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温柔的调情突然结束了。博西以相当强烈的兴趣,看到阿里与温泉的一个年轻牧羊人之间开始产生一种暧昧的关系,但当他终于明白,阿里对乌拉族人的魅力,特别是对梅莉姆的魅力也会大动感情,不禁怒不可遏。一想到阿里会和梅莉姆那个女人睡觉就无法忍受。他怀疑他们已经睡过觉(我可不相信),越发恼火,要求阿里供认,悔恨,保证,发誓说如果阿里违背诺言,就立即打发他走。我觉得道格拉斯并不真的那么嫉妒,而是恼怒。“男孩子嘛,”他辩驳道,“是的,男孩子嘛,他要多少由他,我让他自由,但是他去与女人搞,我不能容忍。”尽管如此,我压根儿不相信阿里真的对梅莉姆怀有欲望,我想他多半是经不住她那迎合的诱惑,而且觉得这也驳斥了他听到的说他阳痿的议论。我相信阿里是装模作样,模仿大人,表示自己长大了。他装出顺从的样子,但道格拉斯已失去对他的信任,疑窦丛生,一天竟毫无顾忌地翻阿里的箱子,在衣服底下发现一张梅莉姆的照片,立刻撕得粉碎……这一下非同小可,阿里像猛挨了一顿鞭子,大喊大叫,把宾馆里所有人都引来了。我听到叫喊,但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觉得不介入更明智。傍晚,道格拉斯出现在晚餐席上时,脸色苍白,目光冷酷,宣布让阿里乘头一趟火车,即翌日早晨那趟回布里达赫。他自己也在两天后离开了比斯克拉。
这时我才意识到,出于反抗而去散心观景,会使我产生多么高的工作热情。现在我再也不需要顶住乘马车出去兜风的诱惑,每天往往一大早就动身穿越沙漠,进行令人精疲力竭的远足,时而顺着干涸的河床走,时而登上高高的沙丘,有时就呆在沙丘上等待夜幕降临,陶醉于眼前的广袤、奇特和静谧,心比鸟儿更轻盈。
傍晚时分,阿特曼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经常来找我。自从道格拉斯和阿里走后,他重新捡起了向导的行当。这是一个可怜的行当,但非常适合于他柔顺的性格。他天真无邪,不自觉地但也不那么难为情地同意把外国人带到乌拉族人家里,同意向阿里转达道格拉斯的甜言蜜语。他向我讲述他的每一天是怎样安排的,我对他的友爱与日俱增,他的这种殷勤也与时俱增,而随着他的信任的增加,他向我讲述的事情也就越多。
一天傍晚,他兴高采烈地跑来。
“嘿!今儿这一天真不错!”他大声说,随即向我介绍他怎样赚了三十法郎:他同意把一个英国人带给一个乌拉族女人,收取手续费十法郎,加上乌拉族女人付的工钱十法郎,又得到英国人付的小费十法郎。我生气了:他当了拉皮条的,我不反对,可是他不诚实,这我绝不能容忍。他吃了一惊,起初以为我是突然发脾气。我让他承认错误,他仅仅表示后悔对我说得太坦率。我感到庆幸的是,在每个阿拉伯人身上都能发现一种贵族式的感情,于是我想唤起他这种感情。他似乎理解了。
“好吧,”他咕哝道,“我把这钱还回去。”
“我并不是叫你还回去,”我驳斥道,“只是你如果想做我的朋友,就不要再干这种不光彩的勾当。”
“那么,”他微笑着说道,我立刻又见到了我喜欢的那个听话的孩子,“我想我最好再也不带外国人去女人家了;跟女人嘛,赚的机会太多啦。”
“你知道,”我以鼓励的方式补充道,“我之所以这样要求你,是为了你无愧于我的朋友们,当你将来在巴黎遇到他们的时候。”
把阿特曼带回巴黎的想法,在我心里慢慢变得强烈,我开始在信里对母亲提这件事,起初是怯生生地,后来当母亲表示反对时,才变得更坚定。对母亲的申斥,我一向过分倾向于采取反抗态度,但应该说母亲的申斥也有点太过随意。她的信通常都是一连串的责备,而她的责备有时可能掩盖在这样亲切的客套话里:“我不是对你提出忠告,而仅仅是引起你注意……”但这类话最令我恼火。事实上我知道,如果这样提起我注意而毫无效果,她会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再提醒,因为我们两个人的意图,谁也不会向谁让步。在这件事情上,我尽力说服她也白搭。我终于说服了自己,现在牵涉到一次道德的救助,阿特曼的得救,取决于他移居巴黎,就好像我收养了他……我前面那些信那么激烈,已使母亲感到不安,她相信寂寞和沙漠扰乱了我的大脑。一封信使她的担心达到了极点。