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与阿尔贝交谈了几次。这几次谈话使我更快地下了决心,以满足自己天生的兴趣;同时这几次谈话也对我所采取的态度起了决定作用,这种后来受到很多批评的态度,就是我应该避开人家的赞扬。关于这一点,现在大概该解释一下了。
我不想把自己描写得比实际上更具美德,因为我强烈渴求过荣誉,但很快发现,赞扬,一如人们平常所给予的,只不过是一种不真诚的造作。我希望获得有充分理由的爱,而赞扬,如果我感到它是不该给予而给予了我,会让我心里难受。装模作样的关照也不能使我满意。试问,按预订向你提供的东西,或者在利益、关系甚或友谊的考虑支配下向你提供的东西,能使你得到什么乐趣?一想到人家为了表示感激,或为了平息我的批评,抑或为了让我拿出诚意,而对我加以赞扬,这赞扬就立刻失去了任何价值,我就不领情了。对我来讲,首要的是知道我的作品的真正价值,我不需要做一个可能会立即枯萎的桂冠。
我态度的转变来得突然。这中间肯定有恼怒的因素,但这恼怒是短暂的,它能够使我最初采取某种态度,却无法使之保持下去。这种态度人家可能认为是装腔作势,但我自己立刻明白,它完全符合我的天性,我感到心安理得,不想再改变。
我的头一本书狠心印了一定数量。以后的书只印到刚好够就打住,甚至少印一点。我声称今后要选择读者,而且在阿尔贝的怂恿下,声称不要人家为我吹嘘,还声称……不过我想,我的情况主要还是寻开心和满足好奇心,所以声称自己正在冒其他任何人还没冒过的风险。谢天谢地,我生活有着落,可以不把利润放在眼里。我想:“我的作品如果有某种价值,就能够存在下去。”我将等待。
一种天生的忧郁使我抱定决心让批评家甚至让读者反感。这种脾气的变化无常,使我刚从一本书里解脱出来,又跳到自己的另一极端(也是出于平衡的需要),写一些恰恰让我前一本书所获得的读者最不喜欢的东西。
“你真让我无法想象,”我的老堂姐弗歇尔男爵夫人(怎么搞的!我还没有介绍过她……)嚷道,“你真让我无法想象,你在一种体裁成功之后,居然不坚持下去。”
不错,我宁愿不取得成功,也不愿固定于一种体裁。即使它给我带来荣誉,我也不愿意走一条现成的路。我喜欢打赌,喜欢未知,喜欢冒险,喜欢不在人家以为我在的地方,也就是在我喜欢在的地方,不让人家来打搅我。对我来讲比一切都重要的,是能够自由地思考。
《手册》出版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受到阿多尔夫·列特笨拙的恭维,忍不住打断他(应该看到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决心远远少于本能,我不可能按另外的方式行事),突然不告而别。这事儿发生在瓦舍特咖啡馆或清泉咖啡馆,是路易拉我去的。
“你这样对待人家的恭维,以后人家可不会经常恭维你了。”路易再见到我时对我说道。
然而我喜欢听恭维话,只不过笨拙的恭维话令我气恼。拍马屁拍得不是地方让我反感。与其接受人家不痛不痒的恭维,宁愿不要恭维。我轻易地相信人家是夸大其词;不可救药的谦虚马上暴露出我的缺点。我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止步,缺点始于何处。我所担心的莫过于听凭人家蒙骗,而且认为要阐述思想时自命不凡乃致命的错误,所以不断让自我评价不超过限度,以贬抑自己为自豪。但愿人们不把我所说的这些话过分地视为矫揉造作。我做这些剖析的行为是自发的。如果动机是复杂的,我有什么办法?并非我硬要搞得这么复杂;复杂存在于我心里。一举一动都会流露我的真情,但我从中根本看不出自己内心的种种矛盾。
我反复读自己,但甚少感到满意。我本来可以把对劳累的极度担心,作为自己不爱交际、深居简出的理由。任何交际,只要我不能充分表现自己的天性,都会使我感到疲惫不堪。
