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据以写出现在这些记述文字的事实,以及我的心灵和思想的活动,在最初的启示下是怎样的,我就想怎样写,而不要过分地显示我随后对它们所做的评价。尤其这种评价已不止一次改变过,而我对自己一生的看法,根据它在我内心里显得清晰还是不那么清晰,也是时而宽容,时而严厉。如果我最近看到一个重要角色即魔鬼参与演出这出戏,那么我在叙述这出戏时,也不会一开始就让我很久以后才辨认出来的这个角色介入。无论要绕多大弯子,无论会被引向怎样盲目的幸福,这都是我打算要叙述的。我满20岁的时候,开始相信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是幸福的;直到前几个月,我还保持着这种信心。使我对此突然产生怀疑的那件事,我视为自己一生中最重大的变故之一。怀疑过后我依然镇定自若,可见我的快乐多么强烈。我心中怀着如此强烈的自信,因此最初发生的最不幸的变故,仔细考虑起来,可能也最能让我们获得教益,使我们懂得,坏事可以变成好事。祸兮福所倚,我们之所以经常不知福,是因为幸福到来之时,不是我们所预期的那副面孔。我无疑太性急,会把整个叙述弄糟,如果我把这快乐的状态视为已经是确定无疑,而其实我刚刚想象这是可能的,尤其我刚刚敢于想象这是允许的。后来我阅历更丰富了,这一切在我看来自然更容易了,我可以笑对小小的困难给我造成的巨大痛苦,连那些还模糊不清、我还辨认不出轮廓因而感到害怕的微弱愿望,我也能清楚地一一说出来。这时我什么都要去发现,同时发明痛苦和医治的良药,我不知道这二者哪一个在我心目中最可怕。我所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培养了我,赋予某些事情如此的重要性,以至于我根本想象不到,那些使我心神不安的问题,根本不令整个人类尤其不令单独的个人感兴趣。我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觉得奇怪,人居然能够没有鹰而活着又不被吃掉。我毕竟喜欢这只鹰,开始与它妥协。是的,对我而言,问题依然如故,不过在人生路上越往前走,我已经不再把问题看得那么可怕,也不再从那么尖锐的角度去看待它。什么问题呢?我很难用几句话确切地讲出来。不过,有问题这不是已经不寻常了吗?用最简单的话来讲,这就是:
你以什么神的名义,以什么理想的名义,禁止我按自己的天性生活?但这种天性会把我带到何处,如果我只按天性行事?迄今为止,我奉行的是基督的伦理道德,或者至少是人们作为基督的伦理道德而教给我的某种清教徒主义。为了竭力遵循这种主义,弄得我整个人深深地陷入了惶恐之中。我不赞成生活可以没有准则,我的肉体的要求不可能不需要得到我的思想的同意。这类要求如果更平常,那么我怀疑我的惶恐是否会小一些。因为问题根本不在于我的欲望要求什么,不管我多么长久地认为应该拒绝给它一切。不过我终于开始怀疑,上帝本人是否要求如此的克制,不断反抗是否并非大逆不道,是否不是针对上帝的,而且在这场自我闹别扭的斗争中,我是否可以合情合理地把错误归咎另一半。最后我隐约看到,这种不谐调的二重性也许很可能转化为和谐。我立刻觉得,这种和谐可能就是我的最高目标,就是寻求活在世上的明显理由。当九三年十月我乘船去阿尔及利亚时,我的热情驱使我奔向的并不仅仅是一片新的土地,而是奔向“这个”,奔向那金羊毛金羊毛:语出关于阿尔哥号船英雄们的神话,金羊毛是人人都想得到的珍贵财宝。(该神话中说:赢得了骠骑兵的那伙人,个个兴高采烈,仍相信自己会找到金羊毛。)。我决意出去走走,但犹豫了很长时间,委决不下是否跟我表哥乔治·普舍走,他邀请我去冰岛进行一次科学考察旅行。当保罗·洛朗在一次什么竞赛中得奖,获得一笔旅行费,不得不远走他乡一年时,我还在犹豫。他选择我作为他的旅伴,这才决定了我的命运。于是我与这位朋友一块出发了。在阿尔哥号船上,这位希腊的优秀分子并没因庄严的热情而激动得发抖。