在这封信里我突然告诉她,我用从祖母那里继承的一点钱,在比斯克拉买了一块地(我现在仍然拥有)。为了赋予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某种明智的外表,我是这样陈述理由的:如果比斯克拉成为一个时髦的冬季度假站,我因此而不再对它感兴趣,而地价升了,那么我就把它转手出去,赚一大笔钱;如果比斯克拉保持目前的样子,要知道这是世界上我最喜欢生活的地方,那么我就在这块地皮上盖座房子,每年冬天都来居住。我幻想在我这座房子的一层开家摩尔人咖啡馆,让阿特曼经营;我已经邀请所有朋友……最后这项打算我没有对母亲讲,其余的已足够让她认为我疯了。
母亲千方百计加以阻止,把阿尔贝以及所能找到的我的朋友,都动员起来为她帮腔。我觉得她鼓动这帮人结成联盟来对付我,十分恼火。我收到的是一些什么信!恳求,斥责,威胁;我如果把阿特曼带回巴黎,定会招来奇耻大辱,我让他干什么呢?爱玛妞会怎样看我呢……我固执己见。最后,年迈的玛丽的一封发狂的信,才使我不得不放弃:玛丽发誓,等我那个“黑鬼”一进家门,她就离开我们家。唉!没有了玛丽,妈妈怎么办呢?我让步了,必须这样。
可怜的阿特曼!我无心一下子推倒一座想象中的建筑,它每天都因一分新的希望而在增高。我不是经常会放弃的,挫折从我这里所获得的,只不过是暂缓一段时间。我表面上顺从了,但这项美好的计划,我最终会把它变成现实,可是这回一直等到四年后。
这时阿特曼明白遇到了麻烦。我起初没有告诉他,因为我对自己坚定的决心仍充满信心。他呢,揣摩着我的沉默,观察着我阴沉的脸色。收到玛丽的信之后,我还等了两天,但终于不得不下决心把一切告诉他……
我们养成了习惯,每天傍晚在火车到达时溜达到火车站。现在他认识我所有的朋友,因为我不断向他谈起我的朋友们。在孤独中回忆自己的朋友,会使生活变得充实。因此溜达时,我们像做有点幼稚的游戏,假装是去迎接我的某个朋友。这位朋友大概在旅客们之中。我们会看见他从火车上下来,扑进我的怀抱,嚷道:“啊!多么漫长的旅行!我以为永远到不了了呢。总算见到你啦……”但都是一些与我们无关的人从身边流动过去。我们孤独地呆在那里,阿特曼和我。不过往回走时,我俩都觉得,这种孤独使我们变得更亲密无间了。
我说过我的卧室直接通到外面,无须上下楼。前面不远处是土古尔路,每天夜里阿拉伯人都走这条路回家。将近九点钟,我听见有人轻轻叩关上的护窗板。是阿特曼的大哥萨德克和另外几个人。他们跨过窗台。我这里有饮料和小吃。大家蹲成一圈,听萨德克吹笛子,听得忘记了时间。只有在那里我才有这种情形。
萨德克只知道几个法语单词,我只知道几个阿拉伯语单词。但是我们即使说同一种语言,我们所说的话也不可能超过我们的眼神和动作所表达的,尤其是他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那种亲切的方式:他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我们就这样向前走,胳膊挽着胳膊,静悄悄的像两个影子。最后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溜达着(啊!我真下不了决心离开,就仿佛是要告别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我们久久地溜达着,萨德克和我,在咖啡馆街,在乌拉街,不时向昂·巴尔卡、向梅莉姆,向小小的摩尔人咖啡馆投去一个微笑。阿特曼把那家小摩尔人咖啡馆称为我的小赌场,因为去年,当保罗陪同D大夫的太太去刚开张的、真正的赌场赌钱时,我则与巴希尔、穆罕默德和拉尔比,来这间又黑又脏的小厅里打牌。离开了乌拉街、灯光和嘈杂声,我们一直漫步到牲口饮水池边,我经常到这里来坐坐。
于是,为了不一下子抛弃一切,我建议阿特曼至少陪伴我到坎塔拉,我在那里再勾留两天。棕榈树下已透出春天,杏树开花了,蜜蜂嗡嗡飞舞,渠水灌溉着大麦田,棕榈树掩蔽下白色的杏花那样明丽,超乎人们的想象,而在它们的阴影遮蔽下,在它们的荫庇下,生长着嫩绿的庄稼。我们在这个天堂般的乐园里度过了两天,这两天的回忆极为愉快,极为单纯。及至第三天早晨,我到房间里找阿特曼向他告别,连人影都没找到,只好不见而别。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在,但当火车驶离坎塔拉已经很远,我从车窗里瞥见西面的天边他那件白色的阿拉伯长袍。他坐在那里,双手捧住头,在火车经过时也没抬起来,连我向他挥手也没抬头看一眼。列车载着我疾驰而去,许久我眼前还浮现着沙漠里那张呆滞、失神、憔悴的小脸——它是我的绝望的写照。