我前面刚提到的那位堂姐出生于纪德家族,是弗歇尔将军的遗孀,尼姆有条街是以这位将军的姓氏命名的。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位堂姐住在拜尔夏斯街一座漂亮的私宅的三层。入口处有条走廊,你穿过院子向走廊走去时,门房按两下一个看不见的铃通报上面,所以你一上去就会见到半掩的门背后有一个高大的仆人,准备领你进去。这个铃发出的声音,完全与我家一个漂亮的干酪罩被轻撞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清脆;那个干酪罩只在“有客人”来赴晚宴时,我父母才使用。这就是说,大凡与我这位堂姐有关的东西,让人只会想起豪华与排场。我年幼的时候,堂姐经常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接待母亲和我。室内家具都是桃花心木做的。我特别记得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我的目光无法离开它,因为我知道,到一定的时候,堂姐就会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果脯来,就像在戏院里剧间休息时掏出糖块或橘子给我们一样。这会使我觉得没完没了的拜访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间隙。堂姐总是利用母亲不知厌倦的耐心,向她倾诉对女儿、银行家、公证人或牧师一大堆令人厌烦的不满。她对所有人和每个人都不满。所以她总是谨慎地不过早把果脯拿出来招待客人,而要等到她觉得客人要丧失耐心的时候。于是她撩起长袍,从塔夫绸裙子里拿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打开她身旁一张叠橱小写字台的抽屉,在里面找出另一把钥匙去开大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那盒果脯,还拿出一沓书信,准备念给我母亲听的。那个果脯盒几乎总是空的,所以我只敢有节制地吃一点;母亲则根本不吃。一天我问她为什么?
“你看得很清楚,孩子,”母亲答道,“你堂姐并没有坚持请我吃啊!”
我拿了糖之后,堂姐就把糖放回写字台里。于是访问的第二幕开始了。她出示的那些书信,过了没几年,我的耳朵变得相当老成时,也不得不听她念了。那些书信不仅仅是她所收到的信和她的回信的复件,里面也有她与别人谈话的记录,但这些记录并非别人的话和她的话一样记载下来,所记载的她自己的话都非常有贵族气质,语言简洁而意蕴无穷。我怀疑她像提图斯-李维乌斯提图斯-李维乌斯(TiteLivius,公元前64或59—公元17),拉丁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一样,所记载的并非她说过的话,而是她想说的话。甚至她就是为此而做记录的。
“听吧,我是这样回答他的。”她用夸张的口气说道,接着念信念了很长时间。
“啊!今天他总算懂道理了,长大了。”一天,当我们告辞时她这样说道,“他没有像过去一样问:‘咱们什么时候走?’他也开始对这一切有兴趣啦。”
我终于到了被认为不必再陪伴母亲的年龄。吃果脯那种事再也谈不上了。我已经成熟,人家可以对我说知心话了。当堂姐头一回为我掏出那些书信时,我感到相当得意。
那是在昂坦街一套豪华的住宅里(堂姐已搬家),但她基本只住一间,因为她吩咐将饭送到卧室里吃。去她的卧室途中,可瞥见两间陈设奢华、护窗板总关着的大客厅。一天,她陪我去客厅里,让我看一幅米尼亚尔米尼亚尔(NicolasMignardd‘Avignon,1606—1668),法国画家。的著名画像,她想把这幅画遗赠给卢浮宫。她处心积虑要尽可能剥夺她女儿布朗泽伯爵夫人的继承权。我觉得某些人巴不得能从中推波助澜。她所讲述的事情并不乏味,可是造孽,全是胡言乱语。我特别记得她所讲述的与贝西埃牧师的一次会见,她向牧师讲述了一次企图毒死她的事件,指控是她女儿干的。
“这可是个悲剧事件。”牧师大声说。
“不,先生,这得上重罪法庭。”
她复述这两句话时用的是悲怆的语调,坐在她很少离开的扶手椅里,把腰也挺直了。我现在还看见她坐在那里的神情。苍白的面颊两边是乌黑发亮的鬈曲的假发,上面戴一顶有花边的软帽。身着一件棕褐色罗缎长袍,人一动就窸窣作响。一双修长的手戴着黑色露指手套,很少伸出打褶的宽袖口。她喜欢将两腿交叉,露出一只小脚,所穿的袜子与长袍颜色一样,几乎与长裤的花边贴在一起。她面前放着一个皮里暖脚套,另一只脚总是舒舒服服伸在里面。
她将近100岁才去世,给我讲这些事情时已经90岁出头了。