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来的终于来了
墨西拿是一个小城,但却是地中海的总枢纽。它位于西西里的最北端,和亚平宁半岛隔海相望。墨西拿海峡分开了西西里与意大利,也把地中海一分为二。千帆万桨向这里汹涌而来,又四散而去。
墨西拿海峡很危险,水流湍急,经常有可怕的旋涡,稍不留神就会翻船。此外,还有岩礁。传说,塞壬海妖就坐在这里的岩礁上,唱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天籁,无数船员在歌声中丧生海底。
但无论多危险,每年还是有成千上万的船员来访。他们给墨西拿带来了金钱,带来了小道消息,也带来了另外一些东西……
现在是10月份。西西里的原野一片金黄,空气中飘荡着葡萄酒的气味。农民们忙着榨橄榄油,渔夫们卸下一筐筐的海鲜,孩子们在市场上追逐打闹,旅店老板们格外卖力地招徕顾客。—这是今年最后的旺季了。
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这不仅是今年最后一个旺季,也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个旺季了。
十二艘热那亚帆船迎风破浪,即将抵达墨西拿。
船队到来总能引起不小的轰动。小商贩和妓女都涌了过来,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好事之徒在蠢蠢欲动,还有一些人伸着脖子张望。
水面上海鸟盘旋,海风呼啸,十二艘帆船越来越近。
码头上人群鼎沸,不少人对着船只喊叫招手。
但船只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喊叫。—只有船艏破水之声。
人群渐渐沉默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船队,不安感笼罩着码头。那种感觉就像你对着一个人的后背不停地诉说,可等你扳过他肩膀,却发现风帽底下不是人脸,而是一个骷髅。
日光把船队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到岸上。阴影越来越大,逐渐遮没了码头上的人群。一阵撞击声,船只靠岸了。
过了好一阵,船员们才陆陆续续从船上爬了下来。他们跳到岸上,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
他们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目光所及之处,不少人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这些人没什么不对。瘦了一点儿,憔悴了一点儿。但在海上长久漂泊的人,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他们的眼睛不对头……那里的眼神给人一种感觉:这双眼睛见过太多东西—见过太多它不愿意见到的东西。如今,它只想忘记这些秘密。
这些眼睛深深地凹陷,目光呆滞,像是蒙了一层黑冰。不久之后,墨西拿人就会明白那层黑冰是什么。
那是恐惧。
有人凑上去和他们攀谈。开始,他们不愿意多说,但渐渐地,他们的话开始多起来:他们是从东方来的。船上满载着香料和丝绸。他们在卡法被蒙古人围困了一年。那真是些野蛮人,浑身恶臭,亵渎上帝。这些蛮子来去如风,无人能敌。全靠上帝的帮助,城市眼看就要沦陷,蒙古人却忽然撤军了。至于他们—他们现在只想回家。
他们还讲了一些东方的新闻,而且每个人的版本还不尽相同。不管哪个版本,墨西拿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但是等墨西拿人问起:这次航行途中有什么见闻。所有水手都众口一词:没有什么,不记得了。从卡法出发后,每一个水手的记忆闸门都关闭了。
从卡法到墨西拿,这几千里的路程,似乎一片空白。
检查员在船上做例行检查。
看上去很正常,所有的货物都老老实实放在货舱里,没有什么违禁的东西。
这里的甲板很干净,但也许……也许太干净了,它被水洗得干干净净。在远洋船里,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看来这些热那亚人很爱清洁。
但这也太干净了……他忽然模糊有个感觉:也许不是干净,而是为了洗掉什么……那么是什么呢?
