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喜欢把生活哲学化。
1957年,在出访苏联的飞机上,他和苏联驻华大使尤金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毛泽东:刚才我们在机场,现在上了天,再过一会儿又要落地,这在哲学上应该怎样解释呢?
尤金: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没有研究过。
毛泽东:飞机停在机场是个肯定,飞上天空是个否定,再降落是个否定之否定。
哲学和生活,在毛泽东的思维中,常常是统一的。
毛泽东喜欢把现实浪漫化。
1960年,他和身边的工作人员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毛泽东问:我们是住在天上,还是住在地上?我们是神仙,还是凡人?工作人员感到纳闷儿,这还用说吗,我们当然是住在地上的凡人。毛泽东却说:如果其他星球上有人,他们看我们,那我们就是住在天上,我们就是神仙。
神话和现实,在毛泽东的想象中,常常交融在一起。
独具个性的胸怀和想象,给毛泽东的思绪和诗情添上了翅膀,使他能够在平凡的世界中感觉到非凡的意味,使他习惯于从各种神话传说中汲取超迈的灵感,从而在浪漫主义的想象中,舒展自己高古飘逸、卓尔不群的思维,去熔铸文采绮丽的奇特华章。
在中国,曾经有一种流传久远的灾难,却绝不是虚无的传说。
在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女尸中,科学家发现了血吸虫卵,由此断定,血吸虫病的肆虐,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了。它曾遍布南方12个省市,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已有一千万人染上这种病。得这种病的人肚大如鼓,骨瘦如柴,身无半分力,妇女不能生育,儿童变成侏儒。少数严重的病区,田地荒芜,家破人亡。
1955年,毛泽东提出:“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现在要和天作斗争了!”
只过了三年,便传来捷报。在中国南方,出现了第一个消灭血吸虫病的县——江西余江县。
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第一面红旗——记江西余江县根本消灭血吸虫病的经过》的长篇报道。
正在杭州的毛泽东,看了这天的报纸,睡不着觉了。
彻夜无眠的毛泽东,兴奋得“浮想联翩”。在“微风拂煦,旭日临窗”之际,他“遥望南天,欣然命笔”,写下了《七律二首·送瘟神》——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其二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英国大诗人约翰·弥尔顿,曾借用《圣经》的故事,写下两部宏伟的史诗——《失乐园》和《复乐园》。
如果说《送瘟神》之一,描述的是一幅人类“失乐园”的图景,那么,《送瘟神》之二,展示的便是人类“复乐园”的新貌。
在弥尔顿笔下,被逐出天庭失去乐园的人们,过着梦魇缠绕的生活。但生而不幸的现实,却更加激起人们对曾经拥有的乐土的神秘向往。人类在大地上的一切奋斗,似乎都体现出一种飞升寰宇的超级冲动。最终,人类还是能够凭借坚忍的跋涉超越了自然的局限。
于“浮想联翩”中喜送瘟神的毛泽东,目光没有停留在江西的余江县,也没有只停留在中国的版图上面。他似乎已经把整个地球当做一只宇宙飞船,飞升上天,巡视在浩茫的宇宙。
超越人间的构思,造就了寥廓而高远的意境。
在浩瀚无垠的天宇之间,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毛泽东没有感到渺小,也没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他仿佛一个横空出世的主人,在那里优哉游哉地“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这是何等崇高的驾驭意识,何等潇洒的超越情怀!
一派掌上乾坤,俯视人间天国,打破仙凡界隔的巨人气派。
或许正像诗人曾经断言过的那样,换一种角度巡视,地球上的人们,本来就是住在天上的神仙。
诗人为什么有如此自信而超拔的想象?
