙难地之谜的破解,似乎应当会简单和容易一些,但其实不然。据黄宗羲所撰《有明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记述张煌言最后被俘时间与地点云:甲辰,散兵居于悬岙。悬岙在海中,荒瘠无居人。山南多汊港,通舟;其阴嶂岩峭壁。公结茅其间。苍茫大洋,碧波万顷,沧海一粟,何处觅悬岙小岛?黄公虽言明悬岙,却对地居何处语焉不明。殊不知浙江沿海有两个小岛:一个是象山县南田的悬岙(今花岙岛),另一个是舟山群岛六横的悬山岛。究竟孰是孰非,就因为他老人家吝啬了一点笔墨,在历史的厚壁留下了一处模糊不清的墨痕,从而给后人留下争论不清的歧义。
象山南田的悬岙曾经处于张煌言蒙难地的正统地位,此说始于乾隆年间的史学家全祖望,在他所撰的《张公神道碑铭》中采用了象山南田悬岙一说,并为以后的《海东逸史》、《南疆绎史》等野史和新版《象山县志》所沿用。全祖望是黄宗羲的高足,衣钵相承,他对其师悬岙的舆地标志断言是象山南田,这一诠释自然具有相当的权威性,但其依据何在,又给后人留下了几多臆测。于是有了宁波学者桂心仪、周冠明于1989年著文辩疑。
宁波学者认为,悬岙绝不在象山县南田。其理由有四:其一,象山南田一带,本无以悬岙命名的岛屿。其二,《仁和县志》标明悬岙在普陀之东,必在普陀附近,而绝不在远离普陀四百余里的南田一带。其三,张煌言从悬岙遣人派船,前往普陀籴米,出事后,清兵于当晚带原人原船至岛上捕张,又为悬岙与普陀相距不远之证。其四,1988年新编《象山县志》将花岙岛注释为悬岙岛之别名,是经不起推敲的。花岙曾被张煌言选为屯田练兵的场所,但不足以证明也是他蒙难之地。
在进行了比较周密、严谨的查考后,学者们从一些凿凿有据的资料中,确定了悬岙的位置和归属。从当年史料中查到的执张之处均是悬山,只是对悬山下的小地名一作花岙,一作范岙,稍有差异。查阅1975年版的《浙江省地图》和1982年版的《浙江省地图》,都标有悬山这个小岛,它处于六横岛与虾峙岛之间,现隶属舟山市普陀县。其正在普陀山、朱家尖、芦花岙三个当年清军监视岗哨的触角网络之内,也正合当天夜里清军登岛捕张的现场情况。黄宗羲所称之悬岙,既可能是悬山的异称,也可能是悬山范岙的略称。张煌言被俘后写有《入定关》一诗,题下自注:在悬岙,甲辰七月十七日丑时被执也。其诗云:
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到来晚节惭松柏,此去清风笑蕨薇。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自十洲归。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此诗不经意地指明了张煌言被俘地点的重要路标,成为一则十分重要的史料。如果他在与石浦港近在咫尺的象山南田被执,可以径直从陆路押解至杭州,不必绕道走镇海关(定关)、经宁波再到杭州的路线;而只有在悬山岛被俘,才要经畸头洋入甬江口,过镇海关。
1997年8月,宁波、舟山两地学者专程到舟山六横的悬山岛考察。悬山岛面积仅七平方公里,岛上地势平坦,满目荒凉。在岛的南侧港湾静静停泊着几条渔船,岛北则是峭壁悬崖、怪礁磋砑,惊涛骇浪拍击着岩石,与史书记述的张煌言散军之后的蛰居地比较吻合。当时张煌言孤栖荒岛,伐木结茅,尽管已难以重整旗鼓、力挽狂澜,但仍无混迹渔樵、采薇于此的打算。他在此地写了一首《卜居》,一片丹心宛然如见,诗云:
荒洲小筑笑焚余,结构新茅再卜居。性僻故贪鸥鹭侣,地偏犹逼虎狼墟。寒芦瑟瑟秋张乐,宿火荧荧夜读书。正忆普天方左衽,此身那得混樵渔!
舟山市普陀区人民政府于1998年5月在悬山岛为张煌言建成遗迹碑,碑的一面镌刻他的《入定关》一诗;另一面是碑文《张煌言悬山蒙难处碑记》,由方牧撰文、倪竹青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