这时,他闻到了一种气味……淡淡的,有点儿血腥,又有点儿恶臭,就像是血在腐烂。他俯下身,仔细打量甲板,那上面有一些斑驳的褐色痕迹。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可能是任何东西。他直起了身子,这时他发现船员们在远处默默看着他。
他猛然想到了一个词。
幽灵。
从第一眼看到这些船员,他隐约就有这个感觉。但直到此时,他才清晰地想起这个词:幽灵。忽然间,检查员渴望尽快离开这里。
他走下甲板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怪事:船员太少了,他们比正常人数少一半以上。也许是卡法那里水手太少,而船只太多?他决定接受这个解释。但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但他把这个声音推开了。
他几乎能在脑子里看到自己推开它的动作。
检查员跳下船舷,对上司做了个手势,表示一切正常。
十二个“海妖”
这两天,检查员一直关注着这些热那亚人。他们面色阴郁,在城内晃来晃去,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很平静。
但他依旧感到不安。
他反复观察这十二艘帆船。它们显得很安详,可是他还是心生疑惑。为什么?检查员自己也说不清。因为它太干净?因为那股气味?还是因为船员太少了?这根本就不是理由。自己的不安毫无道理,可他脑子里分明有个声音在高喊:不对头,这不对头!
他相信:这声音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夕阳西下,码头升起点点灯火。他还在码头流连,打量着这些帆船。此时,那种安详消失不见了。就像它们刚刚卸掉了一层面纱。在黑暗里,它们显得险恶。黑黝黝的龙骨耸立着,如同十二个海妖,正从海水里爬出来,逼近这个城市。
白天和夜晚。木船和海妖。哪个才是真相?
秋风中,他不禁哆嗦起来。今天他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好像有些低烧。检查员疲惫地站起来,往家里走去。
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起床后稍事整理就出门了。他刚走出家门,看到邻居家的院子里聚着好些人。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不时地叹口气。检查员挤了进去,正好碰到医生往外走。这位医生一直在周围行医,和检查员很熟。他凑了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医生摇了摇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症状。病人在腋窝底下长了一个瘤子。”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大约有鸡蛋大小,而且病人身上出现了黑斑。不过最可怕的不是这个,病人身上还有一股恶臭。他的汗液里、他呼出的空气里,都有一股恶臭,混杂着血腥气。就像,就像……”他摆着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就像血在腐烂?”
“是的,就像血在腐烂。”医生点头同意。
今天码头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他注意到:很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有两个天天到码头卖鲜鱼的小贩没来,他的一个同事也不见了,妓女和卸货工好像都比往常少。
他径直走到热那亚帆船前。
它们还盘踞在海水里。船艏高高耸起,指向墨西拿。
他脑子里就像闪过一道电光。刹那间,一切全都清楚了:海妖一样的脸才是真相。白天也好,晚上也好,都是一个样。它们是十二条海妖。
那股气味、那些斑点、那些少掉的水手……这才是真相。
一个热那亚船员从前面走过,检查员一把拉住他:“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在海上发生了什么?”船员转过头来,愣愣看着他,眼神里居然有几分狰狞。船员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言不发地走了。
检查员对着背影大喊:“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洗甲板!我知道!”背影很快就消失了。他愤怒地踢起一块石子。
检查员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他浑身发冷,寒气渗进了每个骨头缝里,就像有千万支箭在往里刺。也许是发烧。
但他认为不是—没那么简单。
回家前,他到邻居那儿去了一趟。刚进屋,他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他赶紧捂住嘴,把呕吐的感觉压下去。味道太可怕了,不是一般的臭,而是发酵般的恶臭。
邻居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脸颊绯红,就像喝醉了一样。整个臭味都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水、尿液、血渍,混杂着臭气。他老婆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上午见到的那个医生就坐在床边。看见检查员来了,医生马上凑到他耳边说:“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教士。而且,他的小儿子身上也起了瘤子……”
这个时候,床上的病人忽然微笑了起来。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空洞,嘴角流着血沫,笑容显得格外诡异。他喉咙里嘶嘶地说:“红色……像海一样红……”
检查员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看到医生脸上也露出恐惧之色。
他们俩走到院子里。医生忧心忡忡地说:“他现在已经处于谵妄状态:高烧,说胡话。这一两天我见到好几个这样的病人了。先是瘤子,然后高烧,接着就是恶臭、溃烂,有的还吐血。我还要去另外一个病人那里,可我想这没什么用……”
“最后会怎么样?”
“他们在腐烂。从里到外一点点地腐烂。你说最后会怎么样?”