我回到了阿尔及尔,要在那里搭船返回法国,可是我任凭四五班客轮走了而没有搭乘,借口是海上风浪太大。其实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国家,我的心都碎了。彼埃尔·路易病体复元,从塞维尔来找我,他在那里过冬。我甚至记得,他过于殷勤和迫不及待地赶来和我会合,在阿尔及尔前几站,我就意外地看见他出现在我的车厢门口。咳!我们在一起还不到四个钟头(这我记得非常清楚),就争吵起来了。我承认这中间也有我的一点过错。根据我前面所讲的一切,读者想必明白,当时我的性格并不特别随和,也不像我现在这样好通融。不过我知道,只有跟路易我才会那样争吵,而我相信他则不仅仅是跟我争吵。无论遇到什么事或者什么事也没有,都会争吵起来。以后如有人出版他的书信,人们就会看到这方面的许多典型例子。他时刻关心的,就是让他的意见或兴趣压倒你的意见或兴趣。可是,我觉得他并不很希望你让步,或者至少不希望你让步太快,他并不那么在乎有理无理,而是与另一个个人较量,如果不说斗争的话。这种爱争吵的性格成天会以任何事情为借口表现出来。有人希望到阳光下走走,他立即会说他更喜欢呆在阴凉地方。总得让着他。你对他说话,他不是一声不吭,就是哼唱带挑衅性的短短的副歌;当人家希望保持沉默时,他却提高嗓门。这一切都使我非常恼火。
尽管这样,他还拉我去逛窑子。从我说这话的方式,诸位可能以为我不肯去。不,我以什么也不拒绝而自鸣得意,就是说我不太勉强地跟随他去安达卢西亚之星,一家可以跳舞的咖啡馆,那里根本没有阿拉伯人,也没有西班牙人,其低级庸俗立即让我感到恶心。这时,彼埃尔·路易宣称,比其他一切更令他感兴趣的,就是这种低级庸俗。听到他的话,我心里的反感使我简直要把他和其他东西一块呕吐掉。然而,我并不凭一时之兴让反感左右自己,一种邪恶的需要促使我走到底,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阴暗、肮脏的情感,大概其中什么都有一点吧,但肯定不包含欲望,使我再次进行这种尝试。头年与昂·巴尔卡已可悲地失败过一回了。不过这一回成功一些,以至于厌恶之余,我立刻又添了一分担心,怕自己变得追求淫乐。对这种担心,路易则开心地火上浇油,一方面暗示说,事实上,和我一起关在房间里的“安达卢西亚之星”,虽然算得上星座最美丽的一颗星(我应该说最不丑陋的一颗星),但也许是最不可靠的,只有这个才能解释她当时没人问津,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选择她。其实,她那尚存的一点青春和妩媚使她比较出众,但本应引起我的警惕,还有其他女人看见我选择她而发笑的情景,这一切我竟全然没有注意到。我嚷起来,说他应该在还来得及时提醒我的。他申辩说,另一方面,我很可能马上就要受到其后果影响的这件坏事,本身毫不可怕,不过必须接受它,将之视为快乐的一种代价;设法避免它,那就是试图逃避普遍的法则。为了使我放心,他接着列举了许多伟人,他们四分之三的天才无疑是多亏了梅毒。
这种煽情,现在想起我当时听了所露出的表情,尤其现在知道那时自己无缘无故地惊恐不安,觉得相当滑稽有趣,可是当时听了一点也不开心。除了反感和不安,很快又对路易产生了一种狂怒。显然,我们不可能再和睦相处,不可能再相互容忍。这种相互接近的努力,我相信是最后一次了。彼埃尔·路易离开我之后,我在阿尔及尔还生活了几天,那是我最渴望重新经历的几天。那几天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确切的回忆,只记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一种快乐,一种狂热,使我每天天刚亮就醒来,使每个钟头的每一刻都长驻不逝,使一切贴近我的心的东西都变得像玻璃和空气一样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