依然是历史的变迁给予了他特殊的精神支撑。
曾几何时,神医华佗也奈何不得那遗患人间的“小虫”。
毛泽东和乡亲们愉快地交谈(1959年6月)
曾几何时,出身劳动人民后来成为神仙的牛郎,哪怕他再关心民间疾苦,所看到的,依然是东逝水波承载着人民的悲哀年复一年地流淌;所听到的,依然是“万户萧疏鬼唱歌”。
而在新中国,只用短短的几年时间,就开始消灭这为害人民几千年的“瘟神”了。如今,它已无处藏身,不得不在人们点起蜡烛、烧着纸船的庆祝氛围中,被送离人间。
送走了“瘟君”,也送走了悲哀的时代。
汉代的扬雄写过《逐贫赋》,唐代的韩愈写过《送穷文》。毛泽东的这两首诗,则仿佛是逐灾灭疫、追寻康乐之境的“送神歌”。
改造旧世界的成功实践,必然升华为对新世界的执著热情。
于是,在“千村薜荔人遗矢”消失之后,便是“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绿水青山不再枉自存在了。它们变得有了灵性,和劳动者改天换地的行为融合在了一起。
当然,毛泽东最感兴趣的,是人们的精神世界发生的美妙变化。
他期望着“六亿神州尽舜尧”,因为孟子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
毛泽东善于砸碎旧世界,也钟情于构想新世界。
对美善境界的梦想与追求,仿佛他心目中最有魅力的一面旗帜。
他一生都是未来世界的探索者。
单纯的诗句,已不足以表达毛泽东的兴奋。
写完《七律二首·送瘟神》,他又续写了一个后记,说:“灭血吸虫是一场恶战”,“灭疫大有希望”,“我写了两首宣传诗,略等于近来的招贴画,聊为一臂之助”。
诗人所以要按捺不住地写起“宣传诗”,是因为“就血吸虫所毁灭我们的生命而言,远强于过去打过我们的任何一个或几个帝国主义”。
为诗写后记,这在毛泽东的创作中是绝无仅有的。
这还不够。当天毛泽东又给胡乔木写信,让他把这两首诗安排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意在“不使冷气”。
正是在这封给胡乔木的信中,毛泽东预感到,“诗中坐地、巡天、红雨、三河之类,可能有些人看不懂,可以不要理他。过一会,或须作点解释”。
“曲高而和寡”,古老的经验早已点破。
想象越奇特,越难寻得同道。
果然,这两首诗在10月3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后,有人提出:“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两句可能有误,因为我们坐在地球一动不动,怎么能一天跑八万里呢?谁能知道有一千条银河呢?
毛泽东不得不在一封信中专门作了解释——
地球的周长约八万华里,“这是地球一天自转的里程,于是人们不坐任何交通工具,不付任何代价,就坐地日行八万里了。可是有人不认为这是旅行,觉得‘我一动也没有动’。真是岂有此理!”
“巡天,即谓我们这个太阳系(地球在内)每日每时都在银河系里穿来穿去。银河一河也,河则无限,‘一千’言其多而已。我们人类只是‘巡’在一条河中,‘看’则可以无数。”
朴实的真理,似乎一点就通。
深刻的哲学,本来蕴涵诗意。
惊世骇俗的奇特想象,人们很难用一般的逻辑公理去推论,有时候,看起来是不可思议,却夹带着合理的文化内涵、真实的历史内涵和浓厚的人格内涵。
在毛泽东看来,人们不理解他诗中的这种浪漫思维,以至“完全的日常生活,许多人却以为怪”,是因为“囿于习俗,迷信未除”。
不拘成规的浪漫想象,对目标的执著追求,使毛泽东时刻以诗人的想象关注人生和时事的变化,关注着自然和宇宙的终极,关注着使命和目标的实现进程。
在1958年的“大跃进”浪潮中,毛泽东常常倡导破除迷信的精神作风。
这一年,他在几次会议上都反复宣传:要有势如破竹、高屋建瓴的气概。像马克思、鲁迅那样,把空气冲破一下,搞出一种新气氛。打掉自卑感,砍去妄自菲薄,破除迷信,振奋敢想、敢说、敢做的大无畏创造精神。
他还说:“我看到报纸上有‘要高山低头,要河水让路’的话,很好。高山嘛,我们要你低头,你还敢不低头?河水嘛,我们要你让路,你还敢不让路?这样说,是不是狂妄?不是的,我们不是狂人,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革命精神和实际精神的统一,把俄国的革命热情和美国的实际精神统一起来。”
激情地工作,理智地决断;热情地想象,冷静地实施。
毛泽东在大多数时候,能够如此,能够把浪漫热情和务实精神高度地统一起来,从而使他比同时代的其他书生型的政治家,都能设计一条实实在在的民族解放和振兴的大道。
毛泽东是一个永不满足现状的人。
他曾对人说:“我想把中国要紧的事情办定,建设社会主义从欧洲到中国还不是很清楚,活着,多搞一点,比少搞一点好。”
正是这种紧迫感,使他总有一种不“安分”的心情。
历史上的每一次社会运动和变革,都伴随着洋溢激情、充满畅想的精神氛围。
历史的奇妙恰恰在于——
在许多失败中,常常体现着深厚奇丽的个性力量和勇于尝试的思想锋芒。
在一些成功中,固然积累了许多有益的经验,但也陈列着一连串的陷阱。
在历史条件和历史任务发生变化的时候,机械地重复经验,经验就变成了陷阱。
1958年的“大跃进”,掉入了“陷阱”——用群众运动搞经济建设,消泯了经济建设和诗意想象之间的那道天然壕沟。