检查员在床上裹紧了毯子,他冷得直哆嗦。床头的桌上摆着一个蜡台,他出神地望着闪烁的烛光。隔壁病人的脸在烛光里忽隐忽现,那个一言不发的热那亚人、甲板上的褐色斑点、那个诡异的微笑,在他脑子里盘旋。
一滴烛泪缓缓流到烛台上,不是通常的黄色,而是像血一样的红色。那滴红泪越来越大,一块块黑色的石头从里面跳了出来,叠在一起,一座修道院就这样颤抖着凝聚成形。
修道院急剧扩大。忏悔室、宿舍、餐厅……旋风般地掠过。最后,烛光里出现的是一个图书室。
一个僧侣坐在书桌前,脑袋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熟了。但是他的手却在羊皮纸上飞速移动。检查员眯缝着眼,读着那些字:
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是谁它是谁它是谁主啊它是谁它是谁它是谁主啊
羊皮纸翻过一页。那双手又在那里写下了几个大字。检查员还没来得及读,一个黑衣人缓缓地在烛光里走过,俯在僧侣耳边,低声说:
“天上静寂无声,约半小时之久。然后……”
图书室骤然缩小,修道院外的世界扑面而来。惨白的森林动起来了,像巨妖一样半爬半跳,向着修道院的方向而来。
刹那间,森林也缩小了。烛光里是森林之外的海洋。它浩渺无边,里面的每一滴水都像血一样红。
十二个水妖在海上漂浮。
蜡烛灭了,检查员沉沉睡去。
黎明的时候,检查员醒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腋下,然后是腹股沟。
那里有一个瘤子。
现在他什么都清楚了—那个微笑,那个僧侣,那片森林。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找医生谈一谈。他还要找市政人员谈一谈。
他要告诉他们:必须消灭那些海妖。
死亡像海啸一样
船队离开了。
墨西拿当局命令它们立即起航,否则将以武力驱逐。检查员曾请求别放过这十二条船。摧毁它们!烧掉它们!杀死上头的每一个船员!但是墨西拿当局拒绝了。他们没有把握能消灭一支热那亚船队,而且那样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驱逐它,就够了。
热那亚人没有辩解,也没有抵抗。他们默默收起船锚,扬帆西去。
——留下墨西拿人慢慢地等待死亡。
死亡像海啸一样,淹没了这个小城。它涌进每条街道、每个小巷。到处是呕吐,是高烧,是恶臭。
检查员的邻居一家无一幸免。丈夫、妻子、四个孩子,最终都躺在自己的尿液和呕吐物里,死掉了。他的妻子是最后死去的,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死掉。轮到她的时候,已经没人能照顾她了。医生也来不了,因为他死了。她家的大门敞开,没人敢走进来,她喝光了床头的最后一杯水。最后的三十六个小时里,她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肿瘤溃烂了,脓血流了一床。她一边高烧,一边不停地呕吐,发出的臭味在巷口都能闻到。小儿子紧挨着她,已腐烂得面目全非。清醒的时候,她痴迷地注视着儿子。那堆烂肉后面,是自己最爱的人。
最后,她终于解脱了。死亡是仁慈的。
市政府尽一切力量来埋葬死者,但死尸铺天盖地,政府也开始无能为力。事实上,市政府本身也濒临崩溃。政府成员大批死亡,市政工人不见踪影,城市正一步步陷入瘫痪。
秋日艳阳下,城市死一般的沉寂。无数尸体在静静腐烂。整个墨西拿城也在和它们一起腐烂。
它成了一座狗城。成百上千条狗在街上横冲直撞—之前没人想到墨西拿居然有这么多狗。它们撕咬尸体,吞吃腐肉。被人肉喂饱的狗们,眼睛里露着红光,狺狺而叫。
它们正在变回狼。
在南边不远,有一个港口叫卡塔尼亚。它还算富庶,但跟墨西拿无法相比。卡塔尼亚人一直羡慕墨西拿的气派,可又讨厌它鼻孔朝天的嘴脸。
但今年,墨西拿端不起架子了。
卡塔尼亚人吃惊地发现:墨西拿人蜂拥而来。这些人拖家带口,灰头土脸,活脱脱是一群掉光毛的秃鸡。他们有的在城内找地方住下,有的干脆在郊外扎起帐篷。多少年来,都是卡塔尼亚人到墨西拿谋生活,这种反向流动是前所未有的。
起初,卡塔尼亚人倒还友善。他们尽力提供住处、饮食,还把病人送进医院。但很快,他们发现情形不对。那些病人死得极其恐怖,而且症状非常相似。接着,关于墨西拿的消息传到了这里。—那里已经成了一座狗城、一座死城、一座地狱之城。
墨西拿的病人被拖出了医院,难民被掐着脖子赶出住所。卡塔尼亚人看到陌生人,第一件事就是捂着鼻子说:“你要是从墨西拿来的,就不要跟我说话!”