我想我说过,我们两个刚好同岁。我们有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外貌,一样的思想方法,一样的兴趣爱好。他从与美术专业的学生们交往中,获得了一种爱嘲讽的自信,掩盖了他非常谨慎的天性。他爱开稀奇古怪的玩笑的习惯,也令我欣赏和开心,但将之与自己迟钝的思想比较时,又令我感到失望。
我与保罗的过往也许不如与彼埃尔·路易的过往频繁。但是,我觉得我对前者怀有更真挚、更有可能发展的情谊。彼埃尔的性格中,有着我难以说清的咄咄逼人、罗曼蒂克、喜爱对抗的一面,使我们之间的关系过分波动。相反保罗性格柔婉,和我的性格一样随和。在巴黎,我每次看见他多半都是与他弟弟在一起。他弟弟性情不那么好通融,虽然年轻点儿,但总是催促我们,所以与他交谈总很简短。我每周上他们家两次学习击剑,都晚上去,其实那只不过是借口,到了那儿就是看书和长时间交谈。保罗和我都感到我们之间的友谊与日俱增,而且欣喜地发现,彼此身上都有建立兄弟情谊的种种可能性。我们处在人生的同一点上。然而我们之间有这样一个不同点,就是他的心是自由的,我的心则被爱情占住了。但我下了决心不受爱情羁绊。在出版了《手册》一书之后,表姐的拒绝也许丝毫没有使我气馁,但至少迫使我把希望寄托于更远的将来。因此,正如我前面所说,我的爱情几乎依然是神秘的。魔鬼是否愚弄我,让我认为爱情中可以掺杂任何肉欲的念头都是有害的,这正是我还无法弄明白的事情,尽管我拿定了主意要将爱情的快乐分解,甚至觉得这种分解是可取的。这样快乐会更纯洁,爱情会更完美,如果心灵和肉体压根儿不相互搅在一起的话。是的,保罗和我,我们在出发的时候都下了决心……保罗在伦理道德方面大概是有教养的,但接受的是天主教的教养,而不是清教徒式的教养,又是在艺术家的环境下,经常受到恶劣的画家和模特儿的挑逗。也许有人会问我,那么,他怎么已经过了23岁还是童男呢?我会回答说,我这里叙述的是我的生平,而不是他的生平;再说,这种情况比人们想象的要常见得多,因为凡是这种情况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胆怯、害羞、反感、矜持、不为人理解的多愁善感、在一次笨拙的尝试之后动不动就紧张(我想保罗属于这种情况),这一切都使人在门槛边止步。于是,接着产生的便是怀疑、茫然、浪漫和忧伤。这一切我们都厌倦了,这一切我们都想摆脱。但是,主宰着我们的主要是对特殊、离奇、病态和不正常的厌恶。记得在出发之前的交谈中,我们都憧憬一种平衡、完满和健康的理想。我想,这就是我对人们如今所称的“古典主义”的最初向往;而这古典主义与我最初的基督教理想对立到何种程度,这我永远都无法讲清楚。但这一点我很快就明白了,所以出发时连《圣经》都不肯带。这件事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其实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直到那时,没有一天我不从这本圣书里吸取道德的营养和教益。可是,恰恰因为这种营养对我来讲已变得必不可少,所以我感到需要断了它。我不可能与基督诀别而不感到某种痛苦,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脱离了基督。
洛朗的朋友拉蒂尔兄弟留我们在土伦住了几天。我受了凉,在离开法国之前就开始感到不舒服了,但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身体问题在我一生中如果不如此重要,我不会在这次旅行一开始就谈到的。我一直体质娇弱,征兵体格检查委员会连续让我推迟两年入伍,第三年就最终免除了我服兵役,体检表上填了“结核病”。我真说不清是免服兵役令我高兴呢,还是这个检查结果使我害怕。再说,我知道家父就是……总之,在土伦染上的这种尚不明显的伤风,立刻令我很是不安,我几乎犹豫起来:是否让保罗一个人上船,我过些天才去与他会合。不过我还是决定听天由命,这几乎总是最明智的做法。况且,我想阿尔及利亚炎热的气候,比任何地方的气候对我都更有利,定会使我康复。