灵感触发下的豪言壮语满天飞舞,那种过去成功岁月积淀起来的激情和畅想,膨胀得硝烟四起,催生出火红的年代和火热的社会,进而弄出大放“粮食卫星”这种怪异的事情。
毛泽东期望甚高的这一尝试,很快就难以为继。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毛泽东说:我也有胡思乱想的时候。1958年、1959年的责任,主要在我。
毛泽东一生都被他的高远的理想鼓舞着,被缤纷的幻想诱惑着。有时候,人们分不清,哪是他的理想,哪是他的幻想。
如果不是写诗,而是书写社会变革这部作品,那么,理想的实现是史诗,幻想的失败就成为了悲剧。
诗是美好的,但用它来同现实打交道,往往坏事。
在诗的世界,在美的世界,甚至在哲学思考的世界,时代和历史或许可以超越,可以走在它们的前面。
但是,在社会进步的实践链条中,在政治家的决策和操作程序中,它们在根本上是不能超越和打乱的。
政治家的高翔,凌空蹈虚了。
诗人高翔的翅膀,仍然在继续扇动。
毛泽东坚信:“太现实了,不能写诗。”
是啊,在诗歌的土壤上,浪漫主义是一朵开不败的奇葩。
诗人毛泽东独特的游仙之路,铺就了当代中国诗歌史上的美辞华章。
在毛泽东眼里,他的故乡湖南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南岳七十二峰,挺拔在这片土地上面,仿佛耸立起一种坚强不屈的精神。环绕其间的三湘四水,又装点出格外的风姿妖娆,仿佛给了这片土地充溢的生命活力。还有浩瀚的洞庭湖,让这片土地和整个中华民族的血脉长江紧紧地联在了一起。
正是这片土地,给了毛泽东山的坚忍、水的灵动、土的质朴、火的热烈。
毛泽东实在太钟爱故乡的山水了。
有一次,他和早年好友、林业科学家乐天宇聊天时,说他很喜欢九嶷山的斑竹,自己是湖南人,却没有到过九嶷山。
乐天宇的家乡正好在九嶷山,随即念起一首诗给毛泽东听:“生长月岩濂水间,老来才入九嶷山。消磨精力知余己,踏遍人间五岳还。”
毛泽东听后笑着说,你是拿清朝何绍基的诗来笑我呢,并表示以后一定要去九嶷山看看。
故交旧友们知道了诗人的心事。
1961年夏天,乐天宇、周世钊和时任武汉大学校长的李达在庐山休养时,一起闲谈,他们都是毛泽东的同乡好友。三人商定,分别送毛泽东一枝九嶷山的斑竹,一管斑竹毛笔,还有两首咏九嶷山的诗。
毛泽东又见斑竹。
这些带着独特斑点的竹子,凝聚着一个美丽的传说。
远古时舜帝到南方巡游,死于苍梧之野,就是今天的九嶷山一带,随即葬于该地。他的两个妻子,也就是尧帝的女儿娥皇和女英,听到这不幸的消息,连忙追寻到九嶷山。两位帝子悲恸万分,伤心的眼泪洒落在沅江一带的竹林上,竹子便挂上了她们斑斑点点的泪痕。
从此,这里便有了斑竹。人们也把它称为湘妃竹。因为娥皇和女英是投湘水而死的,她们成了湘水的灵魂。
这一美丽的传说,感动了屈原。
他在《九歌》里专门写下了《湘君》和《湘夫人》。屈原想象着:“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这一美丽的传说,感动了李白。
他在《远别离》一诗中想象着:“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一美丽的传说,也感动了毛泽东——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这首《七律·答友人》,是毛泽东诗词中最为浪漫瑰丽的一首。
如果说《送瘟神》是悲欢离合的“送神曲”和“巡天歌”,那么,这首《答友人》,则是美幻飘逸的“梦乡曲”和天上人间的二重奏。
如果说《送瘟神》是想象着人间的“我”到天上巡游,那么,《答友人》则是想象着天上的“神”到人间巡游。
无缘游九嶷山,毛泽东在梦中神游了一番。
在诗人的想象中,娥皇、女英两个“帝子”以云为衣,乘风而下,何等的飘逸。她们的形象,远不是屈原、李白想象中的愁苦不堪。“斑竹一枝千滴泪”之后的“红霞万朵百重衣”,使抑郁悲哀的凄绝,化作了光昌流丽的美艳。
从远古走来,从天上走来的虚无缥缈的仙人,变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形象。诗人借助她们的眼光,看到了人间发生的奇迹和感人的壮景——“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当然,这一切,都是诗人在梦中的想象。
越是“非常之人”,就越有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奇妙情结。
这不是点缀品,而是动力之源。没有他的情结,就无法照见他的世界——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奇观。
“芙蓉国里尽朝晖”一句,和盘托出诗人对故乡湖南,以至对整个中国的期望,又仿佛是在向未来倾诉着自己的悄悄话,期望着一个辽阔灿烂的世界。
这是一种深远的诱惑和召唤。
这是一种让人陶醉、给人激励的诱惑和召唤。
这是一幅美妙绝伦的幻想图景。
而幻想就应该是美丽的。
也只有美丽的幻想,才值得去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