城市当局召开紧急会议,决定驱逐所有的墨西拿人。于是,城市大门紧闭,决不接受任何难民。—你们要死的话,请死在外面。
这是冷酷的,但卡塔尼亚人宁愿冷酷地活,也不愿因为仁慈而死。
他们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墨西拿人像苍蝇一样死掉了,可他们不会。除了小心谨慎以外,他们还有一样秘密武器:圣阿加莎的遗骨。
圣阿加莎生活在一千多年前,是个土生土长的卡塔尼亚人。她出身于贵族家庭,当时罗马帝国正狂热迫害基督徒,而阿加莎偏偏信奉了基督教。据说,她拒绝了一位执政官的求爱,还坚持不向罗马神像低头。为此,她承受了可怕的酷刑。为了表彰她,基督教史学家们用一种淫虐狂的姿态,津津有味地记载(或者杜撰)了酷刑的细节。据说她的乳头被拔下,乳房被切割,又被裸体放到火炭上烧烤。但是阿加莎始终没有屈服。她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在狱中。
后来,全欧洲的教会都崇拜她。在罗马,有她的两座教堂。在意大利,她被尊为“圣女”。在法国,她被称为“高卢的阿加莎”。
这样一个伟大的女性,生在卡塔尼亚,也葬在卡塔尼亚。她的骨殖被供奉在当地的大教堂里。市民相信:这份圣物可以庇佑卡塔尼亚人,使他们远离死亡。
卡塔尼亚主教也相信它的力量。他觉得有了它,卡塔尼亚就像是在保险箱里一样,万无一失。
但是,居然有人向他借用这个保险箱!
墨西拿来了一个使节。他直奔大教堂,跪在主教面前,涕泗横流:墨西拿正在走向灭亡,每天都有几百人死亡。整个城市眼看要被野狗统治。如今,墨西拿向它的姊妹求援。墨西拿向卡塔尼亚求援。墨西拿向他—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主教大人求援。
一句话,他恳求借用圣阿加莎的遗骨。
主教迟疑了。他的确是个善人,心肠很软,而且特别害怕魔鬼、地狱、上帝的审判之类的东西。布道时,他总能把这些东西讲得活灵活现—有时候还要用舌头制造一些音效。大家都听得脸色苍白。其实,主教自己吓得比谁都厉害。布道的时候,他几乎要分身成两个人。一个在那里绘声绘色地讲,一个在旁边筛糠似的抖。
每次布道完了,他都要不舒服大半天。这个时候,一旦独自在暗处走路,他总觉得后面有脚步声,吓得他汗毛倒竖。
前些天,他参加了市政府的会议。会上,他同意了封城令。他同意是因为他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但他私下里觉得这是罪孽。把求援的人拒之门外,把得病的人拖出病房,上帝是会惩罚的。上帝啊,他同意了!也许,魔鬼会因此把他打入地狱,放到火上,慢慢烧烤。
几天来他一直心神恍惚。昨天布道时,他格外投入,讲地狱刑罚的时候,吓哭了好几个孩子。结束后,他悄悄跪在十字架前,泪下沾襟。
现在,他无法拒绝墨西拿的请求。明知道市民会非常不高兴,主教还是满口答应下来。他还许诺亲自把圣物送往墨西拿。灾难结束后,墨西拿会将遗骨归还。
消息传得实在太快。
主教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行李,一大群人已经包围了教堂。那场景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成百上千的人堵在门口。往常市民都非常尊敬他,向他脱帽,向他鞠躬,定期到教堂里听他布道。但此时,谁也不向他打招呼,所有人都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一个代表走上前来,严肃地通知他: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绝对不容许圣物离开本城。主教举起手,准备讲述地狱里的情景。代表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们宁肯杀了你,也不会让圣骨离开卡塔尼亚。”
主教一下子变成哑巴了,人群也鸦雀无声。过了片刻,主教沉默着扭身跑进了教堂。
圣物留在了卡塔尼亚。
但是主教终究是个好人。他还是坚持要为墨西拿做点什么。既然圣骨不行,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送另一样东西—浸泡过圣骨的水。他觉得这一样能制服魔鬼。
他要亲自把圣水送过去。
“上帝是聋子”
墨西拿郊外,枯草连天,死尸遍布。被人丢弃的尸体只剩下骨头,蛆虫在死人眼窝里爬来爬去。还有些埋得太浅,被野兽们刨了出来,啃得面目全非。主教一行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前行。
初冬的原野一片萧索。天空彤云密布,低低地压在头顶,铁青色的地平线上,就是墨西拿城。
他们默默地眺望着。它的城墙上空无一人。大门敞开,里面一片沉寂。