当时土伦正欢迎俄国舰队到访。港口悬挂着彩旗,一入夜,灯火辉煌的城市直到最窄的巷子,洋溢着不寻常的欢乐气氛。就是这样,我们整个旅行过程中,从第一站开始,以后每到一处,我们都觉得那个地方和当地居民都沉浸在欢乐之中,连大自然在我们走近时也显得兴奋不已。不记得我当时为什么让保罗一个人去参加在舰队的一艘装甲舰上举行的晚会,大概因为我感到太疲劳,也许因为小巷里那种纵情陶醉的场面吸引我吧。
第二天我们是在海边拉蒂尔漂亮的别墅拉西米亚纳度过的。保罗记得,在那里我对他讲述了我后来所写的《田园交响曲》那本书的题材。我还对他谈了另一个更加雄心勃勃的计划,这个计划我本来应该在各种顾虑将它吞噬之前就付诸实现的。一个题材的困难最好在写作过程中逐步发现,一下子看清楚了就使你丧失了写作的勇气。我当时打算写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部虚构的历史,其中包括一些战争、革命、政权更替和种种重大事件。每个国家的历史与任何另一个国家的历史都不相同,我却自鸣得意地要描绘出为所有国家的历史所共同的轮廓。我要创造出一个个英雄,一个个君主,一个个政治家和艺术家,杜撰出一种艺术,一种文学,介绍其种种倾向和种类,叙述每个种类的演变和杰作,披露一些片断……这一切是要证明什么呢?人类的历史可能各不相同,我们的风俗习惯、我们的兴趣爱好、我们的法律和美的标准也各不相同,但不管怎样依然是人类的。我投身于这样一个计划之中,可能会晕头转向,但也许会很开心。
我们从马赛渡海到突尼斯,海上基本上风平浪静。我们所在的船舱空气闷热,头天夜里我出了很多汗,连床单都粘到了身上,第二夜便跑到甲板上去睡。巨大而灼热的闪电在遥远的非洲方向闪烁。非洲!我一遍又一遍念着这个神秘的名词,心里充满了恐惧——诱人的恐惧,也充满了期待,我狂热地将目光投向炎热的黑暗,投向那令人透不过气来、被闪电重重包围的希望。
啊!我知道去突尼斯旅行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不同寻常的是我们去那里。当然,如今珊瑚岛上的椰子树再也不会使我感到惊奇,骆驼也不再像当年站在船甲板上最初望见时那样令我惊叹了。在环抱我们所驶进的入口那个狭长低矮的半岛上,一头头骆驼的侧影宛似天上的剪影。我预料到在突尼斯会见到骆驼,但压根儿没想到它们如此奇特,还有船靠码头时从水里弹飞出来的那群金色的鱼,争先恐后你推我攘抢着为我们拎行李的那批《一千零一夜》的人。我们正处在人生的这种时刻,任何新奇事物所带来的惊喜都会令我们陶醉,令我们同时品尝到干渴和解渴的滋味。这里的一切都令我们惊奇,超乎一切预料。我们会多么天真地落入商贩们的圈套!可是,那些白罩袍和呢斗篷的布料多么漂亮!商贩给我们端上的咖啡喝起来多么香!请我们喝咖啡的商贩多么慷慨!我们在市场上出现的第一天起,一个14岁的小向导看准了我们的外表,就陪同我们逛店铺(说他如果收佣金就愧对我们)。他法语说得勉强还可以,人又可爱,所以我们约他第二天到我们下榻的旅馆来找我们。他名叫塞西,原籍吉尔巴岛,据说即古代的洛托法日岛。记得到约定的时间他没来,令我们挺不安。几天后,他来到我的卧室里(我们离开了旅馆,在杰兹拉街租了一套三间的住房),送来我们刚买的东西,随即便脱掉衣服,给我表演怎样穿裹袍,记得我当时不知所措。
我们在洛克勒克将军家遇到的朱利安上尉,牵来几匹军马让我们骑,并且表示愿陪我们去城外。到此时为止,我只在骑术练场见过骑马,学生们在教练挑剔的目光下,骑着马枯燥乏味地列队而行,教练纠正他们的姿势。那是在一间暗淡、封闭的大厅里,沉闷地来回绕一个钟头圈子。那匹阿拉伯栗色矮马,在我看来可能性子太烈了点,但当我决意让它冲出去,尽情地奔跑起来时,那真是其乐无穷。不一会儿,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与同伴们走散了,又迷了路,不过并没怎么担心能否在天黑之前找到同伴和路。突尼斯城和扎关山之间辽阔的平原,沉浸在夕阳金黄和绿紫色的光辉里,每相隔很长一段距离,耸立着已倒塌的旧引水槽一个巨大的桥拱。我想象这就是把山林水泽仙女神童的喷泉洞窟清澈的泉水,引到迦太基的那条引水槽。一池咸水宛似一片血湖,我策马沿着荒凉的湖岸走去,惊飞了几只火烈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