刹那间,他们都有种感觉:这是一座空城,没有活人。只有死人充塞在里面,向外窥看着、等待着,等待着太阳落下……
主教死死地攥住一瓶圣水。这时,一个随从发出了尖叫。
——乌鸦。
黑压压的鸦群向他们飞来,在他们头上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它们的阴影遮蔽了太阳,如同一团浓云。主教从没见过这么多乌鸦。
鸦群之后,从墨西拿城门走出几个人。
那个随从脸色煞白,抓住主教的袍子:“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主教大人……”一瞬间,主教也有强烈的冲动:掉转马头,跑回卡塔尼亚。能跑多快跑多快!
来不及了—迎接他们的人已走了过来。
墨西拿不是一座空城,不过是一座垂死之城。
主教策马缓缓走过。
道路两边,不时能看到一堆堆的人群。他们应该是出来迎接圣水的,但是没人说话。主教走过人群,就像走过寂静的沙漠。他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有人默默无语,泪流满面。有人则目光呆滞,像是稻草人。在两旁的房屋里,似乎有人在透过窗缝看他们。
一个老人跑到近前,亲吻主教的袍角。主教觉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
主教拐过街角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她手里抱着孩子,向他微笑。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春日百合。快走过去的时候,主教侧脸向孩子看了一眼。—孩子的脸肿胀乌黑,已经腐烂。那个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转过身去,疯狂地画着十字:“主啊,主啊!我看不透你的意思。我理解不了你的真义。”
给主教牵马的是个漂亮小伙儿,他已跟随主教好几年了。这时,他走在前面,不住地抽泣。
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他们右前方跑过。
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许是条狼,也许是条狗,也许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怪物。
它侧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盯着主教一行。它肥硕异常,嘴里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它三两口吞下肉块,伸脖子嗥叫了几声。马上,从四面八方传来应和的叫声。墨西拿本来一片沉寂,忽然陷入一片嗥叫中。
不远处的一个房子里,发出一声尖叫:“水!”
街道两边的人若无其事,主教一行的脸色却变得惨白。牵马的小伙儿哽咽地问:“主教大人,我们现在能回去吗?”
主教迟疑了一下:能回,越快越好,但不是现在。他决定绕墨西拿巡视一圈,完成驱魔仪式。把圣水放到墨西拿教堂后,他们就马上回家。
主教走在最面前,手中高举着圣水。身后,十几个人放声高歌:
上帝啊,求你垂听我,
惊慌抓住了我;恐怖淹没了我。
我的心实在疼痛。
我多想能长出翅膀,像鸽子一样飞去,
啊,我必高飞,宿于那旷野之地;
啊,我必高飞,脱离这狂风暴雨。
我要求告上帝,耶和华必拯救我。
我要求告上帝,无论午夜,无论晨昏。
歌声混杂着嗥叫,被风吹散到墨西拿的大街小巷。一路上,没有什么人响应。大家只是侧耳倾听。他们站在风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离教堂不远的墙上,涂着鲜红的一行字:
上帝是聋子
驱魔仪式没有完成。
后面发生的事一片混乱。学者们记录时,写得匪夷所思,乱七八糟。整个事情似乎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发生在巡游即将结束时。主教一行离教堂已经很近了,这个时候,前方忽然出了乱子。
一大群如狼似狗的东西冲了过来。它们拖着一堆尸体,乱咬乱撕。巡游的队伍陷入混乱。当时可能已经接近黄昏,暗淡的光线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所有人都在喊叫,蜡烛掉在了地上,圣水也洒了出来,袍服被踩得稀烂。墨西拿教堂似乎也遭到了袭击。袭击它的是狗,是狼,还是人?无人说得清楚。
事后,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一条黑色的大狗,手拿宝剑,站在墨西拿教堂外!
黑犬占领了墨西拿,以剑为兵,以人为食!—这是最荒诞、最恐怖的噩梦。
这只能出现在精神崩溃的年月。
主教一行一路狂奔,夺门而去,圣水被抛在脑后。
等他们跑出很远,才回头观望。暮色四合,墨西拿孤零零地立在天边。这时,他们才有力气哭出声来。那个牵马的小伙子把脸埋在草中,用拳头捶着地面,号啕大哭。
主教也泪水涟涟。
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赶回卡塔尼亚。
等望见卡塔尼亚城墙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墨西拿终于被抛在了后面。现在安全了,一切终于过去了,面前是卡塔尼亚—自己的城市、圣阿加莎的城市。
主教决定在布道的时候,少谈些地狱。当地狱只是一个想象时,你可以兴致勃勃地谈论它。可一旦你真亲眼见过它,你能做的也许最好是沉默。地狱是无法真正描述的。—可他不知道,他根本没有几次机会布道了。
城门大开。主教他们走进卡塔尼亚,几辆尸车和他们迎面相遇。
跟在尸车后面的,是一脸惶惑的市民。
主教脑子里闪过了一行字,血红的字。涂在墨西拿的墙上。
主教死于这个冬季—和成千上万的卡塔尼亚人一起。
如果我们在地图上用黑色描绘死神的推进,墨西拿是第一个黑点。之后,就像泼在宣纸上的墨一样,黑晕渐渐扩散。每过一天,西西里岛上的黑晕就大一片。
最终,西西里岛成了一片纯黑。
《启示录》中的死亡骑士在岛屿上奔驰,所过之处,尸骸遍地。
乔瓦尼公爵是西西里的摄政王。为了躲避死亡,他像野兽一样四处逃窜。他一会儿躲入森林,一会儿钻进塔楼,一会儿又藏身教堂。但他最终也没能幸免。公爵计划要逃离西西里,就在起程之际,死亡骑士漫不经心地从他身边掠过。
经过一年的逃亡后,乔瓦尼公爵死了。
这是世界的末日
死神的计划过于宏大。对它来说,西西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它随着海浪向欧洲大陆挺进,在意大利沿岸攻下一连串桥头堡。
其中最大的一个桥头堡就是热那亚。
死神的攻坚部队,还是那十二条船。它从墨西拿出发后,绕过海峡,扬帆北上。它的目的地就是自己的家园—热那亚。
热那亚和威尼斯好比是意大利的双子星座,一左一右分布在亚平宁半岛两端。热那亚不过是个小城,但它却拥有一个海上帝国。在地中海和黑海,到处都有它的据点。它的身子小得微不足道,但影子却大得不可思议。
1347年的冬天,它敞开怀抱,迎接死亡。
那条船队开进它的船坞。几天后,它们又被驱逐了出来。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它最终多出了几万具尸体。
热那亚沉默不语。
原因也很简单。热那亚人对文学和历史没兴趣。因此,我们找不到相应的记录。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数万人的尸骨,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墨西拿、比萨、热那亚……死亡从这些桥头堡出发,向整个意大利推进。
以前有过一种连锁信的游戏:人们收到一封信,就向七位朋友转发。只要大家都遵守这个规则,最终这个信件将会铺天盖地,塞进每一个邮箱。此时的意大利就像在玩一个巨大的连锁信游戏,每个信都封缄着死亡。
热那亚近郊。
一个雇佣兵晚上悄悄溜进农舍里,想偷点儿东西。今天他运气不错,这个屋子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他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看中了一个毯子。现在天气又冷又湿,晚上睡觉有个厚毯子可真不错。于是,他回到兵营里,裹着毯子开始睡觉。很温暖。—像死一样温暖。
一个帕多瓦市民接待了远方来的朋友。这个朋友脸色绯红,像是在发烧。准备好床铺后,他还是邀请朋友一起喝点儿酒。他还弄了一大盘子蛋卷煎肉,煎得油汪汪的,看上去很诱人。他们就这么一边吃肉,一边喝酒。本来气氛还算融洽,但一提到教皇,两人就争吵起来了。那个朋友非常激动,说教皇是骗子,是强盗,是鸡奸犯。像教皇这样的货色,就该抓起来剥光游街。
他气得站了起来,在身上画了个十字,说这是他的家,他绝不允许有人一边吃着他的煎肉,一边满嘴胡吣。朋友也站了起来,想往地下轻蔑地啐口唾沫,谁知却喷出一口血来。这个市民看得脸色煞白,不敢再替教皇辩解。这时他才注意到朋友脖子那儿有一块黑斑。
他深恐这个朋友死在自己家里。到时候,光是处理尸体就是个大麻烦。
其实他完全是多虑。几天后,他—还有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就会躺在这个朋友的尸体旁。到时候,什么事都不需要他操心了。
维奥拉是一名妓女。
她在比萨干这行已经六年了。十七岁那年,维奥拉认识了一个红脸蛋的小伙儿。他会吹笛子,还有两撇小胡子。听过几次笛子以后,维奥拉怀孕了。那个小伙儿比条猎狗还机灵,刚听到风声就马上跑掉了。于是维奥拉只好做妓女。她并不太讨厌这个行当。不管怎么说,当妓女可以养活自己,还有自己的女儿。活儿也不算太累。
今天的客人是个年轻小伙,长得不错,很腼腆。说起话来不大敢抬眼看她。脱衣服的时候,还紧紧夹着胳膊。他让维奥拉想起了那个吹笛子的家伙。他们都有一双大眼睛,都有一个性感的嘴唇。维奥拉决定好好让他开心一下。
但实在来不及。时间太短了。维奥拉觉得好像刚刚趴上去,小伙子就在她嘴里爆发了。他疯了似的道歉,还用手胡乱擦着维奥拉的嘴。维奥拉漱了口以后,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这是第一次吗?我的小雏鹰?”
但笑声忽然打住了。维奥拉忽然看见了一样东西,就在小伙儿的胳膊底下:一个疙瘩,鸡蛋大小。一下子,维奥拉什么都明白了。她尖叫着拿脚踢他下身,往他脸上吐唾沫,让他马上滚。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死的时候还……对不起。”他光着身子跑出了维奥拉的房子。
在波比奥,几个人围坐在一间充满恶臭的房子里。他们包括一名医生、一名神甫、一个律师还有两个证人。躺在床上的人就要死了。医生来给病人提供最后的照料,神父是来听取他的临终忏悔,律师和证人则是来给他立遗嘱的。
昏黄的灯光下,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看着病人。病人也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律师捂着嘴,跟医生小声说:“这混蛋怎么还不死。你说他等什么呢?”
医生打了个哈欠:“多半是想拖到明天,这猪猡!”
病人气愤地呻吟:“我还听得见!”
连锁信在这个屋子里传来传去,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没人听到信封被撕开的声音……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病倒了。屋子里的六个人最终被葬在一起。
在锡耶纳,历史学家兼资深鞋匠图拉坐在书桌前,大口吞咽着劣质酒。他知道不该喝酒,但他控制不住。他喜欢那种烂醉的感觉。图拉拿起了笔,哆哆嗦嗦地写道:“我,安吉诺·迪·图拉—人称‘胖子’—亲手埋掉了我的五个孩子。”他停了下来,又喝了一杯酒。劣质酒把他的眼泪和鼻涕呛出来了。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自杀,然后在上帝面前质问他这一切是为什么。清醒的时候他从不敢这么想。但此刻他喝醉了。
图拉接着写道:“有人说,这是世界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